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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李修文《山河袈裟》:與山河困頓作戰

本期讀立推薦

出版資訊:散文集《山河袈裟》, 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1月。

作者資訊:李修文,湖北省作協主席,曾著有《滴淚痣》《捆綁上天堂》等多部小說。2018年,憑《山河袈裟》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獎。

與山河困頓作戰

——讀李修文《山河袈裟》

自荷馬塑造了奧德修斯這一流浪者的形象,“漂泊”就和文學有了密不可分的聯繫。我們會發現,19世紀的歐洲讓他們最偉大的作家遊蕩在外:英國有拜倫,德國有海涅,法國有雨果。流浪是肉體與原鄉之地的分離,對知識分子而言,漂泊就是無休止地東奔西走,這不僅是一種物理狀態,更是一種心靈狀態。

李修文的文字帶有強烈的古典氣息與漫遊氣質。從悲情到悲憫,李修文花十年時間完成了這一格局性的跨越。在他的最新隨筆集《山河袈裟》裡,記錄了十年間漫遊各地的境遇,以豐饒鋪張的文字,印刻了有生皆苦的無常與痛楚、大慈悲與大荒涼。書中收錄的33篇隨筆,都是作者在各地奔忙的過程中寫作的。正如弗洛姆所說:“人是永恆的流浪者。”禁錮、漫遊與漂泊更容易激發起人的山河之氣。創作者在遊蕩中被激發出靈感,滲透在作品中,幻化出一種複合情緒。那些長短錯落的句子仿佛啟示錄,就像剛剛拔過牙的人談起疼痛、九死一生的人談起生命。

《山河袈裟》中各色生命的悲歡,既有川端康成的淡漠物哀,也有西部花兒的絕豔暴烈,時而充滿著爆發式的熱情,時而又陷入陰鬱寂寞,交織著深情和悲憫,偶爾還閃現出孩童式的夢幻色彩。既空靈又節製、既恣肆又內斂、既濃烈又令人神傷。有夢魘般的沉鬱、迷惘和痛苦,也有滿懷憧憬的希望和追求,生與死的厚重主題,在李修文的筆下緩緩鋪展蔓延:有“羞於說話之時”、有“認命的夜晚”、有失敗之詩和義結金蘭。

儘管有著不同的姿態和色彩,但每一條命運線索都集中直指一個方向,就是人究竟該如何面對困境。作者強烈的生命感受和情感體驗,透過獨特的文字,傳達出對人事蒼涼的深層感慨。《山河袈裟》被視作“告白之書”、“修身之書”,也就不足為奇了。這種自省在今天彌足珍貴,因為作者是在用自省的目光表現人的微光,關注那些向死而生的落魄者的絕處逢生;在絕處逢生的微光裡,作者也在自我修煉和自我救贖。

“山河袈裟”的書名來源於辛棄疾的詩句:但使情親千里近,無情對面是河山,彌漫著天空地闊的古典美學意蘊。作者以赤子之心,呈現了遼闊山河中微如塵埃的生命:牛販子、清潔工、醫藥銷售代表、年輕的喇嘛、潦倒落魄的失業工人、陪酒女、等待死亡的病人、獨臂的鄂倫春少年、瘋兒子和他的母親……一群生活的棄兒,被李修文變成了文字中的英雄:他把原本被生活放逐的人賦予了崇高悲壯的意義,“使渺小的人成為人而不是眾生,使凡俗之人成為個體而不是含混的大眾”。《山河袈裟》建構了一群在苦難中掙扎而沒有沉淪的人。更重要的是,這群人中也包括作者自己。這是最珍貴的一點:一個作者的敘述姿態不是居高臨下,而是與他筆下的人物站在一起,在書寫苦難的同時也在體會苦難、在困境中掙扎的同時也在困境中自我修行。

李修文將個人的生命融入到寫作中去,將個人生活體驗融進對生活的反思之中,用實際行動詮釋了寫作這一行為的真正價值:寫作不僅是本能,更是近在眼前的自我拯救。這與作家的創作觀念有關。李修文對文字有強烈的敬畏之心,反感文摘式的價值觀,反對美學讓位於雞湯,提倡“寫作忠實文學,忠於生活,忠誠自己”。作者並沒有糾纏於苦難與不幸本身,一味發出哀歎,而是站在適當的心理審美距離上,對人類的整體存在狀態進行詩意的勘探和深刻的揭示,使《山河袈裟》有了凝重的歷史文化價值,也使“眾生皆苦”有了一種詩意的文本。

托爾斯泰在談到文學創作時說:“藝術家的目的不在於無可爭辯地解決問題,而在於迫使人們在永無窮盡的、無限多樣的表現形式中熱愛生活。”這要求寫作者本人必須保持對生活旺盛的好奇心、對萬事萬物的敏感與情懷。不難看出,李修文在《山河袈裟》裡全方位展開觸覺,對世間一切事物,不僅包括人,也包括動物,還包括對超越日常經驗的事物,都保有高度敏感的體察和關懷,有人把這一點概括為宗教感。值得注意的是,《山河袈裟》的宗教感不是有神主義,超越了一般的崇拜意圖和簡單狹隘的儀式性,而是詩性與佛性的高度統一。作者會用初見一般驚喜的眼光,面對一條河流、一堆篝火、一場大雪、一道閃電,並產生新的感動與感悟。《山河袈裟》的故事形態不是線狀的,而是一個由碎片構成的巨像。所有人和事,仿佛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我們和這些碎片擦肩而過,但李修文把它們撿起。打動當代消費者的,就是這種既有形而上精神,又有感動人心力量的作品。

川端康成看重主觀的力量,認為外界只是“主觀的擴大”,“萬物之內滲透了主觀,萬物才有精神”。其作品追求的是非現實的虛幻美和近似頹廢的官能美。《雪國》中塵世間世事、人生、愛情,都糅進了濃厚的主觀色彩,用主觀感受表現了“空、幻、無”的禪宗思想,也是日本美學的一部分,即所謂“美的極致是悲哀。”

然而在悲哀之外,在困頓的漩渦之中、世界路線行到盡頭之處,我們又該如何自處。《山河袈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在這個時代關於生存、求索、抒情的全方位思考的可能性。正如作者所說,“我不想用某種過度的戲劇化扭曲事情本來的面目,而是選擇用真實的、遠離了某種中國式的雞湯的文字,告訴你人生本來是無救的,在無救前提下,我們如何對這個世界還透露一絲一毫的熱情。”

李修文歌頌的並不是黑暗,而是面臨人生黑暗之時沒有倒下的人,是與山河困頓作戰的人。不僅是他筆下的人,更是他自己。在身體深處的某個角落掙扎、修行、頓悟,然後涅槃,打破山河困頓,達到自如的真境界。金剛怒目,菩薩低眉,來日大難臨頭渡盡劫波,在命運由暗複明之後,在大徹大悟山高水長之後,所見之物,正是身披袈裟的無限山河。

作者:馬林霄蘿,現供職於人民文學出版社

編輯:Ki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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