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時間之傷——初讀童偉格

童偉格是台灣六年級小說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曾獲台灣省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台灣文學金典獎等認可,被認為是袁哲生、駱以軍之後「內向世代的集大成者」。

《王考》是台灣作家童偉格 25 歲時出版的作品,一出版便驚豔台灣文壇,近日大陸首次引進,駱以軍評價說「我確實為童偉格這些篇優美純粹的小說迷惑吸引。怎麽可能那麽好?」黃錦樹則讚譽「幾乎篇篇是傑作。」

本文來自《王考》一書的主編,作家朱嶽。

我是如何得知童偉格的存在的,雖時隔不到兩年,記憶卻已模糊了。可能是從袁哲生那本《寂寞的遊戲》開始,又讀了黃錦樹的文章“內在風景——從現代主義到內向世代”,但更可能是聽同事講的。有一個同事特別喜歡童偉格,在她極力推薦下,在拜讀作品前,我腦海中這位與我同齡的作者的形象就已高大起來。

我先在豆瓣上搜集情報,發現一個“童偉格小組”,組內只有三個帖子。其中一貼寫到童偉格為讀者手書的一則贈言:“我不為寫作制定任何計劃,我在尋找一處場所,坐下來, 我就會書寫致死。”我找到這句話的出處——黃湯姆,《文學理論倒讀》,下了單。台版書來得很慢,當書終於寄致我手裡的那天,我見到了童偉格。

他是為《寂寞的遊戲》頒獎而專程從台灣趕來的,因為袁哲生是他的老師(不是學校裡那種老師,而是類似師父)。童老師身形高大,圓臉白發,氣質儒雅,風度不凡,卻能看出暗藏幽默活潑的一面(在一則對談裡,黃麗群形容他為“愁容童子”,很傳神)。因他行程匆匆,為了讓他迅速瀏覽北京,我們帶他去登景山。

童偉格

走到崇禎皇帝自縊的樹(其實已經倒換過幾棵)前,他給我講,當時有個很忠誠的太監陪崇禎一起死的。之後他還問我故宮裡有沒有櫻花樹。我說,沒有(現在我不太有把握了)。我揣測,這些細節與他正寫的小說有關係。

其實到那時,我也隻讀過“王考”一篇小說,它勾起我對年輕時閱讀《百年孤獨》的回憶,又是作者二十歲出頭的作品,所以由衷佩服。今年,我一口氣讀了《王考》《無傷時代》《西北雨》三本。讀完有些暈眩,三本書的人物、情節攪在一起,發生了一定混淆。這三本書是童偉格目前出版的全部小說。我沒讀完的,還有《童話故事》,一本混合散文、文論的書(有些像《文學理論倒讀》),收錄於“字母會”叢刊中的一系列單篇小說,以及散見各處的文章和訪談。之所以如此,除了文本搜集的困難外,必須承認,閱讀童偉格,並不是一件輕鬆容易的事。

很喜歡童偉格作品的那位同事說,讀他的小說,常被某個句子吸引、迷惑,之後思緒就蕩開了,回不到敘事線索上。我也有同感。《王考》的語言成熟、精致,卻還保有樸素的曉暢,到《西北雨》《童話故事》,以及“字母會”上的小說,感覺已發生蛻變。有時我會停下來,一邊擦汗,一邊思考他語言何以讓我如此迷惑。後來我歸結為一種形式上的特點:極簡的極繁。他的遣詞極簡,有時幾個意思壓縮為一個詞,往往是生僻乃至自造的詞,卻又很典雅、恰切;而造句卻傾向極繁,一句話讀下來迂回曲折又抑揚頓挫,在音韻上精確到音節。這二者的結合,賦予文本獨特的質地,既現代又古典;既詩化,又具理趣。可以說,面對童偉格的語言,而不懷疑自己語言的中文寫作者,是盲目的。(我發現,童老師訪談中的語言與他的書面語言近似,而書信往還中的語言則特別簡單。)

但是,這種高級書面語,或說強修辭的詩性表達,因其與日常話語的分離(對立),造成一定不透明性,即在閱讀中,讀者會時不時將注意力轉移到敘事語言,而不是敘事。就小說而言,這是利是弊呢?我想,這要視此語言與作者所處理的主題及處理方式是否統一而定。

對於童偉格小說主題的分析,我暗忖力有不逮,台灣同事為我搜集了許多研究文章,由於精神壓力大,我還沒有看。我主要參考的,只有如下幾篇:楊照為《無傷時代》所寫序言“‘廢人’存有論”,黃錦樹“剩餘的時間——論童偉格的抒情寫作”(收入《論嘗試文》),《王考》附錄“暗室裡的對話”,對談者是駱以軍和童偉格,以及童偉格與莊瑞琳的長篇對談“寫作:背向現實的防線,開始起跑”(見於《字母 LETTER Vol.4》)等。

童偉格的寫作是以巨量閱讀為背景,尤其喜讀長篇巨製,這從他的《童話故事》和一些訪談,可見一斑。作為編輯和業餘寫作者,十多年來我上班下班也讀了不少書,但目測應該不到童老師閱讀量的十分之一。

所以,請大家不要太認真對待我的分析,權當理解路徑之一吧。

我並不很同意楊照“廢人存有論”中認為廢人“自由”的說法,“自由”意味著主動性和權利,廢人則是被動的,不自覺的,是一種恍惚的、放棄了抵抗的超脫狀態。但楊對“鄉土文學”與童偉格小說之關係的分析很到位。童偉格不能被貼上“鄉土文學”的標簽,其寫作雖調動了鄉村經驗,但並不依附於“鄉土題材”,也不因題材取勝;處理的問題,並不是農村問題或城鄉矛盾問題;寫法是現代、後現代的,不是傳統現實主義的。

童偉格的主題,從《王考》到《西北雨》,應該是時間問題。“廢人”是一種象徵,鄉村也像寓言中的場景,就像卡夫卡的《城堡》並不是什麽“小鎮文學”。把“廢人”理解為裸露在時間暴力下的人們,也許更為恰當。或者說,當裸露在時間暴力下的時候,我們都是“廢人”,在出生的一刻就開始老去,並鎖定了死亡。所以這裡不存在知識分子對村人的俯視視角,而是感同身受。只不過,城裡人(或文化人)有一套防衛機制,使其可以賦予價值、賦予意義,去自欺,去期許永恆。但就現實而言,他們仍然是裸露無遺的,逃不了的。卡夫卡的城堡是怎麽也進不去,童偉格的荒村是怎麽也出不來,因為它本來就是一個展現時間暴力的場域。

所以我基本接受黃錦樹老師的分析。我在這裡給出一個簡化的概括,童偉格的小說是對時間暴力所造成創傷的一種處理。

這自然關涉到童偉格的特殊經歷,1984 年,七歲時,他的父親死於一場礦難。他在前面提到的兩次訪談裡都曾談及此事,也講述了那年夏天,作為一個孩童,他的注意力如何集中在撿瓶蓋上。

如果從心理分析角度,這當然是一個最核心的創傷事件,《王考》這個書名,也暗示了“亡父”的意思。但是,童偉格強調了孩童目光之不同,彼時他還不理解“死亡”的意義。就是說,在暴力打擊的那個點上,看似沒有創傷,但也可能創傷是被一種心理防禦機制回避掉了,但仍然存留在潛意識裡,在日後將被觸發激活。

另外兩件突顯時間暴力的事:童偉格在大二時癱瘓,以至外文系念了六年。2000 年,據推算是大四,他認識了袁哲生(見《猴子·羅漢池》,“代序 時程的反證”)。幾年後,他又經歷了袁哲生的離去。

袁哲生《猴子羅漢池》

袁哲生也許是解開童偉格的一把鑰匙。同時,我想從《王考》中一則短篇入手展開分析,因為《無傷時代》《西北雨》較為龐大,不寫個“論文”恐怕難以說清,而最初的小短篇,簡潔、明澈,作為雛形,從技巧到主題,卻已完備。我所選擇的這個短篇就是“假日”。

故事很簡單,一個假日,“我”,一個少年,在山村學會了騎機車。這一天,父親、父親的朋友們、母親、外婆、外公、姐姐們、祖父輪番登場,而時序是打亂的。此手法,在《百年孤獨》中有最經典的演繹,但我在閱讀時首先想到的,是與它親緣更近的一篇,即袁哲生的“溫泉浴池”。

在童偉格為袁哲生遺著《送行》(簡體版)所寫序言“一筆一畫的希望”中也提及了“溫泉浴池”,這篇接近中篇的小說在作者生前並未正式發表過。最初出版應是在2005年,收入《靜止在》,那麽童偉格寫作“假日”時,袁哲生是否已寫出“溫泉浴池”,童又是否讀過,不得而知。

袁哲生《送行》

“溫泉浴池”和“假日”的相似之處,最顯明的,在於其結構,它們都很像拚圖遊戲。在前者,“拚圖”也是一個主要意象。在敘述一件事的時候,作者總是留下一個空白,讓讀者以為是不重要的,略過的,但到後面,這個空白又會被補上,到最後,會呈現出一幅完整的畫面(敘事的完整永遠是相對的,正因為留出空缺又補上空缺這種手法,才讓讀者感覺到“完整”)。而這個拚圖的過程,既是一次拆解,又是一次還原。

袁哲生小說中,那幅拚圖拚到最後缺了一塊,結果無法完成(像隱喻一樣,他的小說最後也沒有正式完成),童偉格的“假日”則被拚出來了。

我認為這不僅是一個敘事技巧的問題,不是在炫技,它是某種“心法”,是處理時間暴力的一種方法。圖像最終獲得完整還原,象徵一次心理創傷的痊愈。在“假日”,在跳來跳去的填空敘事中,作者直接寫到了礦難和父親的死,我相信這是很難的。在對談中,童偉格講過,《王考》所收小說,也曾經過嚴格篩選,一些“過於直接”的被刪除掉了。但這篇不在此列。我想,這是因為,在這裡,那個直接的傷口,已經通過時間重組,或說時間的拚圖術被處理過了。

在“寫作:背向現實的防線,開始起跑”中,童偉格談及“現實”,采取的說法是,對現實世界轉身,然後開始起跑。他說寫作《無傷時代》《西北雨》像“一場熱病”。但我覺得,作者是在以寫作(各種眼花繚亂的敘事手法),化泄時間暴力對內心所造成的衝擊,治愈時間之傷。而前面談到的語言問題,也與此有關。繁複、精密,幾近偏執的語言,同樣是緩衝、迂回、延宕,將時間暴力審美化的方式。所以,作者並不只是轉身逃跑,他提供了一種駕馭和治療的方式,就像防風林或安全氣囊,它不是逃避而是在一套回旋技巧中面對,不是去遺忘,而是記憶。在拚圖完成的一刻,作者引領讀者獲得一個超越時間的視野,一個圓滿的視野,我們所經歷的時間暴力由此轉化為“經驗”。

但是,不得不說,“死亡”仍然無法被轉化,它無須特殊經歷,無須他人之死的提示,對於每一成熟心智而言,它就在那兒。一次心理上的超越是不夠的,需要一次次超越。

童偉格的小說並未停留於“我”,停留於“內在”,在《王考》附錄的對談中,駱以軍就很敏銳地將“王考”、“驩虞”與其他偏心靈自傳的篇什區分開來。這標示出另一向度。在《童話故事》的序篇“失蹤的港”中,童偉格寫到了“族人”這一概念。由“我”到“族人”,是從內而外的一步,是跳出個體死亡的關鍵。相應的,作者所處理的時間暴力問題,也將轉移到更宏大的框架中,直至呈現出歷史的暴力,從個體的時間之傷,延展到一個家族乃至族群的歷史之傷。技術也將從相對簡單的時間拚圖術,發展至越來越豐富、詭譎的技藝。語言方面,也發生了如前所述的蛻變,實質上(文學)寫作既是對“語言”的耗損,又是對它的修複,從童偉格的寫作,能夠看到他對語言(中文)魔力的喚回。

我們會發現,依此回旋擴張(回到原點,擴大範圍)的邏輯,童偉格的小說是可以一次次升級的,如此便可以達到“坐下來, 我就會書寫致死”的狀態。我揣測這也就是他何以說,“我應該可以是一個更好的小說家”。

與童老師登上景山的那天是 2018 年 1 月 15 日。我想向他介紹一下北京,我指著一個方向說,那邊是前門。同事說,不對,不是那邊。我又指著另一個方向說,那邊是地安門。同事說,不是啊。我尷尬地笑了。我指著故宮說,我初中的時候有一次下雪天站在這裡,看到故宮被雪蓋住了,白茫茫的,印象很深。然後我們轉到西邊,我指著北海白塔說,有一年下大雪,我在那裡,看著下面那片湖被雪覆蓋了,白茫茫一片……童老師點頭,似乎不知說什麽好。這時我忽然構思了一個故事,一些人迎接一位遠方來客,帶他參觀景點,每到一處他們就會談論雪,描述雪,用手比劃著。但是,那個地方其實已經一百年沒有下過雪了。

(補記:小文寫到一半,我發覺“時間之傷”並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在“時程的反證”中,童偉格已經寫過:“童年,在袁哲生筆下,已是人獲有生命以後的傷停補時(stoppage time),再之後重啟的時間進程,無非又是重新的痛苦。時間之傷,不因童年之“我”,對傷害一無預期,而其實,是因“我”的漫長預期,不能阻擋暴力必要再度侵臨。”)

2019 年 7 月 9 日於納福胡同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