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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紅旗之子老舍:最悲的悲劇,留在了太平湖底

120年前的今天,老舍出生。河山破碎、家園殘存的亂世並沒有扼殺他對生活情趣的追求,“幽默”反而成了他在文學創作中最具個人特色的標簽。

老舍曾說:“我要寫一出最悲的悲劇,裡面有充滿了無恥的笑聲。”然而,這出“最悲的悲劇”卻沒有呈現在紙上,而是沉在了太平湖底。暮色中的老舍,以其身體激起的漣漪,成為反抗被時代碾壓的絕響。

“自覺的死”成為最後的抗爭

在19世紀的最後一個年頭,全球範圍內彌漫著戰爭與殺戮的氣息,而命運卻安排給人類三位文豪:日本的川端康成,美國的海明威,還有就是中國的老舍。這三位世界級文豪不期而至,各自訴說著屬於自己的故事。同時,他們又以相同的方式告別人世:自殺。

53年前的太平湖,蘆葦叢生,湖水蕩漾。

一個步履蹣跚的背影,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踱到這裡,在湖邊靜靜地坐了一整天。入夜時分,他脫下外套,取下眼鏡,摘下鋼筆,整齊地放在湖邊,決然投湖自盡,他就是老舍。

歷經多次開挖和填平的太平湖,與城內西直門大街的觀音庵胡同僅有一牆之隔,而觀音庵就是老捨的母親晚年時候的居所。用舒乙在《爸爸最後的兩天》中的話說,“他可能是去找自己可愛的母親去了,這也許是能夠作為老舍先生為何選擇在太平湖自盡的最終答案”。

老舍曾說,“人活著,要有情趣而且乾淨。”同樣追求“有趣”的王小波在《知識分子的不幸》中說,“知識分子的長處只是會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只有短處,活著沒意思,不如死掉。”簡潔直白,道出多少無奈。老舍去世時,王小波14歲,當他寫下《知識分子的不幸》時,已經是30年後的44歲。參照著自己經歷的那個時代,反思當年的悲劇,王小波認為那些自殺是因為“趕不上好年頭了”,絕望於這個時代,又看不到盡頭。

老捨的死,和他父親的死有著驚人的相似,都是屍骨無存的結局,也都是時代的悲劇。

1900年,對於中國的社會發展狀態而言,標誌著徹底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但是對於當時年僅2歲的老舍來說,從那以後失去了父親。這一年,八國聯軍侵華,慈禧帶著滿清朝廷文武百官“西狩”,開始了逃亡歷程,留下滿城百姓和旗籍官兵,駐守著一座毫無意義的空城。

彼時,身為守衛京城的正紅旗護軍、老捨的父親舒永壽,為了保衛一座空城,拿著老式抬槍與八國聯軍打巷戰,被燃著的火藥嚴重燒傷致死,連屍骨都沒有留下。舒永壽臨終前將一雙襪子和一隻腰帶托付給中途偶遇的老舍表哥,算是留給家人的遺物。家人只好把那雙襪子和腰帶連帶寫著他生辰八字的牌子裝進盒子裡做成一個小小的衣冠塚,入土為安。

66年後,老舍被逼無奈含冤自沉於太平湖,“以死相拚”成為他認識到個體逾越不過時代後,對生存“底線”作出的最後一次抗爭,最後連骨灰都沒有留下,臨終前放在湖邊的眼鏡、鋼筆成為家人以寄哀思的唯一念想。

有時候,人和歷史一樣,看似一天天慢慢過去而拚接出的時間線,實際上卻是周而複始的原點。老舍以寫德勝門外發生的故事《老張的哲學》而成名,筆觸所及大半個北京城之後的第40年,他又折到德勝門外,回到離自己母親最近的地方,銷聲斂跡,留下一千多萬字的作品詮釋了他的一生。

“玩票”出來的幽默小說家

老舍在文學領域中的開筆之作,是從1924年執教於倫敦大學東方學院開始的。在他5年的英國教書生涯中,先後創作了《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以及《二馬》在內的三部文學作品,被稱為“英倫三部曲”,這三部作品讓老舍成為了一名“合格的作家”。

老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以德勝門外發生的故事為主要內容。可以說,德勝門是老舍真正寫作的起點,沒想到也成為了他生命的終點。根據老舍在傳記中的記載,這篇《老張的哲學》只是老舍“寫著玩”的,用以消磨身在異鄉的苦悶愁緒,閑著沒事的時候就寫點,最終錙銖積累而成。

雖然“寫著玩”,但是老捨的筆並沒有信馬由韁,每天最多也就千把字,字斟句酌到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肯馬虎。他從不以作家自居,始終認為自己是“以販賣大白話為生”的寫家。平和謙遜的外表,包裹著的卻是老舍孤傲的內心。比如,有編輯改了他的稿子,他會很生氣地說,“你不知道我連一個標點都要想多久。”

《老張的哲學》完稿後,老舍將這篇小說念給同在倫敦的許地山聽,許地山笑得一塌糊塗,建議老舍寄到國內去,於是老舍順手投到了郵筒寄給了魯迅和鄭振鐸。兩三個月後,在鄭振鐸主編的《小說月報》連載刊出,第1期署名“舒慶春”,第2期開始以“老舍”為筆名,此後這個筆名伴隨了他整個文學創作生涯。後來,老舍又寫了《趙子曰》,完稿後念給23歲發表《輪回教育》一文而震驚學界的寧恩承聽,笑得寧恩承把鹽錯當糖放到了茶裡。

對於老舍這兩篇開筆小說,朱自清在《與》一文中的評價是“這部書使我們始而發笑,繼而感動,終於悲憤了”。而矛盾對《趙子曰》的評價則是,“在老舍先生的嘻笑唾罵的筆墨後邊,我感到了他對生活的態度的嚴肅、他的正義和溫暖的心,以及對祖國的摯愛和熱望。”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現代文學的諷刺幽默精神,老舍可稱為集大成者,從他開筆,就已初露鋒芒。

老捨的幽默,一方面源於源於英國文學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得益於對“北京市民文化”的發揚。他在《談幽默》中曾說,“文字要生動有趣,必須利用幽默……假荇乾燥、晦澀、無趣,是文藝的致命傷;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把“想得深”的思想內容,用“說得俏”的語言表達出來,呈現給讀者的,就是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閱讀感受。

在英國執教5年後,老舍於1929年回國。等他上岸後才發現,自己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幽默小說家了。自從發現自己成為幽默小說家後,老捨的幽默反而變得有所節製。正如老舍本人所言,“我要把我的幽默看住了,不讓它隨便亂走,不要是為了諷刺一個人,就把話說盡。”在這種情況下,老舍根據自己1918年至1923年在北平區教育局的任職經歷,寫出了長篇小說《離婚》。如果說《老張的哲學》和《趙子曰》中的幽默還稍有“耍貧嘴”的嫌疑,《離婚》中的幽默則展示出了老舍含蓄雋永而又妙趣橫生的大家風度,幽默中流露出的是對世人、世事的一種悲憫,一種感知。一種體悟。

真正把嚴肅和幽默拿捏到一個準確火候,在平和的自然狀態敘事下呈現文字力量的,則是老舍歷經8年完成的百萬字巨著《四世同堂》。這是老舍規模最大的一部作品,也是新文學作家裡規模最大的。

《四世同堂》的命運可謂一波三折。從1941年準備到1944年起筆,最終在1948年完成了這部百萬言的長篇巨製。老舍在位於重慶的“多鼠齋”完成了第一部分《惶惑》和第二部分《偷生》,第三部分《饑荒》的創作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的幫助,在美國自己租的公寓中創作完成。也是因賽珍珠的幫助,《四世同堂》以《黃色風暴》為名於1949年在美國出版了節譯本,甫一發行就被譽為“好評最多的小說之一,也是美國同一時期所出版的最優秀的小說之一”。

老舍在英國執教期間,喜歡讀荷馬史詩、古希臘悲劇、喜劇和短詩,以及大量的17、18世紀作品和現代英法小說,但對他影響最深的卻是《神曲》,“在我讀過的文學名著裡,給我最多的好處的是但丁的《神曲》,它讓我明白了何為偉大的文藝”。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以《神曲》的字數為目標,借鑒其作品結構,根據老舍夫人的親身經歷,以百萬字的鴻篇巨製完成了《四世同堂》的創作。

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法國作家克萊齊奧曾給《四世同堂》的法文版序言《師者,老舍》中說,“我發現老舍小說中的深度、激情和幽默都是世界性的,超越國界的,……老舍以大師的眼光,給我以啟迪。”

在歷史的廢墟中追問生死

老舍出生在一個壓抑而怪誕的年代。

在老舍出生的前一年,百日維新失敗,康有為、梁啟超逃離北京,“戊戌六君子”人頭落地;保守派粉墨登場,西方列強在中國趾高氣揚。歷史撒下一片狼藉的滿地殘骸,被老舍在57年後重新撿起,一一收在了《茶館》裡。

在老舍看來,自己的出生就是一個黑色的幽默,充滿了荒誕的意味:在“灶王爺”升天的好光景,一個剛剛降生的城市苦孩子卻險些死掉。於是,就有了老舍那句“灶王爺生了天,我卻落了地”。根據老舍在個人傳記中的描述,老舍剛剛落地,母親就暈過去半夜才睜開眼看到自己的兒子,要不是及時趕來的大姐將其抱起來,難免不會被凍死。直到老舍三歲的時候,既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母親都懷疑老舍有可能是一個啞巴。

在他的很多作品中,老舍都追問過自己“存在”的價值。

在《我的母親》中,老舍直言“一歲半,我把父親‘克’死了”;在《正紅旗下》中,老舍開篇就說,“假若我姑母和我大姐的婆母現在還活著,我相信她們還會時常爭辯:到底在我降生的那一晚上,我的母親是因生我而昏迷過去了呢,還是她受了煤氣。”

在《小人物自述》裡,已是大學教授的老舍對著一條骨頭全要支到皮外的癩狗追問“你幹嘛活著?你怎樣活著?”,“在這條可憐的活東西身上,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我當初幹嘛活著?怎麽活著過來的?和這條狗一樣,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是默默的感到一些迷惘,一些恐怖,和一些無可形容的憂鬱。”即使是回憶自己的求學時光,老舍都把自己比喻成“一隻不體面的小狗”,隨著闊人進了一個私塾,從那開始接受教育。

老舍對自己“生”的反覆追問和對“死”的思考貫穿於自己的文學創作生涯,最終形成了“從容而生”和“自覺而死”的知識分子價值觀念。

老舍敬仰的英國哲學家羅素在《論歷史·譯序》中說,“人生總是局限於一個狹隘的時間和空間的領域之內,……因此人生就總有一種要求超脫於現實的齷齪生活之外的嚮往,一種寵辱皆忘、與世相遺而獨立地觀照千秋萬世的嚮往。”反觀老捨的生與死,恰恰是一種寵辱皆忘、與世相遺而獨立的人格力量,讓他在不能選擇“生”時,以“死的自覺”來展示知識分子的冰心傲骨。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偉大作家,大概可以有兩種:一種是思想型的,比如魯迅;一種是文化型的,比如老舍。魯迅以“呐喊”批判國民性,而老舍以“幽默”揭露事態。如果說,沈從文是湘西邊城的歌者,蕭紅是呼蘭河縣的表現者,老舍就是北京市民不朽的敘述者。

目睹了晚清的河山破碎,經歷過民國的戰火紛飛,壓在老舍心底最悲的悲劇,在夜色裡的太平湖面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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