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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 文章節選:羞於說話之時

剛剛頒發的第七屆魯迅文學獎,關於李修文的授獎辭非常澎湃:

在《山河袈裟》中,李修文和無盡的遠方、無數的人們在一起,寫出他們的跋涉、困頓、高華與莊嚴,發現人民生活中的真、善、美。這樣的寫作,滿懷感動與讚美,有力地證明了“人民”的倫理、美學和情感意義。

李修文的獲獎感言則像他寫給筆會的許多文字一樣,非常感性:

許多時候,一本書的寫作就像一段漫長的行旅,關於《山河袈裟》的行旅已經戛然而止,但是,新的終點,一如這世上新的勞苦,已經影影綽綽在前方顯現了出來,“要改變我們的語言,首先改變我們的生活”,我相信,在最大程度將自己從一個“文人”還原為一個“人”之後,另有一些字詞,另外一場命運,已經有如群山般矗立在了人世勞苦與勞苦之甜中,它們在等待著我的匍匐和靠近。

在以後的歲月裡,我決心繼續安居於困頓之中,這困頓並非純粹的哭聲,而是莽蕩河山裡舉目皆是的、每一個人都無法擺脫的左右為難;繼續做一個拾荒人,低下身軀,將鋤頭伸進土地,伸進泥濘,伸進人跡罕至之處,直到最終找到那些金光閃閃的東西;繼續作為一株草芥存立於世,惟其如此,你才真正知道一株草芥的體面和尊嚴究竟生長在哪裡,一個微小的個人究竟如何才能成為他自己,而不僅僅是眾生的一員。是的,一如既往,那閃電一般的句子,應該像劍懸在頭頂,像燈籠提在手中:“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這篇《羞於說話之時》發表2012年的《文匯報 筆會》,彼時李修文正開著“閱後即焚”專欄,那年的筆會年選

《槍挑紫金冠》

,借用的正是他另一篇的題目。

大概在十幾年前,一個大雪天,我坐火車,從東京去北海道,黃昏裡,越是接近劄幌,雪就下得越大,就好像,我們的火車在駛向一個獨立的國家,這國家不在大地上,不在我們容身的星球上,它僅僅只存在於雪中;稍後,月亮升起來了,照在雪地裡,發出幽藍之光,給這無邊無際的白又增添了無邊無際的藍,當此之時,如果說我們不是在駛向一個傳說中的太虛國度,那麽,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有一對年老的夫婦,就坐在我的對面,跟我一樣,也深深被窗外所見震驚了。老婦人的臉緊緊貼著窗玻璃朝外看,看著看著,眼睛裡便湧出了淚來,良久之後,她對自己的丈夫,甚至也在對我說:“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多餘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

我一直記著這句話,記了十幾年,但是,卻也愛恨交織。它提醒我,當造化、奇境和難以想象的機緣在眼前展開之時,不要喧嚷,不要佔據,要做的,是安靜地注視,是沉默;不要在沉默中爆發,而要在沉默中繼續沉默。多年下來,我的記憶裡著實儲存了不少羞於說話之時:聖彼得堡的芭蕾舞,呼倫貝爾的玫瑰花,又或玉門關外的海市蜃樓,它們都讓我感受到言語的無用,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羞愧。

害羞是什麽?有人說,那其實是被加重了的謹慎和緘默。可是,人為什麽要害羞呢?其中緣由,至今莫衷一是。美國人傑羅姆·卡格恩找了滿世界的人做實驗,最終還是無法確定害羞的真正緣由,或者說他已經找到了答案:任何存在都可以導致害羞。害羞竟然無解,難怪它席卷、裹脅了如此多的人群,“甚至害羞還沒有來,我的身體就有了激烈的反應,心髒狂跳,胃裡就像藏著一隻蝴蝶般緊張不安”,傑羅姆·卡格恩的患者如是說。

不不,我說的並不是這種害羞,這是病,是必然,就像不害羞的人也可能患上感冒和肝炎;我要說的,其實是偶然——不單單看自己的體內發生了什麽,而是去看身體之外發生了什麽:明月正在破碎,花朵被露水打濕,抑或雪山瞬間傾塌,窮人偷偷地數錢。所有這些,它們以細碎而偶然的面目呈現,卻與挫敗無關,與屈辱無關,如若害羞出現和發生,那其實是我們認同和臣服了偶然。偶然的美和死亡,偶然的衛星升空和仙女下凡,它們證明的,卻是千條萬條律法的必然:必然去愛,必然去怕,必然震驚,必然恐懼。

所以,我說的害羞,不是要強製我們蜷縮在皮囊之內,而是作為一段偈語,一聲呼召,讓我們去迎接啟示:世界何其大,我們何其小;我們站在這裡,沒有死去,沒有更加徒勞,即是領受過了天大的恩典。

就像有一年,我去了越南,那一日黃昏之際,在河內街頭,我目睹過一場法事:其時,足有上百個僧人陸續抵達,坐滿了一整條長街,綠樹之下,袈裟層層疊疊,奪目的夕光映照過來,打在僧人們的臉上,打在被微風吹拂的袈裟上,就像此地不是河內,而是釋迦牟尼說法的祗園精舍;隨後,吟誦開始了,這清音梵唱先是微弱,再轉為莊嚴,轉為獅子吼,最後又回到了微弱,當它們結束的時候,一切都靜止了,飛鳥也都紛紛停落在屋頂,在場的人足足有二十分鐘全都默不作聲,就好像釋迦牟尼剛剛來過,又才剛剛離開,但就在這短暫的聚散之間,地上的可憐人接受了他的垂憐。

袈裟,綠樹,梵唱,夕光,還有羞愧得說不出話:此時言語是有用的嗎?乃至我們去看去聽的感官,難道不應該被取消嗎?應當讓這奇境和狂跳的心孤立地存在,像海市蜃樓一般地存在,如此,當我們回憶起來,才要一遍遍地去確認它的真實,確認我有過羞於說話之時。如果你沒有忘記,那麽,這些羞於說話之時,不管是寥落還是繁多,它們就是散落在你一場生涯裡的紀念碑。

是紀念碑,不是一口口的井,如若是井,你就有可能跌落下去,那便是執迷,乃至是喧嘩。害羞不值得供奉,值得供奉的僅僅是你的害羞之物,它們的衣襟裡沒有藏著刀劍,也就不存在奔你而去的役使和閹割:梵高害羞,在星空底下乞靈,求神饒恕他的罪,一轉身便割掉了自己的耳朵;卡夫卡,這個害羞到怯懦的保險經紀人,一邊迷戀刨花的香氣,錘子的敲打聲,說是這些才能令他感到安全,但是,當一次次的婚約逼近,他的拒絕也是幾近凶殘;這自然是極端的例證。再說今日,《生命之樹》的導演特倫斯·馬利克,說起這個人,他一生裡可謂遍布著羞於說話的時刻,因為害羞,他幾乎不肯站在任何頒獎台上,可是,當他在拍攝這部堪稱傑出的電影時,害羞卻變成了驚人的偏執和專注,火山的爆發,星雲的漂移,潮浪的湧動,都被他繡花般記錄了下來,非如此,便惡狼般不肯放過自己。

我一直記得這一幕:香港電影《蝴蝶》裡,名叫小葉的女孩子和名叫阿蝶的成熟女人並肩前行,空氣裡流動著情欲,因為青春總是容易叫人有恃無恐,小葉的挑逗幾乎算得上蠻橫,使得阿蝶的羞怯愈加突出,甚至引來了小葉的嘲笑,但是畫面一轉之後,在浴缸裡,當真實的魚水之歡上演,小葉就發現自己上當了,卻原來,她才是被挑逗的那一個——害羞不光只是手足無措,它也可能是一副掛在牆上的卷軸畫,掀開它,牆壁要轟隆隆作響,一個遼闊的、嶄新的洞府就在眼前。

此處的害羞,不是看輕自己,而是格外看重了自己以外的東西;此處的不說話,其實是要叫話語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能夠匹配得上被它描述的物事,猶如我們的一生:不是一味地去戰勝,也不是一經碰觸便潰逃遠遁,而是不斷地想出法子,使之恰如其分;如果此時是恰如其分的,那就請此時變作行船,送我們去往他處,去迎接其他時刻的恰如其分。

無情對面是山河。羞於說話的人,往往最安靜,也最無情,他既然可以忍受最枯燥的安靜,自然也能接受必須穿越眾多枯燥的無情:革命時的呼號,受冤時的哭訴,你們隻管來,我都受得起,我都發得出聲,切莫說這小小的情欲,無非是幾聲歡好時的叫喊。

可是,天分四季,月有圓缺,一枚硬幣有正反兩面,人這一世,越是在反對什麽,你就越是被反對的東西限制得更深,反之亦如此:但凡物事,你越是增添愛欲,它便越是成為你的救命稻草,但,活在凡俗的日常裡,更多時候,我們要的只是一飯一蔬,而不是救命稻草,稻草多了,造化多了,都會壓垮自己。

《欲望號街車》的作者田納西·威廉斯如此回憶他的害羞生涯之起初:“上中學,幾何課上,我走神了,往窗外看,正好看見一個迷人的姑娘,我盯著她看,沒想到,她也在盯著我看,頓時,我的臉開始發燙,而且越來越燙,從此以後,只要有人盯著我看,不管男的女的,我的臉就開始發紅,發燙。”

——實在是悲傷的事,到了這個地步,害羞已經不僅是害羞,它是病,是逆風執炬,必有燒手之患。我也是。“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多餘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十幾年下來,當初那個老婦人的話,我一直都記得,而且記得越來越牢,到最後,它就變成了怪物電影裡的猛獸:我先是飼養它,又再被它反噬。我越是想扎根於更多的羞於說話之時,那種純粹而劇烈的害羞便在我身上黏附得越緊:說話的聲音,翻動書頁的聲音,乃至碰杯的聲音,都要小,都要輕,不如此便不能放心,日漸加劇之後,它便成了病,病一發作,就叫人緊張難安。

幾年來,我一直都在寫劇本,實話說吧,寫劇本這樁事情並未給我帶來什麽痛苦,唯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每一次的劇本討論會,每逢此時,我就如坐針氈,說到底,不過是十幾年前聽過的那句話又在作祟,時至今日,它已深入了我的骨髓:什麽是寫作?它就是寫,沉默地寫,不見天日地寫,它怎麽可以被說出呢?但我不說,自然有人會說,說橋段,說轉折,我一邊聽,一邊心驚肉跳;輪到我說了,我幾乎已經心如刀絞,之前的全部生涯都變作一片即將崩塌的堤岸,我每說一句話,一塊裂土就離開了堤岸,搶先落入水中。往往說到後來,巨大的虛無感降臨,我便覺得我自己是個叛徒,我不僅背叛了此前有過的羞於說話之時,也背叛了寫作,背叛了寫作中的困難、神秘、不可捉摸和一切不能被說出的東西。

我還沒有去寫,就先說出來了,這使我看上去好似一隻油滑的寄生蟲。

這便是人活於世的諸多悲哀之一種:想嫁給皇帝的人勉強做了壓寨夫人;練了十年長跑的人只能奔跑在送信的路上;其間還要夾雜多少明珠暗投,指鹿為馬,隻把杭州作汴州。或早或晚,我們要活成最厭惡的那個自己,既然結局已定,我們越往前走一步,便越是在背棄自己的路上更往前了一步,而得救還遙不可及,我們仍須丟棄害羞,去爭吵,去斥責,去辯論,去滔滔不絕,唯有經過了這些,安靜下來,想起自己如何度過了無數虛妄裡的困頓和奔走,這才害羞,這才說不出話來;事實上,時代變了,你我也變了:世間照樣存在叫我們羞於說話的物事,但它們不再是雪和玫瑰花,也不再是袈裟和海市蜃樓,它們漸漸變作了我們日日製造又想日日掙脫的妄念與不堪。

我未能甘心。多少滔滔不絕的間隙,我還是想念劄幌郊外的那場雪。《五燈會元》裡記錄過這麽一段——僧問:“如何是古佛心?”師曰:“東海浮漚。”曰:“如何領會?”師曰:“秤錘落井。”好吧,我既無法重回到十幾年前,暫且就不再將那羞於說話之時看作中心,看作一段行路的終點,而是看作浮漚,隨緣任運,無所掛礙,隨處泛舟,時有時滅。說不定,到了最後,那些沉默、震驚和拜服反而會像秤錘般結結實實地落入了井中,就像十幾年前的那列火車,它沒有停,穿過太虛國度之後也沒有停,一直開進了我此刻的生活,只要我還能發現、遭逢和流連羞於說話的時刻,我就可以拿它們作為車票,不斷朝前走,一直不下車。

本文刊於2012年6月22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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