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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周刊:針頭去了哪裡

粗略估計,每年數以億計的采血針和胰島素注射針頭由患者在家使用並隨意丟棄。

在醫院被謹慎處理的廢棄針頭,在患者家中卻被輕鬆投入到生活垃圾中。這些醫用銳器散落在垃圾堆裡,暴露在空氣中,可能正攜帶著肉眼看不到的病原體。

“這些針頭到底該丟到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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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袁貽辰編輯 / 張國

身為一名內分泌科醫生,胡源習慣了日複一日地為糖尿病人看診、開具處方和查房。大大小小的病例等著他處理,越壘越高的醫學論文等著他了解,相較之下,醫用針頭顯得有些不值一提。

從業10余年間,他從未想過,那些被患者帶回家自行采血和注射胰島素的針頭,後來都去了哪裡。

直到2014年一個普通的工作日,這位無錫市中醫醫院的醫生,隨口問了問病人如何處理針頭。答案讓他“後背發涼”——在醫院被謹慎收集、處理、焚燒的廢棄針頭,在院外卻輕鬆投入到生活垃圾中。這些長度不足一厘米的醫用銳器,散落在垃圾堆裡,暴露在空氣中,可能正攜帶著肉眼看不到的病原體。

胡源坐不住了,他決定在科室為患者做一次遲到的知識普及。他自費購置了一些收集廢棄針頭專用的銳器盒,免費發放給糖尿病患者,並指導他們將廢棄針頭交回醫院。

4年過去,這場原本只在一間科室醞釀的氣流,席卷了長三角14家三級甲等醫院和數不清的一、二級醫院。米黃色的圓柱形銳器盒一共發放近萬個,保守估計,至少從垃圾堆裡“搶”回了50萬個廢棄針頭。

相較每年使用量上億的采血針和胰島素注射針,50萬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分子。

胡源的身側如今站著近百人,在為此發起的公益組織“愛未來” 中,有他的同事、親友、患者,也有大學生志願者。這些人正在努力讓這個數字更大一些。

曾有罹患“糖尿病足”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趕回醫院上交盒子。哐當哐當,上百個針頭碰撞在一起,那是攢了3個月的量。這個年輕的醫生突然覺得,自己手裡收回的也許不僅是一個裝滿針頭的容器,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亂扔針頭的背後

藏著一個巨大的“三不管”地帶

一個銳器盒成本不足兩元,卻能裝下上百個廢棄針頭。回收針頭並不複雜:醫院發放銳器盒並為病人提供針頭“以舊換新”服務——交來一定數量的舊針頭,可免費換取新針頭。

胡源向病房裡的糖尿病人發過調查問卷,回收問卷之後,他傻眼了。50個病人裡,只有1個人能做到回收廢棄針頭。

“太麻煩了”。協助發放問卷的護士長朱立萍帶回來病人的聲音,“(針頭)隨便扔扔就好啦。”“這麽多年都是直接扔垃圾桶,沒有什麽問題的。”

胡源後來才意識到,亂扔針頭的背後藏著一個巨大的“三不管”地帶,“可以說是管理盲點”。我國的《醫療廢物管理條例》對於在醫療機構產生的醫療廢棄物處理有著嚴格的規定,可當危險廢物產生地點為家庭、且執行者是患者本身時,就沒有了約束力。

他查閱資料發現,《固體廢物汙染環境防治法》規定,“收集、貯存、運輸、利用、處置固體廢物的部門和個人,必須采取防揚散、防流失、防滲漏或者其他防止汙染環境的措施;不得擅自傾倒、堆放、丟棄、遺撒固體廢物。”而依照《國家危險廢物名錄》,廢棄針頭等醫療廢物屬於危險廢物,理應受到管理。

問題由此而來。糖尿病患者普遍缺乏相應的法律常識,可他們唯一能獲得這些知識的管道——醫療機構和藥店廠商,卻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了這一問題。“藥店廠商隻管賣藥賣針,哪裡會給自己多找麻煩。”李巍說。他是一家醫藥公司的代表,也是“愛未來”的創始人之一。

而在醫療機構,需要煩惱的事情太多了。無錫市第三人民醫院內分泌科主任華文進坦言,自己做了33年的內分泌科醫生,忙著研究如何更精細地“控糖”。他所在的科室常年教患者如何有效地注射胰島素、怎樣減輕注射的疼痛。無論是前端的醫學技術發展,還是中端的注射手段改進,他所在的內分泌科都未曾缺席,唯獨少了對那些數量龐大的家用廢棄針頭去向的追問。

在過去,那只是末端不值一提的存在。但胡源的想法讓他意識到一個很緊迫的問題——廢棄針頭潛藏的危險。

曾被忽視的,已經悄然變成了龐然大物。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和中華醫學會內分泌學分會提供的數據顯示,全國18歲及以上人群糖尿病患病率為9.7%,患病人數近1億。這意味著,每年數以億計的采血針和胰島素注射針頭由患者在家使用並存在隨意丟棄的風險。

在無錫市中醫醫院內分泌科主任朱麗華眼中,這個數字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將隻多不少。從醫數十年,她注意到了中國糖尿病患者人數的“爆發式增長”,已躍居全球糖尿病病患數量首位。核心原因在於生活方式的改變,“吃得太多,動得太少。”讓她憂心的是,這個態勢不但沒有遏製,並且在年輕人群中有不斷擴大的苗頭。

“這些針頭到底該丟到哪兒?”胡源的問題難住了不少內分泌科醫生。多年前,就曾有糖尿病患者指著裝滿針頭的藥盒,拿同樣的問題問過蘇州市中醫醫院內分泌科主任黃菲。

這位經驗豐富的醫生能熟練解答控糖方法,可那次,她只能想了又想,最終建議對方找一個玻璃瓶,把針頭裝滿後一定擰緊密封再丟棄。起碼,這樣可以避免讓環衛工人和拾荒者直接受傷。

朱麗華很清楚,隨意棄置的帶血針頭可能造成怎樣的災難。終日和垃圾打交道的環衛工人和拾荒者往往只有手套防身,翻找垃圾時一不小心就可能刺傷手指。一旦針頭攜帶病原體,就有了傳播的可能。即使不被刺傷,針頭附著的細菌也遠超過一般家用廢棄物。

目前並沒有全國性的有關針刺傷的研究,但僅在上海市靜安區清運隊,幾十人的隊伍裡,很多人都被那些不到1厘米長的針頭刺傷過。

當一名環衛工或拾荒者患上傳染病,“一個家庭就會因此背上沉重的經濟和精神負擔”。朱麗華說,這是她最終下定決心同意胡源在科室“大乾一場”的原因。

無錫市中醫醫院內分泌科的銳器盒

跟病人講大道理不好講,胡源和護士長朱立萍商量的結果是,病人攢滿一個銳器盒的廢棄針頭,便可以交換一盒注射使用的針頭。

沒過多久,糖尿病專科護士陸晶晶注意到,“很多人都是奔著新針頭來的”,有人來交銳器盒時還會跟她發脾氣,明明自己交了很多針頭,怎麽隻送一小盒新針頭,未免也太摳了。

還有人說:“你們收廢棄針頭肯定有利可圖,不然怎麽可能好心還送我們新針頭?”

“你們是不是收回去隨便消個毒,又拿來給我們用了?”

胡源放棄了這個方案。

此時距離他開始嘗試已經過去好幾個月。雜物間的一隅,裝滿銳器盒的箱子整整齊齊碼放著,他們根本發不出銳器盒,更收不回來。那時,他悄悄作了統計:發放的銳器盒回收率只有10%左右。

倡議得以順利推進的

關鍵是三個字“同理心”

只有護士長朱立萍清楚,角落裡的銳器盒其實並非完全不受歡迎。總有那麽一兩個病人來複診時會討要新的銳器盒,還有腿腳不便的老人命令兒女來要。甚至,她自己也會拿上一些回家,發給鄰居。

點滴針是她極其常見的工作夥伴。密密麻麻的針頭和針管纏繞在一起,稍有不慎就會傷人。幾乎每一次被扎傷後,她都會條件反射地嚇一跳,然後不斷消毒和沖洗傷口,直至手指揉戳到通紅麻木。

科室推出銳器盒時,她第一時間想到了那些環衛工人和拾荒者。他們和護士一樣,面臨著被針頭扎傷的風險。護士可以一遍遍清洗消毒,用最快的方法處理,但他們沒有這樣的條件。

她的思考寫進了科室對糖尿病患者教育的章程。每一位需要在家注射胰島素的病患都被護士拉著思考同一個問題:隨意棄置的針頭連家人都可能誤傷,何況那些在垃圾堆裡翻揀討生活的人?

“他們和你我都一樣,是活生生的人,染上那些疾病他們還能如何生活?”朱立萍說,他們希望用這種案例說明,銳器盒的意義不再只是為了“環保事業”,而是“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

銳器盒被領走的速度變快了。胡源也有了更大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在全國各大醫院鋪開,讓更多人接受這一理念?

黃菲所在的蘇州市中醫醫院是最早響應的醫院之一。這家醫院持續19年的患者教育裡都包括為糖尿病患者講解廢棄針頭的危害和處理。黃菲也常與病人分享自己的體會:每個人都在抱怨環境的惡劣,都不喜歡垃圾圍城,都討厭霧霾,可事兒真到了自己手邊,卻連收集廢棄針頭都做不到,扔完什麽都忘了,繼續把抱怨掛在嘴上。

“你們一定不要隨便亂扔針頭,這是在做善事。放心帶回來換,不用你們出錢。”她對病人說。有人問她:“黃醫生你怎麽會想到這一點的,真好啊。”

在蘇州市中醫醫院內分泌科,目前銳器盒的回收率接近90%,年回收針頭近4萬個。

華文進也拍板同意,無錫市第三人民醫院內分泌科免費向病人發放銳器盒並開展推廣活動。此外,包括無錫市第一人民醫院、無錫市第二人民醫院在內的無錫市所有三甲醫院內分泌科都選擇加入。

在華文進看來,倡議得以順利推進的關鍵是三個字,“同理心”。從醫30余年,他見過太多有抑鬱焦慮傾向的糖尿病患者,日複一日注射胰島素不僅會給他們自身帶來痛苦,也意味著會給他人帶來麻煩。收集針頭這個小小舉動,“可以把患者的惻隱之心激發調動起來,也有助於疾病的恢復。”他說,“如果能讓患者覺得自己的舉動能幫助他人,這對情緒和病情的控制都有一定的正向作用。”

此前一直是“愛未來”通過募捐籌款來購買銳器盒。越來越多的醫院主動找上門來,甚至有醫院願意自行承擔購買銳器盒的費用。一位80歲的患者是固定的捐贈者之一,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托子女送來捐款,還會順帶問問進展。

資訊越傳越遠。南京、連雲港等地醫院的內分泌科醫護人員也和胡源聯繫,表示要加入針頭回收工作。

無錫市第二人民醫院內分泌科主任姚偉峰,從中看到醫患關係正在一點點被縫合。他覺得,這個過程中,醫患雙方正在重建信任。只有如此,病人的依從性才會增加,血糖指標也會更易被控制,來自醫生的建議也有了更多被傾聽的可能。

針頭到底怎麽處理,

他更希望政策層面能厘清相關責任

胡源暫時還想不到那麽遠,他的煩惱是如何進一步提高銳器盒的回收率,特別是讓病人家屬也能提高認識。一個巧合的機會,銳器盒的項目到了江南大學設計學院和西交利物浦大學工業設計學院的課堂上。

西交利物浦大學講師黃淑君來自香港,她一直發愁這群成長在優越環境的學生無法體會“設計者的社會責任”。從學生作業裡她能夠看到,學生們喜愛設計寵物用品、汽車甚至是奢侈品,“離自己很近,離社會很遠”。

這次,她把學生統統“趕”出了教室,讓學生用自己的設計才華幫助胡源。“你幫一個公司設計一個產品只是為了賺錢,而真正的設計是有社會屬性的,它是用來解決生活中的問題的。”

幾乎在同一時段,江南大學副教授肖東娟也把銳器盒放進了教案,她領著一群學生研究“如何更好地生活”,她希望學生真實地接觸患者、醫護人員、醫療器械公司和病人家屬,以此去理解設計。

這名老師確信,銳器盒只是一個開端,還有更深層次的病人需求等待被挖掘。

內分泌科顯然超出了大學生的想象。病房不需要他們設計什麽精致有趣的手機應用程式,以中老年患者為主的病人對新媒體沒有任何需求。年輕的學生站在一旁茫然無措。

護士推著手推車穿梭在各個病房之間,時而監測血糖,時而注射胰島素。江南大學學生顏晨曦的視線最終鎖定了堆滿醫療用具的手推車。他注意到,注射培訓工具包裡,各類工具擺放凌亂,不利於收納。記性不好的護士往往會因此耽擱時間。

他和同學有了第一個設計思路。拋棄花哨好看的外表,他們重新設計了注射培訓工具包,通過工具包內部結構的調整,專門辟出消毒片、注射針頭、銳器盒等放置的區域,只求太空最大程度地合理利用。

工具包裡還留了一小塊兒空地,那是留給文身貼的太空。文身貼是用來蓋住人體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針孔。

這個90後男生第一次知道I型糖尿病,這種多發生在兒童和青少年身上的胰島素依賴型糖尿病,“非常非常痛苦”。據無錫市第二人民醫院內分泌科主任姚偉峰介紹,I型糖尿病的患者血糖波動很大,很容易患上各種併發症。糟糕的是,得這類病的往往是孩子。

胡源安排江南大學學生參加了一場公益活動。那場活動上,顏晨曦看到了一群罹患I型糖尿病的孩子。他們中最大的不過14歲,最小的8歲。孩子們穿著病號服,站得歪歪扭扭,臉上笑著,嘴裡唱著歌。

人群之外的顏晨曦眼淚快掉下來了。他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他設計的工具包裡,有一個玩具人體模型,那是供孩子學習打針用的。他還配套設計了一款小程式,家長可以定位孩子每天的注射位置,一旦孩子自我注射完成,家長點擊確認,小程式就會給予孩子獎勵。文身貼就是一種獎品。

文身貼不大,一圈一圈覆蓋在皮膚上,最後會連成一個徽章的模樣。

胡源也沒想到這場跨界的參與最後會留下那麽多設計成品。有學生陪糖尿病人呆了好幾天,得知很多人都有出行的願望,但注射工具等物件收拾起來實在麻煩,大包小包的,也怕落了東西。他們設計出一款糖尿病人專用旅行包,所有可能用到的工具都能囊括,方便整理也不易丟失小件。西交利物浦大學的學生則重新包裝設計了銳器盒,用更簡明的卡通形象和文字,讓它對常人更具吸引力。

西交利物浦大學博物館展出了該校設計系學子參與設計製作的銳器盒

這些成果都被胡源送到了更多醫生的案頭。他希望真正讓這些設計落地。黃淑君則期待,等到這些體察過社會的設計系學子走上工作崗位的那一天,今日埋下的種子都會破土、發芽。

胡源從沒想過,從一個針頭起步的小小設想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如今,推著他繼續向前的力量越來越多。這兩年,也是和其他醫生的聊天才讓他注意到,不孕不育症患者、發育遲緩兒童的數量都在不斷抬升。與此對應的是性激素和生長激素家用注射的普及化——針頭的來源又增加了。抱著一堆銳器盒,他又跑去了婦幼保健院,拉著對方的醫護人員講道理。一次不行,就去兩次。不行就磨,磨到對方同意。

這也是華文進最感慨的地方。在他看來,胡源為了說服一家醫院,可以犧牲所有休息時間來來回回跑上十幾趟,“聽起來有點兒傻,卻是真正的達則兼濟天下。”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刺激,“年輕人都在努力,自己也要不待揚鞭自奮蹄”。

不過,胡源更希望政府相關部門重視針頭問題,從政策層面厘清相關責任。到那時,“愛未來”就能騰出手,去發現和嘗試新的項目。

在他看來,一個社會進步的表現,就在於許許多多的公益組織能不斷冒出,去暫時縫合那些社會功能被撕裂之處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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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 針頭去了哪裡》

原文刊載於《中國青年報》(2018年07月11日 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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