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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雙:通往屋頂的成長之路

···創刊於1949年6月···

··新中國文藝第一刊··

劉浪是我去年3月在《長江文藝》公共郵箱的自由來稿中發現的一位湖北籍90後作者,短篇小說《尋找詩人“芒”》憑借成熟的敘事語言和鮮明的現代派氣質,於眾多稿件中脫穎而出,並很快在2018年第8期的“新推薦”欄目推出。刊發於本期的《嚎啕大笑》是劉浪的中篇處女作。

無論是《尋找詩人“芒”》的先鋒意識流寫作,還是《嚎啕大笑》的荒誕性敘事,寫詩出道的劉浪,毫無掩飾地將語言才華以更加圓熟的技藝嵌入小說的文本之中,並讓其生發出奇崛而豐贍的藝術張力。這種藝術張力源於作者對語詞別出心裁的組合與設計,從小說的題目“嚎啕大笑”中,我們便可窺一二。在漢語詞典中,“嚎啕”與“大哭”本是一組司空見慣的搭配,作者卻“反其道而行之”,通過“笑”與“哭”的顛倒錯位,使其與語境所顯示的真實情況之間形成了悖立和矛盾,作者的寫作意圖和敘事策略在這種對立中徐徐顯露,小說的敘事基調也由此奠定。美國新批評家克林思·布魯克斯在關於詩歌語言及評判標準的理論中說道,“詩歌語言是悖論語言,只有在語言中注入悖論,語言才會復活並煥發出新的生命力”。或許是深受詩歌經驗的浸染與熏陶,作者將這一理論融會貫通於小說文本的寫作中,並使之匯合成一派似曾相識卻又別開生面的天氣。

《嚎啕大笑》是作者以回憶性的兒童視角講述主人公齙牙張因生性愛笑而遭遇種種奇特經歷的故事,從家庭、學校、社會三個層面,塑造了一個在成長過程中面對重重壓迫仍保持生命本色的小人物形象。笑作為小說的核心意象,在作者濃墨重彩的描寫中,有著十分豐富而深刻的意義。笑首先體現為一種身體本能:“他就像一台笑的機器,而且渾身都是開關,生活中的任何細節都有可能開啟他的大笑之旅”。心理學上,笑是一種極具感染力和模仿力的身體情緒,“以笑還笑”並接收到呈幾何倍增長的快樂因子,是人類身體具備的常規性的反饋機制。但齙牙張的大笑並沒有讓十裡鎮的大多數人感到愉快,甚至一度被上升到心理缺陷的高度而遭人厭惡。而理解笑的豐富內涵需要一個漫長而自覺的認知過程,這也造就了人們對笑截然相反的兩種態度:既有反對與厭惡,也有同情與呵護。這兩股對立抗衡的力量仿佛兩條暗自攀比的藤蔓,在人物的行動和故事的脈絡間不斷生長,亦讓文本在擠壓碰撞中形成了極具張力的敘事空間。

小說人物形象設置中,一類是以齙牙張父親、班主任、江威為首,包括十裡鎮眾多居民在內的反面力量。他們將大笑看作是對個人權威的無視與挑釁,便絞盡腦汁地去壓製清除。班主任以齙牙張的大笑擾亂神聖的課堂為由,提議父親帶他去看心理醫生;父親卻將大笑歸咎於嘴裡的齙牙,不僅給他帶上牙套,還用粘性極強的膠帶粘住他的大嘴,粗魯決絕的方式讓齙牙張變得沉默寡言,並由最初的反抗,逐漸轉變成對膠帶的依賴。在這裡,膠帶所隱喻的社會規則開始對齙牙張的天性發揮強大的馴化作用。李阿婆和“我”的出現,雖短暫打破了這種局面,但小混混江威又用羞辱他母親的方式,對他進行新一輪的打壓,並讓他停止大笑、落荒而逃,儼然成為了十裡鎮上的救世主,小鎮的善惡秩序似乎也因為齙牙張的大笑產生了某種不合常規的顛覆與悖反。作者冷峻而細膩的敘述中,浸透了一種天然的幽默感與荒誕性,並讓這種不斷集聚的反面力量生長成一隻威力巨大的猛獸,不僅吞滅了齙牙張的大笑,也將文本中喜劇的浮光一一驅逐,留下幻滅與哀憫的悲劇底色。

另一類便是以“我”、“李阿婆”、母親為代表的正面力量。在“我們”看來,笑是齙牙張天性與個性的釋放,一旦大笑遭到抑製,“那個平庸的、有著老鼠眼神的小孩又回來了”。不論是出於血緣相生的親情或是一種天然的保護欲,在齙牙張的大笑遭遇壓製時,作為“正面力量”的“我們”便閃亮登場。李阿婆發現齙牙張嘴巴被粘住後,以長者的威嚴向父親討公道,並親手撕掉了膠帶;“我”通過與齙牙張神秘隱晦的紙條交流,逐漸建立起心心相印的友誼,齙牙張承諾不再往嘴上貼膠帶,我也得到了通往齙牙張的神秘聖地——屋頂世界的通行證。屋頂作為母親出走消失的最後地點,在齙牙張孤獨悲苦的成長中演變為生命最後的退守之地和自由廣袤的私密空間。文中關於屋頂的描寫彌漫著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讓屋頂上的齙牙張褪去了以往的笨拙和怯懦,幻化成一位飛簷走壁的“空中超人”。笑和屋頂是飽受磨難仍樂觀堅韌的母親留給齙牙張的精神遺產,並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的人生觀:即使遭遇命運不公正的對待,仍樂觀地以“大笑”為屋頂,若不能在屋頂下躲避苦難的風雨,那便在風雨中自由奔跑、成長。在作者的筆下,小說中這些充滿了悲憫與溫情、堅不可摧的正面力量亦鑄成了齙牙張的心靈屋頂,為其抵擋來自反面力量的疾風驟雨。

近兩年,隨著各大主流文學刊物紛紛推出“90後青年作家專欄”,“90後”正成長為當下文壇一股耀眼的新生力量。他們風格多變,拒絕單一,樂此不疲地進行著對小說可能性的探索與挑戰。《嚎啕大笑》既是劉浪邁向中篇寫作的嘗試,也是他既有寫作圖景的更新與拓展。早期的作品如《消失的村莊》以成長的故鄉和親人為底色,描寫鄉村的沒落及等待死亡的空巢老人,以松弛幽默的語言顯現出一個荒誕而嚴肅的現實話題;《失蹤》以電梯偶遇的一張尋貓啟事為契機,構思了兩個外出尋狗的北漂青年陷入記憶黑洞的故事,將良知和救贖的主題用荒誕的邏輯抵達了一種更高的真實。《共享單車逃亡記》則以新事物共享單車的興衰為線索,用充滿激情和想象力的評論式語言,探討人與現代工具之間的關係。劉浪將精致的語言、真誠的情感、現實的目光注入後現代的文體形式中,在傳統與先鋒的融合碰撞間孜孜不倦地開拓著自己的小說園地。

正如青年評論家趙依在一篇訪談中所言:“90後作家在小說的世情畫卷裡形成層次豐富的寫作新質,虛構與想象、敘事裝置與情節儀式、空間理論與時空體、身份認同與情感焦慮,以及部分作品致敬歷史並從文獻資料考鏡源流等,並以普遍靈動的語言能力結構出作品內部精神的宏闊和作家情感表達的細微。”而另一方面,“90後”作家的小說在以結構為代表的諸多文本層面對時間和歷史尚且缺乏有效的介入,他們將奇特的感覺結構和多元的現代性話語,從宏大的敘事轉向個體的、微小的生活體驗和成長經驗,並擅長以成長和現代化的碰撞來敘述他們各自的後現代思考與經驗。《嚎啕大笑》無疑是這樣一篇以後現代的目光審視現實成長經驗的作品。青年作家在閱歷和經驗上的先天性不足,雖然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劉浪作品中歷史感的缺席,但另一方面卻又開啟了他的深度模式——對心理的、人性的和存在的深度的迷戀。因此,劉浪的作品對生死的凝視、對天性的呵護、對新生事物的思考、對陌路人的審視均流露著一種通透而深沉的情感。如果說大笑是齙牙張的屋頂,那麽寫作便是劉浪的屋頂。期待他屋頂上的每一次探險都能生發出無限的樂趣與可能。

—END—

《長江文藝》2019年第4期

張雙 |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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