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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內斯庫:我教詞語如何去愛

尼基塔·斯特內斯庫(Nichita Stanescu,1933-1983),被公認為是羅馬尼亞當代詩歌的代表人物。出生於羅馬尼亞石油名城普洛耶什蒂。曾在《文學報》詩歌組擔任編輯,結識了一批富有創新精神的詩人,形成了一個具有先鋒派色彩的文學群體。他們要求繼承二戰前羅馬尼亞抒情詩的優秀傳統,主張讓其詩歌與世界詩歌同步發展。

人的頌歌

為時代話語注入新的活力

從一開始,斯特內斯庫就是一個典型的抒情詩人。抒情詩,在其被定義之時,就顯示出詩人主觀思想感受在作品中的基礎作用。抒情詩並非僅僅是個人感受的抒發,最好的詩篇一定也是可以分享的人類的普遍情感,儘管自柏拉圖起,指責詩歌缺乏理性的聲音便不絕於耳,但是,詩歌能夠表達人類理性的思考也同樣被一代代的詩歌所證實。因此,歷史上每一次新的抒情詩的濫觴,都伴隨著對那個時代語言貧乏的反抗和新的語言形式的建設。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羅馬尼亞詩歌乏善可陳,在這樣的情形下,以斯特內斯庫為代表的一大批抒情詩人自上世紀六十年代就開始了改變羅馬尼亞詩歌的創作活動。《斯特內斯庫詩選》中文譯者高興在譯序中告訴讀者:“在他們的作品中,自我,內心,情感,自由,重新得到尊重,真正意義上的人重新站立了起來。”——

哦,事物沒有與我一道生長。

某時,在我霧氣繚繞的

童年,它們只夠到

我的下巴……

在斯特內斯庫筆下,呈現出像文藝複興時期對人的尊嚴的頌歌式讚美。隨著人的自我意識的強大,內心之外的“事物”將愈來愈不再對人的自由精神構成枷鎖。這是對羅馬尼亞當時令人窒息的社會環境的反抗,也是以行動改變語言貧乏的創造。捷克作家克裡瑪就指出,當僵化的意識形態語言充斥社會的各個領域,文化作為傳統、人的權利和自由的生活形態,包括個人能夠堅持自己的觀點,在受到傷害時自衛的能力——這一切都在弱化,並漸漸開始沉默,語言也在退化為報紙新聞宣傳的陳詞濫調。因此,抒情詩按照雪萊的定義,它的創造性活動一定會從更新語言開始,推動僵化的社會形態的變化和更新。

在1964年出版的《情感幻象》中,斯特內斯庫更是把對人的歌頌推到了極致,他賦予樹木、岩石、空氣以人類的想象力和視角,重新通過大自然來定義人類:在樹木的眼中人類是自由生長的參天大樹,在岩石眼中人類是推動太陽發光的力量,在空氣的眼中人類是稀有的飛鳥,能夠翱翔在比空氣更為純淨的思想之中。這些詩篇無不在呐喊著人的存在,這存在抵抗著歷史的虛無,抵抗著把人投入虛無的負面力量。這些抒情詩一掃教條的呆板和口號的空洞,為那個時代的話語注入了嶄新的活力。

《斯特內斯庫詩選》,作者:(羅馬尼亞)尼基塔·斯特內斯庫,譯者:高興,版本: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8年1月。

詩即真實

將所有的思想和感受轉化為意義

親愛的,真理是天空,

親愛的,真實則是田野。

斯特內斯庫清醒地知道,真理如同自由一樣,常被人曲解,被人利用,被假借真理之名行不義之事。因而,清楚地區分相對於真理的罪孽和相對於真實的過錯是必要的。人因為真理而誕生,但卻因為罪孽而死去——詩人知道,詩歌只是對人類精神活動進行無休止探索的一條路線,並不是自明的真理。詩歌是真實之物,猶如田野大地可親近觸摸的真實,在斯特內斯庫的詩中,“最終,詞語必須同我相似/同世界相似”,然而這還不夠,即便詩人感到“我與一棵樹相似;/我的每個詞語都是一片葉子”,但“用不了多久,我會放棄一切的比喻”,因為真實的法庭“判我專注於它們本身的含義,/直到我變成蘋果、葉子、/影子、/鳥兒的樣子。”詩歌以詩人全部的熱情和生命為食,為了成為它要說出的那個真實。所以,斯特內斯庫善意地提醒:“不要過快過早地擁有真理,如此,你們還會有所夢想。”而且,如所有偉大謙卑的心靈那樣,他堅稱自己“我是真實,並非真理”。

1966年,斯特內斯庫的詩集《哀歌十一首》出版,這部詩集被羅馬尼亞評論界公認為他最傑出的詩歌作品。譯者整理的創作年表注明,出版這部詩集時,其中的《第九首,蛋之哀歌》未能通過審查而被抽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在那個時代,“為抽屜寫作”已經成了許多詩人和作家選擇的歷史責任。這組重要的詩篇,中文譯本隻選取了其中的前七首,雖然有些遺憾,但已經充分顯示出斯特內斯庫對於時間、存在、藝術創造和哲學探索的敏銳洞察,也顯示出他作為一個卓越抒情詩人高超的表達技藝。在他看來,一個藝術家,一個詩人,他之創造大於創造者本身。他代表了“創造”的本質,其完美的內在,沒有邊際卻有深刻的限制和秩序;他無限至“沒有任何外部的/可以用來撞擊的東西”,“他甚至都沒有現在”,取消了物理時間的刻度而無始無終。這如此巨大的事物令詩人明白“一切皆為一切的反面。/但並不反對他,也/絲毫不否定他”:

唯有那個知曉是的人

才說不。

但他,知曉一切,

在不和是處,都有撕裂的葉子。

斯特內斯庫對人與人的關係、人與世界的關係洞若觀火,他的詩句是法國哲學家西蒙娜·薇依的名言“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世界總是圓滿的”優雅變形。在其第二首哀歌中,他指出,“每個山洞裡都住著一個神。//倘若一塊石頭裂開,很快/就會有一個神被帶來,放在那裡.”世界猶如永在永信的安慰,彼處的缺憾必定會被絕對的存在所填滿,在人與人之間,犧牲者將無物可以喪失,善的到來與時間同步——“因為脫離自我的一切,神都會保護”。人的愛體現在對他者的關切之中,如凝視,目光將凝視之人運送至目光的另一端,並在那裡結出果實——人在凝視中成為被凝視之物,那一刻時間消失了,不再有隔斷和損耗:“我同物體徹底混合在一起/以便阻止它們行動”。這是一切關係中的存在,是詩人真正要表達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即:將所有的思想和感受轉化為意義,這是最終的真實。

一滴會說話的血

用語言彌合千瘡百孔的世界

早在六年前,我在為《羅馬尼亞當代抒情詩選》寫的評論文章中曾寫到:這些不甘於接受低賤命運的詩人,在處理社會主義經驗和個人生活經驗的實踐中,和許多東歐詩人一樣,為我們做出了榜樣。他們不再是那個登高一呼的領袖,相反,他們走在沉默的人群中,分享這被迫的冤罪殺機和痛苦,也共同分擔沉默和對權力無奈的原罪。他們並未把自己視作無辜的人,從而擁有某種道德上的豁免權和優越感。不,對權力奴役帶來的清算正應首先從自己開始,從日常生活和作為普通人的內心感受開始,那也是文明最基本的萌動。它要祛除思想和文字的漫畫性,在被野蠻暴力和意識形態清空的內心,重新以語言建立意義和信仰,重新建設人的誕生。

斯特內斯庫在一首詩中寫到了意大利宗教人士薩沃納羅拉,這位濫施死刑、以反對文藝複興藝術和哲學、焚燒藝術品和非宗教類書籍為樂事的修士出現在詩人的夢中,他要繼續燒死麥子和玉米,砍斷人的手腳,削去耳朵挖掉眼睛,摒除人的一切感受,因為只有這樣才是最純潔的人。詩人做這樣的噩夢不是沒有來由。他在《圓圈課》這首詩中寫出人們對權力畫下的圓圈跪下膜拜,在《睡眠》一詩中借助對睡眠的請求,控訴新的造神運動帶來的被吞噬的恐怖:“最好用你為我加點鹽/讓我更加可口。/你沒看到我們饑餓的神/重新來臨了嗎?”

他在寫《害怕》這首詩時,描述內心對於暴力的想象,以及人可以毫無理由地殺人的瞬間潛意識,令人毛骨悚然。另一首《槍》,對槍這件物體的物理構造分析得無懈可擊,合理而充滿秩序,甚至結尾的“開火”也乾脆利落,唯獨可以不去問作為一件殺人武器為何存在,這樣的留白意味深長又驚心動魄。但是,詩人的天職並不僅僅是為了揭露歷史的傷口,他的天職更在於用語言去彌合這千瘡百孔的世界。

他說,“一切為了擁抱,/細致地,一切/為了探索尚未誕生的景致”;他說自己“什麽都不是,只是一滴會說話的血”;他說“我的兩隻手已墜入情網/天哪,我的嘴在愛戀/瞧,我醒來發現/世界萬物與我如此貼近”。在一個抒情普遍都會令人尷尬的年代,這些詩句不是抒情詩對於非抒情詩的勝利,而是因為抒情詩以情感的力量帶來安慰,以感受性的思想給予理性的啟蒙,以想象力抵達他人,以節奏和旋律彌合縫隙和裂痕,以新的語言創造新的時空秩序——它帶來人性的改變。正如他寫下的這些詩句:

我教詞語如何去愛,

將心髒捧給它們看,

鍥而不捨,直到它們的音節

開始跳動——

唯有那個知曉是的人

才說不。

但他,知曉一切,

在不和是處,都有撕裂的葉子。

作者:藍藍(詩人)

編輯:張進 西西;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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