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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川洋子:描寫人物時,無法用文字表達的部分才是最關鍵的

【編者按】

小川洋子,1962年生於日本岡山,畢業於早稻田大學。1988年,憑借處女作《揚羽蝶受傷時》榮獲海燕新人獎,正式進入日本文壇。出道至今30年,發表小說、散文等作品60余部,囊括了包括芥川獎在內的日本各大主流文學獎項,被日媒評為“最可能獲諾獎日本作家TOP3”。其作品沒有跌宕的劇情,而是深入人性以及日常生活的幽微處,有一種靜寂而又神秘的獨特魅力。近日,小川洋子的一系列小說代表作《米娜的行進》《小鳥》等中文版陸續推出,以下編譯自日本WOW影視總監·美術指導鹿野護對小川洋子的訪談,涉及小川的寫作觀、寫作習慣及其對具體作品《小鳥》的解讀,從中可一窺獨特的小川風格是如何形成的。

鹿野: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在讀您的作品,讀著讀著,腦海中會浮現出很獨特的影像。平時看別的書,也會有些聯想,但聯想到的都是在哪裡見過的某種影像。但看您的作品,怎麽說呢,湧現出來的東西比較複雜,和現實世界有點違和,就像黑白默片中突然出現了彩色一樣的影像。另外在《物語的作用》中,您寫道:作品的主題不是作者能決定的。這句話,我也特別吃驚。在設計的領域,一般先確定一個主題,然後設計師和客戶一起將它現實化,您的想法和它完全相反。一直很感興趣,到底是什麽意思呢,趁著這次採訪特地來谘詢一下。我個人不是很習慣採訪,可能會捅婁子呢,還請多關照。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寫作的時候,您腦海中想的是什麽?

小川:寫作的時候,比起考慮遣詞造句,傾聽腦海中的聲音,注視腦海中的影像,花的時間可能更多。

鹿野:因為職業的關係,我聽到什麽或看到什麽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去思考:要是把它拍成影像會是什麽樣?然後在閱讀您的作品時聯想到的影像中,雖然總有一抹異樣伴隨,但很快就能接受並習以為常,這一點特別神奇。

小川:在寫作的過程中,我自己的腦海裡也是存在影像的,只是不清楚與讀者想的是不是一樣。說起來,在寫作過程中浮現在腦海裡的,其實全是文字之外的東西。

鹿野:您腦海中的,也是像一般影像一樣,會動的嗎?

小川:怎麽說呢,應該算是動的吧。不過,幅度不大,比較不易察覺。有時候一不留神,可能就錯過了,但它其實是動的,是值得被寫下來的。因此在寫作過程中,比起遣詞造句,我會更關注腦海中的影像。

鹿野:影像要是不浮現,就寫不了了嗎?

小川:對。有時候碰見可行的素材,影像會比語言更迅速地浮現出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過情節先行成為小說的案例。情節、梗概,這些都是用文字來說明的東西,反而比較難以變成小說。

鹿野:最近拜讀了您的新作《小鳥》,腦海中有一定的概念,但覺得比較難以化成影像。我自己一直覺得,把影像、圖畫化為文字是非常困難的。打電話的時候,也不能準確描述自己的相貌。閱讀《小鳥》,就有一種類似的感覺。

小川:但我覺得,比如說描寫人物時,無法用文字表達的部分才是最關鍵的。《小鳥》中哥哥說的“波波語”,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一句,那是因為在我的腦海中,用波波語交談的狀態是無法文字化的。啊,對了,最近有一次特別有意思的體驗。有人說想把我的故事做成漫畫,然後對方說“主人公沒有名字的話,我們沒法畫出臉”。但是,在我自己腦海中的影像,那些人物不是每個都有名牌的,有時候甚至連人種都不確定呢。這種情況,放到小說裡是可以的,漫畫就不行,畫漫畫時連主人公衣服上的扣子式樣都要考慮到。

鹿野:像新作《小鳥》以及之前的《用科學規範語言的誕生》,您為什麽如此注重語言的起源呢?

小川:寫的時候沒注意到,後來再看的時候突然發現,吸引我的數學、國際象棋,都是無須言語的世界。那作為我個人,是希望能多寫這種題材的。比起用語言進行交流的戀愛小說,沉默地用國際象棋溝通的題材,可能更有故事性吧。然後,在自己心中也冒出了一個疑問:為什麽那麽多動物中,只有人類是用語言交談的呢?在最早最原始的起始階段,肯定也是有過可以不說話的選項吧。或者在人類中間,也有人希望能像小鳥一樣不使用語言交流,但因形勢所迫不得不往說話的方向發展吧。《小鳥》中哥哥的形象,就是從這樣的想象中發展出來的。

鹿野:您的作品中,科學元素經常登場,巧妙地融進故事,然後,它原有的那種嚴肅無趣就不見了。即使是對數學完全不了解的人,數學的世界好像也能自然地湧入讀者的心中。

小川:科學世界是由嚴謹的邏輯構成的,科學工作者花一生的時間去研究這些邏輯。但小說不是,出場人物的名字、人種、長相、姿容,作者有較大太空去發揮。在這個層面上,兩者有差別。但其實,科學家追求的東西、數學家想用公式表達的對象有時是曖昧不清的,唯一確定的就是未知,科學工作者的工作就是努力用邏輯去記錄這未知。那小說家描繪的對象有時候也是很難把控的,像人的心理。從這個意義來說,兩者在一點上是共通的,即:都是試圖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這個世界的真實模樣。

鹿野:兩者面對的對象,都是不確定的。

小川:對。我之前採訪過科學家和數學家,與自己完全不同領域的人,就像咱倆這樣。實際接觸後發現,他們都是浪漫主義者,很像小說裡面的人物。剛去的時候,我很不安,但他們很開心,好像在說:太好了,感謝你對我的研究感興趣!然後用非常生動易懂的語言向我說明。在科學的世界裡,成績可能要在死後一百多年才被承認和知曉。自己雖然看不到,但對世界有用,他們覺得這就足夠了。這種寬容和謙虛,令人震驚。比如說證明費爾馬最終定理,它或許有用,但要花費你一輩子的時間,你會去做嗎?一般人應該不會吧,但是數學家就會。有些人說他傻,但我覺得這正是科學界的居民的可貴之處。

鹿野:故事,是怎麽創作出來的?

小川:先是有一個構想,然後圍繞這個構想收集各種資料,資料互相關聯,雛形就出來了。這時,耳朵聽到一個指令:動筆寫吧。在動筆寫之前,我會準備一個筆電;在這個筆電之前,再準備一個筆電。筆電裡面貼著很多新聞剪報。可以說,那就是所有小說的起點。所以並不是先憑空想象“啊,要是有這樣的人就好玩了”,然後為了鞏固自己的遐想去取材。事實上是相反的,肯定都是從現實開始,將現實中的人通過想象塑造成故事中需要的角色。

鹿野:您說的筆電,就是小說的素材集嗎?

小川:說素材的話,會有人覺得接下來只要機械地去寫出來就好。其實不是,從素材到小說之間有一段很長、很曲折的複雜路線。故事好不容易寫完之後再回首,你甚至都無法分辨到底哪個才是素材了。

鹿野:比如說《小鳥》,先確定主題“語言的起源”,圍繞它加入各種各樣的元素,然後形成一個故事,是這樣嗎?但您之前說過,作品的主題不是作家決定的。那,到底以什麽作為依據去創作故事的輪廓和情節呢?

小川:《小鳥》的話,只有自己或對自己重要的人才能明了自己的語言,為了這語言放棄其他所有,我想描繪的是選擇這種生存方式的人。但,這個構想也不是最初就明確的。那,落筆之前到底有什麽呢?我拜訪了研究小鳥的教授,收集了偷獵繡眼鳥團夥的資料,總之是自己感興趣的相關資料,都搜集了過來。這些資料看起來毫無關係,但全部擺在一起後,就產生了某種關聯。然後,小鳥叔叔熱心打掃鳥捨的身影、哥哥用糖紙做胸針的場面,自然而然地就湧現出來。我的耳朵聽到了指令:總之,挑一個點開始寫吧!

鹿野:也就是說沒有概要,而是一幀一幀的畫面先行出現,是吧?

小川:是的,將腦海中的影像按照畫面一點點寫下來,回頭一看,故事脈絡已經出來了。有些雕刻家不是說嘛,石頭中已經有了作品,我只是削去多餘部分而已。跟這個感覺有點像。

鹿野:故事結束之時,腦海中的影像也就消失了,是這樣的嗎?

小川:差不多,結尾就是影像再也不能湧現的時候。在動筆之前,自己的周身被需要描寫的影像包圍,一幀一幀將這些影像轉化為文字,結束後看一下有沒有落下的。啊,結束了。差不多是這樣的。傷腦筋的是,影像明明非常生動有意思,但在轉化成文字的過程中,最初的感動少了一半。我總是想,如果能百分之一百地還原我的影像,那該多好啊。自己看到的檸檬黃色的胸針真的比文章中表現的更美啊,像這樣,有時候會不甘心。

鹿野:《小鳥》以死開篇,以死結尾,描寫了很多的失去,讀了讓人揪心。在讀的過程中,仿佛自己的心中也開了很多洞,一個一個,延綿不斷。這是我的讀後感。

小川:回首一生,再也不能相見的人絕對佔大多數。那“我再也不想見那個人了”這種“洞”的存在其實是可以的,多了也沒關係,但我們內心能正視它們嗎?大多數還是不能,只是假裝視而不見。小說的作用,就是迫使我們重新去面對這些空洞。

鹿野:日常生活中,我也經常覺得“這是最後一次了”。特別是孩子出生後,簡直就是這種“最後”的連續劇了,每天一個接一個的洞不斷冒出來。周圍的人都勸我,讓我別這樣想。

小川:太孤獨了,所以假裝不知道,對吧?我覺得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潛藏著像寂寞、痛苦、孤獨這種負面的情緒,偶爾飛過一塊叫“喜悅”或“幸福”的石頭。激起的浪花只是瞬間,而且浮在名為“悲傷”的河流之上。但是我覺得,越悲傷,人生才越有深度。三五不時,閃現像煙花一樣的小小幸福和喜悅,就足夠了。這就是所謂的小確幸,小但確確實實的幸福。小鳥叔叔的人生,正是這樣的。

鹿野:在每天的重複生活中,出現一些偶然,然後就成了故事。

小川:日常生活的偉大之處在其重複,身在其中,似乎就能“永遠”。早晨在一樣的時間起床,中午吃一樣的三明治,晚上聽一樣的廣播節目,這種重複,讓人覺得生活好像能夠永遠持續下去。對人類來說,這毋寧是令人愉悅的。也只有這樣的生活,才能讓人忘記心中的空洞。

鹿野:有時候我會做一些影像放在美術館裡展示,然後有人過來問:xx作品,以後都不會再展出了嗎?就是這樣的,有些作品只會展出一次,再無相見可能,挺令人傷感的。所以我就在想,創作作品,會不會其實是在創作“失去”呢?

小川:繪畫也是,畫完之後交給買主,從此就是別人的東西,自己再也看不到了。自己創作的東西,卻再也接觸不到,不得不說是在內心開了一個又一個深且大的洞。不過小說家還好,即使書絕版了,去圖書館找找總能再見到,不過不是特別想再見罷了。

鹿野:您一般不會再讀以前的作品嗎?

小川:嗯,我對完成後作品中的人物比較冷情。都是一群可愛的人,特意來到我的身邊,成為小說的一部分,一旦完成,卻讓他們迅速地各回各的島嶼。因為還有下一個作品,要為新的人物讓出太空。可以說,每次的新作品都讓我與新的人物相遇,這些人物來自於我不可能到達的國度。說得簡單點,都是逝去的人。寫完之後,我就將他們送回彼岸。差不多是這種感覺吧。

鹿野:您的作品,故事情節和細節描寫的平衡感處理得非常巧妙,讀起來令人愉悅。這種平衡感,是有意為之的嗎?

小川:這可能得益於類似節奏感的東西吧。不過,在寫作過程中確實會下意識地不讓截稿日期、自身精力等現實生活中的因素影響到故事中的世界。畢竟,故事中的人物也是有他們自己的事情嘛。說起來,我覺得這也是當作家的好處,我們需要配合的只是故事中的出場人物而已。

鹿野: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出場人物的節奏就是故事的節奏?

小川:對,像《小鳥》中,小鳥叔叔和他的哥哥之間就存在著淡淡的獨特的節奏感。我覺得每個故事,都有自己的節奏和速度,作家需要做的就是配合它們。

鹿野:截稿日期快到了,應該算現實生活中最了不得的事了,我也曾因為這方面的原因影響到製作。小川老師,您對截稿日期是怎麽理解的呢?

小川:截稿日期,有時候也會有促進作用,幫很大忙呢。後面該怎麽寫呢?截稿日期又近了,不由就著急起來。這時候,我會向故事中的人物求助:快幫幫我。也就是說,它能促使我一頭扎進小說的世界,注意力更集中,豎起雙耳,睜開雙眼。所以說,一口氣寫出的小說和發表在季刊上的連載小說,即使最後都做成了單行本,但整體的氛圍肯定是不一樣的。每個故事都有每個故事的機緣。

鹿野:可以理解為,一本小說的命運,取決於作者之外的某物嗎?

小川:作品出來後發現,其實自己和出版社都沒想這樣寫的——會有這樣的情況。每一部作品的誕生都有其必然性,不是作者一個人能左右的。像《小鳥》中的繡眼鳥歌唱大賽,我就是偶然得知的,偶然得知後把它寫了出來。寫的確實是我,但如果不借助外界的某種力量,那肯定也是寫不出來的。

鹿野:作者不是作品的支配者,而是身居其中默默注視的角色,是嗎?

小川:是的。我的小說中經常出現一些邊緣人物,他們不為世人承認,站在世界的一角仿佛隨時都會掉下去,然後因為某個偶然,遇到了我。他們的心裡,有很重要的話想說,但說不出來,最終帶著遺憾死去。我覺得,應該有人站在他們的身邊,去傾聽他們的無言之聲並目送他們啟程去往那個世界。這個傾聽者就是故事的講述者,就是作者。亨利·達戈3多米長的畫作無論如何不能切斷,就是因為其中包含著人之為人的根本性悲傷。各個領域的天才通過各種途徑給我們留下精妙的作品,告訴我們生存是多麽悲傷的一件事。太悲傷,所以對悲傷裝作視而不見。但總是有人做不到這一點。那作為小說家,就有必要為這些人寫一些故事,即使暫時也好,撫慰他們無法矯飾的悲傷。這是我的想法。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 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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