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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郭強生的同志愛情小說《斷代》

《斷代》,2017

郭強生 著後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仿佛在癡昧/魑魅的城邦

我需要愛情故事

這不過是我求生的本能,無須逃脫

——郭強生《夜行之子》P93

郭強生是台灣中堅代的重要小說家,最近幾年因為同志議題小說《夜行之子》(2010)《惑鄉之人》(2012)以及散文專欄而廣受好評。即將推出的《斷代》代表他創作的又一重要突破。在這些作品裡,郭強生狀寫同志世界的癡嗔貪怨、探勘情欲版圖的曲折詭譎;行有余力,他更將禁色之戀延伸到歷史國族層面,作為隱喻,也作為生命最為尖銳的見證。

郭強生喜歡說故事。他的敘事線索綿密,充滿劇場風格的衝突與巧合,甚至帶有推理意味。然而他的故事內容總是陰鬱濃麗的,千回百轉,充滿幽幽鬼氣。這些特徵在新作《斷代》裡達到一個臨界點。

郭強生的寫作起步很早,一九八七年就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作伴》。這本小說集收有他高中到大學的創作,不乏習作痕跡,但筆下透露的青春氣息令人感動。之後《掏出你的手帕》《傷心時不要跳舞》題材擴大,基本仍屬於都會愛情風格。九〇年代中郭強生赴美深造戲劇,學成歸來後在劇場方面打開知名度。他雖未曾離開文學圈,但一直要到《夜行之子》才算正式重新以小說家身份亮相。

《夜行之子》是郭強生暌違創作十三年後的結集,由十三篇短篇組成。故事從紐約華洋雜處的同志世界開始,時間點則是九一一世貿中心大樓爆炸的前夕。這個世界上演轟趴、嗑藥、扮裝,還有無止無休的情欲爭逐。但索多瑪的狂歡驅散不了人人心中的抑鬱浮躁,不祥之感由一個台灣留學生的失蹤展開,蔓延到其他故事。這些故事若斷若續,場景則由紐約轉回台北的七條通、二二八公園。郭強生筆下的“夜行之子”在黑暗的淵藪裡放縱他們的欲望,舔舐他們的傷痕。青春即逝的焦慮、所遇非人的悲哀,無不摧折人心。他們渴望愛情,但他們的愛情見不得天日。就像鬼魅一般,他們尋尋覓覓,無所依歸。

《惑鄉之人》是郭強生第一部長篇小說。借由一位“灣生”日籍導演在七〇年代重回台灣拍片的線索,郭強生鋪陳出一則從殖民到後殖民時期的故事。時間從一九四一年延續到二〇〇七年,人物則包括“灣生”的日本人、大陸父親、原住民母親的外省第二代,再到美籍日裔“二世”。他們屬於不同的時代背景;但都深受國族身份認同的困擾。他們不是原鄉人,而是“惑”鄉人。

而在身份不斷變幻的過程裡,郭強生更大膽以同志情欲凸顯殖民、世代、血緣的錯位關係。對他而言,只有同性之間那種相濡以沫的欲望或禁忌,才真正直搗殖民與被殖民者之間相互擬仿(mimicry)的情意結。誰是施虐者,誰是受虐者,耐人尋味。《惑鄉之人》也是一部具有鬼魅色彩的小說。真實與靈異此消彼長,與小說裡電影作為一種魅幻的媒介互為表裡。

至此,我們不難看出郭強生經營同志題材的野心。他一方面呈現當代、跨國同志眾生相,一方面從歷史的縱深裡,發掘湮沒深處的記憶。當年以《作伴》《傷心時不要跳舞》知名的青年作家儘管異性愛情寫起來得心應手,但下筆似乎難逃啼笑因緣的公式。閱讀《夜行之子》《惑鄉之人》這樣的小說,我們陡然感覺作家現在有了年紀,有了懺情的衝動。他的故事誇張豔異之餘,每每流露無可奈何的淒涼。他不僅訴說熾熱的愛情,更冷眼看待愛情的苦果。荒謬與虛無彌漫在他的字裡行間。隱隱之間,我們感覺這是“傷心”之人的故事,仿佛一切的一切不足為外人道矣。

也許正是這樣“傷心”的著書情懷,促使郭強生短短幾年又寫出另一本長篇小說《斷代》吧。不論就風格、人物,以及情節安排而言,《斷代》都更上一層樓。《夜行之子》儘管已經打造了他同志三書陰鬱的基調,畢竟是片段組合,難以刻畫人物內心轉折深度。《惑鄉之人》雖有龐大的歷史向度,而且獲得大獎(金鼎獎)的肯定,卻過於鋪陳主題和線索,寓言性大過一切。在《斷代》裡,郭強生選擇有所不為。他仍然要訴說一則——不,三則——動聽的故事,但選擇聚焦在特定人物上。他也不再汲汲於《惑鄉之人》式的歷史敘事,但對時間、生命流逝的省思,反而更勝以往。

《斷代》的主人翁小鍾曾是名民歌手,轉任音樂製作人。小鍾也是愛滋病陽性帶原者。早在高中時期,小鍾在懵懂的情況下被同學姚誘惑了。小鍾暗戀姚,後者卻難以捉摸,而且男女通吃。多年以後兩人重逢,一切不堪回首。有病在身的小鍾萬念俱灰,而姚婚姻幸福,而且貴為“國會”要員。但事實果真如此麽?

與此同時,台北七條通裡一個破落的同志酒吧發生異象。老闆老七突然中風,酒吧裡人鬼交雜。小說另外介紹超商收銀員阿龍的故事。阿龍愛戀風塵女子小閔,但是對同志酒吧的風風雨雨保持興趣,陰錯陽差地卷入老七中風的意外裡……

如果讀者覺得這三條線索已經十分複雜,這還是故事的梗概而已。各個線索又延伸出副線索,其中人物相互交錯,形成一個信不信由你的情節網絡,環環相扣,頗有推理小說的趣味。郭強生喜歡說故事,由此可見一斑。識者或要認為郭的故事似乎太過傳奇,但我們不妨從另一個方向思考。用郭強生的話來說,“我需要愛情故事——這不過是我求生的本能,無須逃脫。”

戀一個人的折磨不是來自得不到,而是因為說不出,不斷自語,害怕兩人之間不再有故事。符號大師把愛情變成了語意,語意變成了文本,又將文本轉成了系統,只因終有一個說不出的故事而已。

——《夜行之子》,P92

愛情何以必須以故事般的方式演繹?就他的作品看來,有一種愛情如此“一言難盡”,以致只能以最迂回的方式說出。或者說愛情力量如此神秘,不正如故事般地難以置信?或更存在主義式的,不論多麽驚天動地的愛情,一旦說出口,也不過就是故事,或“故”事罷了。

在《斷代》裡,郭強生儼然有意將他的故事更加自我化。儘管表面情節繁複,他最終要處理的是筆下人物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甚或是前世。小說的標題《斷代》顧名思義,已經點出時間的“惘惘的威脅”。以第一人稱出現的小鍾儼然是敘事者的分身。小鍾自知來日無多,回顧前半生跌跌撞撞的冒險,只有滿目瘡痍的喟歎——一切都要過去了。檢索往事,他理解高中那年一場羞辱的性邂逅,竟是此生最刻骨銘心的愛的啟蒙。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欲是痛苦和迷惘的根源,也是敘事的起點。

但小說真正的關鍵人物是姚。相對於小鍾,姚周旋在同性與異性世界、執政黨與反對黨,還有上流與底層社會間,是個謎樣的人物。他一樣難以告別過去,也以最激烈甚至扭曲的方式找尋和解之道。姚是強勢的,但在欲望深處,他卻有難言之“癮”。小說最後,故事急轉直下,姚竟然和所有線索都沾上瓜葛。如果時光倒流,小鍾與姚未必不能成為伴侶。然而俱往矣。小鍾和姚不僅分道揚鑣,也就要人鬼殊途。

就此我們回到郭強生一九八七年的《作伴》,那青年作家初試啼聲之作。故事中的主人翁無不帶有阿多尼斯美少年的雙性豐采,而當時的少年果然不識愁滋味。一切的羅曼蒂克不過是有情的呢喃。然而就著二〇一五年的《斷代》往回看,我們有了後見之明。原來《作伴》那樣清麗的文字是日後悲傷敘事的前奏,而那些美少年注定要在情場打滾,成為難以超生的孤魂野鬼。回首三十年來的創作之路,有如前世與今生的碰撞,難怪郭強生覺得不勝滄桑了。

現代中國文學對同志題材的描寫可以追溯到五四時代。葉鼎洛的《男友》(1927)寫一個男教員和男學生之間的曖昧情愫,既真切又感傷。廬隱的《海濱故人》(1925)則寫大學女生相濡以沫的感情以及必然的失落,淡淡點出同性友誼的惘然。以今天的角度而言,這些作品遊走情愛想象的邊緣,只是點到為止。主流論述對同志關係的描述,基本不脫道德窠臼。重要的例子包括老捨的《兔》(1943)和薑貴的《重陽》(1960)等。後者將一九二〇年代國共兩黨合作投射到同性戀愛的關係裡,熔情欲與政治於一爐,在現代中國小說獨樹一幟。

但論當代同志小說的突破,我們不得不歸功白先勇。從六七〇年代《台北人》系列的《那滿天亮晶晶的星星》、《紐約客》系列的《火島之行》等,白先勇寫出一個時代躁動不安的欲望,以及這種欲望的倫理、政治坐標。一九八三年《孽子》出版是同志文學的裡程碑,也預示九〇年代同志文學異軍突起。在這樣的脈絡下,我們如何看待郭強生的作品?如果並列《孽子》和郭的同志三書,我們不難發現世代之間的異同。《孽子》處理同志圈的聚散離合,仍然難以擺脫家國倫理的分野。

《孽子》2014舞台劇版宣傳照, 許培鴻 攝

相形之下,郭強生的同志關係則像水銀般的流淌,他的人物滲入社會各階層,以各種身份進行多重人生。兩位作家都描寫疏離、放逐、不倫,以及無可逃避的罪孽感,但是白先勇慈悲得太多。他總能想象某種(未必見容主流的)倫理的力量,作為筆下孽子們出走與回歸的輻輳點。郭強生的夜行之子不願或不能找尋安頓的方式。在世紀末與世紀初的喧嘩裡,他們貌似有了更多的自為的太空,卻也同時暴露更深的孤獨與悲哀:

夜晚降臨,族人聚於穴居洞前,大家交換了躊躇的眼神。手中的火把與四面的黑暗洪荒相較,那點光幅何其微弱。沒有數據參考,只能憑感受臆斷。改變會不會更好,永遠是未知的冒險。

有人留下,有人上路。流散遷徙,各自於不同的落腳處形成新的部落,跳起不同的舞,祭拜起各自的神。有人決定出櫃,有人決定不出櫃 ;有人不出櫃卻也平穩過完大半生,有人出櫃後卻傷痕累累。無法面對被指指點點寧願娶妻生子的人不少。寧願一次又一次愛得赴湯蹈火也無法忍受形隻影單的人更多。所有的決定,到頭來並非真正選擇了哪一種幸福,而更像是,選擇究竟寧願受哪一種苦……

—— 《斷代》,P92、93

郭強生的寫作其實更讓我們想到九〇年代兩部重要作品,朱天文的《荒人手記》(1994)以及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1997)。兩作都以自我告白形式,演繹同志世界的他(她)/我關係。《荒人手記》思索色欲形上與形下的消長互動,《蒙馬特遺書》則自剖情之為物最誘人也凶險的可能。兩部作品在辯證情欲和書寫的邏輯上有極大不同。《荒人手記》叩問書寫作為救贖的可能,“我寫故我在”的可能。《蒙馬特遺書》則是不折不扣死亡書簡,因為作者以自身的隕滅來完成文字的銘刻。兩部作品都有相當自覺的表演性。前者以女作家“變裝”為男同志的書寫,演繹性別角色的流動性;後者則將書寫醞釀成為一樁(真實)死亡事件。

《斷代》,2017 內封

郭強生 著 後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如上所述,郭強生的作品充滿表演性,也借這一表演性通向他的倫理關懷。但他在意的不是朱天文式的文學形上劇場,也不是邱妙津式的決絕生命/寫作演出。他的對同志倫理的推衍,表現在對推理小說這一文類的興趣上。《夜行之子》《惑鄉之人》已經可見推理元素的使用。是在《斷代》裡,郭真正將這一文類抽絲剝繭的特徵提升成對小說人物關係、身份認同的隱喻。在同志的世界裡,人人都扮演著或是社會認可,或是自己欲想的角色。這是表演甚至扮裝的世界,也是一個諜對諜的世界。雙方就算是裸裎相見,也難以認清互相的底線。

對郭強生而言,推理的底線不是誰是同志與否,而是愛情的真相。這是《斷代》著墨最深的地方。如果“愛情”代表的是現代人生“親密”關係的終極表現,郭強生所刻畫的卻是一種吊詭。同志圈的愛欲流轉,往往以肉體、以青春作為籌碼,哪有什麽真情可言?同志來往“真相大白”的時刻,不帶來愛情的宣示,而是不堪,是放逐,甚至是死亡。但相對地,郭強生也認為正因為這樣的愛情如此不可恃,那些鋌而走險、死而後已的戀人,不是更見證愛情摧枯拉朽的力量?

擺蕩在這兩種極端之間,《斷代》的故事多頭並進。結局意義如何,必須由讀者自行領會。對郭強生而言,《斷代》應該標誌自己創作經驗的盤整。青春的創痛、中年的憂傷成為一層又一層的積澱,如何挖掘剖析,不是易事。早在《夜行之子》裡,他已經向西方現代同志作家如王爾德、普魯斯特,以及佛斯特(E. M. Foster)等頻頻致意,反思他們在書寫和欲望之間的艱難歷程。借著《斷代》,他有意見賢思齊,也回顧自己所來之路。荒唐言中有著往事歷歷;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他創造了一個癡昧的城邦——也是充滿魑魅的城邦。

後 記

郭強生十八歲進入台大外文系,我有幸曾擔任他的導師。大學四年,強生給我的印象是極聰明、極乖巧,風度翩翩,不愧是校園才子,讀書則力求“適可而止”。大四畢業那年,強生出版《作伴》,應他所請,我欣然為之作序,期許有加。哪裡知道當時的老師和學生其實一樣天真。

郭強生,2014

九〇年代中期強生赴紐約大學深造,我適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於是又有了見面機會。記得他邀請我看了好幾場百老匯戲劇,聚會場合也常看到他。我甚至曾安排他到哥大教了幾年課。之後他回到台灣,我轉往哈佛,逐漸斷了聯絡。

強生回台後曾經熱衷劇場編導,未料這幾年他重拾小說創作;而且迭獲好評。看強生的作品我每每覺得不安,倒不是內容有多少聳動之處,而是敘述者的姿態如此陰鬱蒼涼,和印象中那個年輕的、仿佛不識愁滋味的大學生判若兩人。我不禁關心起來:這些年,他過得好麽?

在新作中他對自己成長的世代頻頻致意,不禁讓我心有戚戚焉。想起他大學英文作文寫的就是小說,而且內容悲傷,以致我十分不解。我們的師生關係是一回事,但顯然有另一個作為小說家的強生,這些年經過了更多我所不知道的生命歷練。虛構與真實永遠難以厘清。閱讀他的小說,還有他更貼近自己生活的散文,我似乎正在重新認識——想象——一個作家的前世今生。

也許這正是文學迷人之處吧。強生的新作定名為《斷代》,似乎呼應了我們的今昔之感。曾經的少年已經是中年,誰又沒有難言的往事?唯有文字見證著一路走來的歡樂與悲傷。謹綴數語,聊記三十年師生緣分。祝福強生。

郭強生狀寫同志世界的癡嗔貪怨、探勘情欲版圖的曲折詭譎;行有余力,他更將禁色之戀延伸到歷史國族層面,作為隱喻,也作為生命最為尖銳的見證。

——王德威

《斷代》,2017

後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郭強生 著

《斷代》是台灣中生代重要小說家郭強生構思二十年的得意之作,為郭強生首次引進大陸的作品,也是郭強生繼前兩本小說《夜行之子》《惑鄉之人》之後,持續狀寫同志世界的癡嗔貪怨、探勘情欲版圖的曲折詭譎,對時間、生命流逝做更進一步省思的經典作品。

《斷代》的故事背景,時空承接白先勇的經典同志小說《孽子》,從八〇年代的台灣社會寫起,一路寫到二十一世紀的當代,在時代的劇烈變遷之間,縱向描繪了一個世代的同志形象。郭強生借這本作品,拋出“愛是什麽?”“同志/我的存在究竟是什麽?”等終極提問,讓我們通過這些問題更清楚地看見自己。

《斷代》以推理小說的手法展開,由三條看似關聯薄弱的敘事線入手,在同志世界中表演偽裝、真假莫辯的氛圍裡,通過各個角色的心理活動或成長回憶,構築出一個個撲朔迷離、引人入勝的謎題,直至故事的末尾讀者一窺故事背後的真相,方得恍然大悟。書中不僅對因同志身份而被迫處於社會邊緣的心理刻畫入微,更觸及了成長、衰老、死亡及死後的“遊魂”,運用這些元素,對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愛情,完成了一種立體而獨到的詮釋。

內容簡介:

曾在交際圈風光無限的老七已步入中年,在親密好友重病離世之後,還是堅持在台北鬧區獨自守著“美樂地”酒吧。曾經被一個大學生傷得很深的他,對於追求了大半生的愛情,仍然懷著哀怨的心情。

小鍾在高中時被同學姚誘惑,卻也讓他初次嘗到情欲的滋味。大學時期他和姚再次相遇,姚的身邊多了好同學阿崇,學姐Angela,四人之間的感情複雜曖昧,似假還真。對姚的不解,對未來的迷茫,這些青春的悸動,隨著美好黃金年代的逝去,不堪回首。

在便利店打工的阿龍,默默守護女友小閔,打算存夠錢之後,小兩口一起開一間進口服飾店。他一直懷揣著一個令他困惑羞恥的秘密不願正視,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對面酒吧的老闆倒臥在店內……

通過這些主要角色的回憶和懺情告白,一種特殊邊緣身份的集體記憶和情感結構,在郭強生兼具巨集觀與微觀的筆下深刻地展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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