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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推薦 短篇小說 但及:蜈蚣會不會咬人

原載於《上海文學》2018年第9期

蜈蚣會不會咬人

但 及

1

那天,我剛遊完泳,走出泳池回到更衣室。水一直在流下來,從頭髮,從腰身,一直到腳下。我站在那兒,開始脫泳衣。屋裡有點悶,也有點潮。泳衣從兩個肩膀處拉下來,然後,順著胸口、腹部一直往下拉。這是個麻煩活,穿與脫都一樣的麻煩。每次,當我解除這層衣料的時候,總要長長地吸上一口氣,好像氣一下子和順了。泳衣總是裹得太緊。

泳衣已經褪到了腿腕處了,我甚至提起了一隻腳,想快點從這泳衣裡逃出來。然而,就這時,我看到了一條爬蟲,很大,很粗,有無數的腳。那大蟲子就在我那堆乾淨的衣服上,它在爬,在動,甚至還停了停,朝我瞅了一眼。

我叫了起來。

聲音尖銳,劃向空中,刺破女更衣室。同室的人瞬間拎起了耳朵,被我嚇著了。裡面還有兩個人在聊天,都把目光掃向我。就在此時,門嘩地一下被拉開了,一個年輕男子心急火燎地出現了。他應該是被這聲音召喚來的。然而,他一踏進來,臉刷地一下就紅了。

接著,我又發出了另一聲尖叫。

我在喊的時候,尋找著東西,試圖遮擋自己。此刻,自己是赤裸的。我想到了衣服,但衣服上那隻大蟲還在,還在爬,無數的腳靈活地轉動著。於是,慌亂中,我只好用手,先用手捂胸口,但捂了一會感覺不對,於是,馬上把手放到了下身。

所有的人都驚訝了。那兩人,我,還有那個闖進來的他。那兩人衣著整齊,老泳將,像是剛進來,還在對某個保健品的功效進行討論。不過,此時,她們也瞪大了眼,覺得事情偏了。尖叫聲再次刺破更衣室的空氣,但誰也沒有動,也不知該怎麽動。那條大蟲子卻不管,依然在衣服堆上扭來扭去。

“出去,給我出去。”我怒喝一聲。手捂著,但抖個不停。

他應該也感覺到了不對,急忙轉身向門外跑去,隻留下一個身影,影子搖晃,出門時猛地帶上門。碰門聲很大。我還站在那裡,頭腦一片暈旋。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切都在瞬間發生,又瞬間消失。我低頭,連衣服上的大蟲也不見了。那個男人來過嗎?他剛才真的來了嗎?看到赤身的我了嗎?他這會兒又去哪裡了?……疑問一串串地向我湧來。我竟失神了,一下子像是進入了另一個時空。

那兩個女人過來了,圍著我,問怎麽啦怎麽啦。

是啊,怎麽啦,剛才是怎麽啦?我也想問呢。女泳將找到了蟲子。那是一條大蜈蚣,蜈蚣從我的內衣裡探出頭來。現在,它被扔到了地上,其中一個女泳將用拖鞋使勁地踩了上去。瞬間,蜈蚣變成一團,像屎一樣。有幾隻腳被踩裂了,居然還在動。

我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裡。我出神地盯著地下那一灘水,還在喃喃自語……

一天以後,我接到游泳俱樂部經理的電話。他在電話裡說:“我們開除了他。”

這是我交涉幾次後,他才這樣說的。“已經走了。他還為自己狡辯,其實狡辯也沒用,這事情我們不會原諒的。”

經理的態度稍稍讓我的情緒平和了些,也覺得自己松了一口氣。

我和俱樂部之間的事也有了了結,我不再遊了,再沒這個心情去游泳了。他們答應退還我一年的年費,同時還答應賠償我一千元。不過,這也是交涉的結果。俱樂部起先也是扭扭捏捏,強調東,強調西。但我也不松口,也不好惹。

我說,如果鬧大的話,對你們俱樂部也沒有好處,比如叫媒體來曝光。

俱樂部肯定被嚇著了,態度一下子就變軟了。

2

“我是被冤枉的。這事,你最清楚,我是不是被冤枉了?”

他站在門口時這樣說。這是他唯一一次到我的店裡。我不清楚他是怎麽找到店的。事實上,他已經站在那裡。不過,口氣還好,不像是來吵架的。他講話輕聲輕氣,好像他反而是個受害者。

“你不要進來,跨進來我報警。”我也不客氣。

我幾天前就已經知道他被除名,我想,除名這事就已經驗證了誰是誰非。他現在出現,純粹是搗亂。我就是想不通他怎麽會找到店的。我當時參加俱樂部的時候,是留了店的地址,還有電話之類的。我想,他肯定是從那裡弄來的。

但現在不是弄清這個的時候,我現在就要趕他走。他被除名了,他來找我幹嘛,要找也是找俱樂部。

“你不能這樣。真的,你怎麽可以這樣呢?你要到俱樂部去替我說。”

這樣說著時,他就進門了。他一進門,我心裡就亂了。我想,他是來搗亂的,弄不好他會摔東西,砸店,甚至還有可能要打人。誰知道呢?我對這個男人不了解。那次也只是一閃而過,沒有完全看清他這張臉,現在他就在眼前了。他長得不算難看,中等個子,中年人,後腦杓那兒有了些白發。

他站在店的中央。先是看窗簾,看了一會兒,才把眼光鎖定到我身上。目光裡帶著鄙視,也有某種仇恨。我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想不好怎麽辦。我怕這家夥失控,做出不理智的事來。誰知道呢?他的飯碗丟了,他的氣大著呢,現在他把氣都往我身上撒。是我讓他把工作丟掉的,我當然是他仇視的人。如果店裡有客人,或許我膽子會更大些,但要命的是,此刻,一個客人也沒有。這店裡只有我,還有他。就我們兩個。

我胡亂地在桌上抓著,抓到了一個訂書機。這也好,我把它捏在手裡,關鍵的時候也是武器。甚至還可以用到訂書釘,有這尖銳的釘總比沒有好。我緊緊地握著,眼睛盯著他。

“我只上了一個禮拜的班,就遇到這倒霉的事。關鍵是,你叫了救命,我是聽到救命後,才推開門的。這事就是這樣,你喊救命。”他很平靜地說著話,好像說的事跟他無關似的,好像是在複述著人家的事。

救命?我喊救命了嗎?這事我真的是忘了。當時那麽緊急,都嚇壞了,誰還記得當時喊了什麽呢?或許我說了,我記不清了。印象之中,自己是沒有喊過的,我只是尖叫,尖叫了起來。

“你是說了,大聲地喊了。”

“我應該沒喊。我不會這樣喊的。”我說。

“你不要賴,我希望你不要賴。做人要誠實。”

我賴了嗎?我向來是誠實的。我生意做得好,常客很多,我憑的就是誠實。但現在他說我喊了救命,是我喊救命以後,他才衝進來的。他不是無緣無故衝進來的。

我緊緊握著訂書機。誰知道呢,可能我喊過,也可能沒有喊過。我看到蜈蚣,情不自禁喊一聲救命也是有可能的。但事到如今,我絕對不能承認。我不能說我喊了救命,不能說。他看到了我赤身裸體,佔了便宜,現在還搬出一套說辭來。不管他說的是真的,還是編的,我都要否認。讓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看了我,我總是不能原諒的。現在,他丟了工作,扣了錢,這就是代價。他付出代價也是必須的。

“你真的是喊了,你可以去問邊上的人,我記得還有邊上的人。她們可以作證。”他一臉的無辜,好像他是完全被冤枉了。從他的口氣裡,好像我製造了冤假錯案。好像受辱的不是我,而是他。

這令我很不開心。我來回地撥弄著訂書機。

後來,他就坐了下來。沒有人邀請他坐下,他自個兒就坐下了。他就縮在沙發裡,一會兒低頭,一會兒看著我。我不習慣這樣的目光。這目光帶著邪氣,他看到過我的裸體,現在他看一眼,我都覺得異常,好像他的目光是雙手,能摸過來,能把我身上的衣服輕鬆地除去。這真要命,我既惱火,又害怕,但又不能發作。

他的目光裡有一種猥瑣的東西。我怕這,但越怕,這層東西似乎更清晰。

“你想怎麽樣?”我反問。口氣裡帶著強硬。

“我要你還我公道。我需要個公道。”

後來警察就來了。是我報的警,他一直賴著不走,我就報了警。我是當著他的面報警的,一報警,他就站了起來。

他是自己走的。等警察來的時候,他早就走了一會兒了。

走的時候,他還在門口停了一下。“問問你的良心吧!”他說。

3

他是在威脅我。這點我很清楚。只是,這樣一個人,怎麽會被我攤上了,是我想不通的。

當他在河邊出現一二次時,我不當一回事。就當他散步吧,讓他看看運河的風光,看看船隻、河邊的房子、水閘、寶塔和那些臨水人家吧。或許他會看厭,看厭了他就會走,就不會再到河邊。我就是這樣想的。但幾天以後,他還是來,而且每天都差不多這個時候來,我倒是有些驚訝了。

這個人像塊牛皮糖啊。我心裡這樣想著。

我的店跟人家不同,有好多的窗。因為要展示窗簾,所以,窗子就多開了。我站在視窗,常常能看到他。他的正面,有時是背面,有時甚至只有半個頭。他總是在那裡,像個流浪漢一樣。更多的時候,他是坐在一塊臨河的石階上,這裡有個小碼頭,岸邊都是河埠石階。

他就坐在那裡,皺著眉,有時還把手擋在眉宇處,張望著,沉思著。有時,他還會踢自己的鞋子,那是一雙運動鞋,有點舊了。當然,他也抽煙,在石階的邊上扔滿了煙頭。他抽煙的樣子很古怪,抽一口,急於要吐出來,面朝著天空,把煙氣送到上面。

他腦子有沒有問題?我問自己。但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從他上次到店裡的情形來看,他不像有病。但他好像跟其他人不一樣,有一種特別的陰,陰冷、陰鬱、陰暗。我一下子想到了三個陰。一個星期後,他又準時出現時,我心裡的不舒服加重了。我好像身上長了癬瘢一樣難受。儘管他沒有再到店裡來,但我覺得應該要想辦法了。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表哥,他開洗浴公館,社會人脈廣。我給表哥一個電話。

“揍他一頓,我叫人去揍他一下,他就老實了,就不敢來了。”表哥說。

表哥這樣的想法,我當然也想到過,可我還是覺得不妥。我為什麽要打他呢?他一不鬧,二沒有擅自闖店,我覺得這樣做就過分了。我不做過分的事。

“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沒有。對付這樣的人,只有這樣,否則有你苦了。這樣的人會纏著你,就像一條蛇一樣,一旦纏上就不放了。”

表哥這樣說讓我害怕。我怕這家夥到晚上也跟著我,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就像影子、跟屁蟲一般。我去喝個咖啡,他就守在我的車旁。我去看個電影,他就在大廳側面等著我。一想到這樣的場景,我就心寒。這不是不可能啊。他現在白天都這樣了,為什麽不能延伸到晚上呢?為什麽不呢?

我很想答應表哥的要求,但我還是拒絕了。我做不出來。我有同情心,我甚至覺得這家夥儘管惡心,但也是可憐的。一想到下雨天,他也在這裡轉來轉去時,我心裡湧起了一絲同情。那天,雨絲如柳條一樣地飄,我真想請他進來,坐一坐,喝一杯茶。我們可以不聊什麽,但我會送上我的普洱茶。只有高級客人來的時候,我才會用普洱茶。那套精致的茶具就在一旁,我做茶道時,別人都說我高雅,有韻味。當然,我沒這樣做。我想我應該也是不會這樣做的。

表哥看我沒有同意他的建議,過了一天,又給我來了電話。

“還在吧?還在外面嗎?你怎麽不聽我的話呢?一勞永逸,這樣的人欠揍。”他的聲音很響,我讓手機遠離了耳朵一些。

“算了吧,無緣無故地打他,我做不出來。”

“不要你做。只要你點個頭,我就叫人去擺平。保證明天起再也不出現這個人。”

“不出現當然最好,但我還是不想打人。打人,多不好。萬一打傷了,怎麽辦?”

“怎麽會呢?只是嚇嚇他。”

我想了想,有點猶豫,最後還是沒有同意。

“這個人啊,我打聽了一下。你知道嗎?他坐過牢。坐了四年,去年出來的……”表哥說。

我的心一收。坐過牢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們會做出常人做不出來的事。我一下子又緊張開了。

“為什麽?為什什什麽坐?”我竟口吃了。

“情人。他老婆有個情人,開超市的。他就去了,捅了人家,捅了,你知道嗎?還好,沒死。”

我突然想,他會不會也提著刀到我這裡來呢?我心裡一下子全亂了。

“我聽說,他家裡也是一塌糊塗……他媽有神經病,不時會發作,還有,還有,他還有一個兒子,都十歲了,聽說也有問題,腦癱,生出來就是了……”

表哥還在說,但我都沒有聽進去。提著刀,提著刀,此時此刻,他在外面會不會也提著刀呢?我的後背上泛起陣陣寒意。

看來,事情嚴重了。

4

我準備了辣椒噴霧,就放在包裡,隨身攜帶。我想,萬一,他衝進來的話,我就用這個,對準他的眼睛,噝——地噴過去。為此,我還訓練了幾回,確保那玩意在我手裡運用起來靈活自如。

我還專程到派出所去了一趟,把情況作了匯報。我已經放棄了表哥的做法,他那種做法只會激化矛盾,弄得不好,真的把小事弄成了大事。我還是相信警察,想讓警察來保護我。祁副所長接待了我,與那人以前打過交道,一起吃過兩頓飯。

“能不能趕他走?”我問。

“他又沒來騷擾你。如果他騷擾了,那我們肯定管。現在他只是坐在那裡,我們管不了。這事,很難管。”他說。

“但他可能會報復。他以前捅過人,誰知他會不會再捅人呢?”

“可以去警告他,但如果警告以後,還是來,我們就沒辦法了。他到河邊,沒有犯法。他不犯法,能怎麽辦呢?”

祁副所長說的是對的。他只是吃飽太閒,最多只是朝我的店裡多瞄幾眼,這不會構成什麽罪,連偷窺也不是。他是光明正大地在那裡,光明正大地朝我的店裡看。我覺得自己像是濕手碰上了乾麵粉,甩起來麻煩大了。

不過,祁副所長畢竟認識,還是說話算話。他們真的找到了他,那天,我看到了。來了兩名警察,穿著製服,腰裡還別著警棍和對講機。他們出現在了河邊,朝著他的方向走去。那會兒,他手裡拿著一張不知從哪裡弄來的報紙,他沒有注意到警察,只顧低頭看著報。等警察來到面前,他才抬起頭來。警察就站著跟他說話,還朝我的店方向指了指。待警察走後,他把報紙團了團,扔到了一旁,還朝我的店狠狠地瞅了一眼。

警察留下了遠去的身影,他站了起來,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我不知道這事會朝什麽方向發展,我完全一頭霧水,心裡卻在默默地禱告,再也不要來了,再也不要見到他了。我希望我的禱告能發揮作用。

不知是警察的緣故,還是我禱告的緣故,後面那幾天,他竟然真的沒有出現。我探出頭,朝河邊張望,沒有。河裡河外,船邊碼頭,公車站和報刊亭,都沒有他的身影。我壯著膽子,去了趟河邊,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藏在某個地方,結果也沒有。他消失了,終於不見了。

他應該是怕警察的。坐過牢,知道警察的厲害,因此,警察一出現他就退縮了,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不過,他沒出現,我倒是有些牽掛,我腦子裡一直是表哥說的那些話,我在想,他的妻子怎樣了,他的媽怎樣了,還有他的小孩怎樣了……這些東西一下子充塞了我的腦海。

我甚至想到幫他。他是一個可憐的人,對這樣的一個可憐的人,我應該伸出援手。不過,一想到他曾經是個罪犯,我又打了退堂鼓。畢竟,他對我而言是一個陌生人,有時候去幫一個陌生人是很危險的。就比如前幾天,如此反覆地出現,他到底要幹什麽呢?真是天曉得。但我相信,他是想敲詐,他就是想從我這裡詐一筆錢。這是我的直覺。我相信直覺,我的直覺經常是很準的。

他沒出現,我松了一口氣。生活一下子又恢復了明媚,又像以前一樣燦爛了。我想,這一頁終於翻過了。幾天以後,他那張臉在我印象裡已變得模糊,不真切了。我甚至還在想,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呢?會不會是我自己臆想出來的呢?

我又開始安排我的生活了,我的小資生活又像以前一樣熱鬧又繽紛了。我約朋友去吃烤肉、喝茶、看電影、看攝影展覽。

攝影展覽在美術館舉行。都是西部風光,有西藏,有青海,還有新疆。那些美輪美奐的景色,讓我駐足。我是約了我的姐妹英姿一起去的,英姿也是個攝影迷。她用手機翻拍這些風光,嘴裡還不時哇哇地叫,“我要到西藏去,我還沒去過西藏,一定要去這個地方,怎麽樣,跟我一起去吧?”她拖著我,讓我表這個態。

我當然也想去,但我放不下這個店。一去半個月一個月,店裡的損失就大了。一想到這個,我就下不了決心。錢還是重要的,我開店不就是為了錢嗎?要讓我損失幾萬塊去西藏,想想總是心痛。“去吧,去吧,錢掙不完的。”英姿說。道理我也懂,但要讓我放棄,卻有點心痛。我說,再考慮考慮吧。英姿說,“有什麽好考慮的,現在就定下來,你這人不爽氣,拖泥帶水的。”這不是英姿第一次說我拖泥帶水,的確,我自己也承認有點,但要改,好像很難。

從攝影展裡出來,我們買了兩杯奶茶,一人一杯,邊走邊吃。我們正走向我的尼桑車,車停在一片樹蔭下。就在這時,突然一個人插到我前面,說出一句話來。

“你說,蜈蚣會不會咬人?”他這樣說。

我一愣,英姿也一愣。

一看到他的那張臉,我差點崩潰。是他,就是他,那個衝進更衣室裡的男人。此刻,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我,就像那天一樣。這目光就像一個發著紅光的燈泡,尖尖的,遠遠的,但又好像要爆炸。我一下子怔住了,不知怎麽辦。

英姿更是莫名其妙。她好奇地盯著這個男人,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走開,你給我滾開!”我突然發出很響亮的一聲。

男人沒有動,好像他早有預料一樣。他還是站在我前面,甚至比前面更靠近了。

“你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嗎?我看你不像。我再給你兩天時間,就兩天。”他說。

“滾開,再不滾,我喊人了。”

我變得很暴怒。我不能容忍這個人的出現。我以為他走了,躲起來了,不再惹事了,但看來不是,他依然在,只是藏起來了。他在暗處跟蹤著我。這讓我怒不可遏。

“我是被冤枉的。我再說一遍,你要還我清白。你必須還。”

這樣說著,他就走開了。英姿站在一旁,像在看一幕啞劇。她不知道前些日子我那裡的事。男人的背影晃進了展覽廳裡,消失在了人堆裡。

我站在原地。

“發生了什麽?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恐嚇我,你都聽到了。這個無賴竟在大庭廣眾之下……“

我額頭上、後背上都是汗。他說兩天,給我兩天時間。難道這是最後通牒嗎?

5

我如臨大敵。

原本,這事我沒告訴老公,現在看來,不告訴是不行了。儘管說起來有些別扭,但考慮到嚴重性,我還得說。不僅跟老公說了,我又到派出所,跟祁副所長匯報了。

祁副所長看來也有些為難。他說轄區裡,每天有好多案件,不可能派警察單獨保護我。他說現在那人只是說說而已,說說是不算的。如果他真的有行動,他們就會果斷出擊,讓我不要怕。他還要求我二十四小時手機開機,一有情況,馬上報警。

從派出所回來,我突然覺得好笑。去遊個泳,結果弄出這麽一樁事來,而且越鬧越大了,好像到了無法收場的地步。我也考慮表哥的方案,但這個方案很快又被我否定了。如果揍了,他會狗急跳牆,變本加厲,弄得不好會鬧出更大的風波來。他捅過人,畢竟,他是捅過人的呀!現在,漩渦越來越大了,我覺得自己在這漩渦中心了。

為了對付他,老公請了幾天假,也待在我店裡。“叫警察把他抓進去算了,這種人是人渣。”他是個小公務員,不適應在店裡的生活,話裡話外都是抱怨。“抓進去關上幾天,出來後怎麽辦呢?他出來後再過來,可能更難辦了。”我這樣一說,他支支吾吾一陣,就閉嘴了。的確,好好想想,問題還是嚴重的。我在想要不要去算個命,避一避眼前正在升騰的邪氣?

老公有一把從四川旅遊買回來的藏刀,刀也拿到了店裡。“他敢闖進來,就砍了他的頭。”他揮動著寒光凜凜的藏刀這樣說。

這樣說的時候,那個人又出現在了河邊。“就是他!”我指著窗外說。老公把藏刀握得更緊了,他把藏刀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

那人沒朝店裡看,好像根本不存在我這個店似的。他就在河邊,來回地走著,還不時朝河的遠方眺望。他神情茫然,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他沒有在台階上坐下,而是坐到了一個系船用的水泥墩上。他一直就這樣坐著,時而低頭,時而抬頭,抬頭時正好有一隻灰色水鳥掠過,他的目光就又追逐上一陣子。

“真是個呆子。”老公看了一會,這樣下結論。

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第二天也還是如此,他沒有做出極端的動作來。臨近中午時,太陽烈了,他躲到了樹蔭下。那會兒,我看他好像朝店裡瞄了瞄,腳步也停了,好像在猶豫,在想著什麽。我猜他是不是想進來?這會兒,老公正在沙發上午睡,藏刀擱在腳邊,鞘子已經拉開,露出半截刀子。我想,如果他再走近,我就推醒老公。但他沒有,他在樹蔭下一屁股坐了下來。報紙墊在下面,雙腿還盤到了一起。

你跟一個呆子懟上了,老公說。世界那麽大,你怎麽偏偏和一個呆子懟上了呢?他說的是對的,我內心是認同的,但嘴上沒說出來。

6

日子還是這樣地過。

從第三天起,那人又消失了。人真是犯賤的。他在的時候,擔驚受怕,他不在了,卻有些惦掛了。我知道不該,巴不得他消失,永遠不在。他不在,我自由,連呼吸也順暢多了,連外面樹枝上的太陽也圓了好多。儘管如此,我卻感到不自在。我總會像平時那樣,朝河邊張望一番。

他躲起來,是醞釀更大的風暴嗎?還是覺得無趣了,退卻了?……這些都是可能的。我就這樣坐在店裡想啊想,其實也想不出個名堂來。但我還是想,像個偵探急於要破這個案似的。

河邊一如既往,船進進出出,碼頭上不時有水果和食品運來。水鳥翻轉身子,從水面掠過,它們時高時低,在河畔來回顛簸。

他不來的日子,我卻忙了。有個新會展中心要布置,訂了大量的窗簾,於是,我一下子忙碌起來,打電話,看樣品,量尺寸。有時,我會記得張望一眼,但更多的時候則完全忘了這事。是啊,我不認識他,叫不出他的名字,他是哪裡人?做過什麽?父母幹什麽?……我的記憶裡,只有表哥傳遞來的資訊,但這些資訊是混亂的,我一點點理清,過一會兒又亂了。畢竟,我不認識他,弄不懂這個人。其實,我乾嗎要弄懂呢?我已經說了,他跟我無關。他真的是跟我完全無關。

這樣一想,我就舒坦了。他肯定煩了,覺得這不是辦法,於是就選擇了撤退。他是到了該撤退的時候,否則他就是個神經病了。但願他不是個神經病。我內心還是善良的,我還是希望他正常,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希望他變心的老婆能回來,兒子的病能看好,一切順風順水,平安,健康,快樂。我真的是這樣想的。

幾天后的一個午後,我從會展中心回來,汽車剛倒進車位,就聽見有人在喊:“撈到了,真的撈到一個死人。”

於是,邊上有人就朝河邊跑去。

死人,怎麽會死人呢?我一向對這樣的事冷漠,也不想看到死人惡心的樣子,我只是朝河邊望了望,沒有過去。打開店門,我開了冷氣機,然後去淨水器燒水。水燒開時,有人走進了店裡,是個顧客,張望著牆上一件件樣品。

“是個男人,一個男人死了。有人說,他前幾天一直在那裡,一直在。”

“什麽?一個……個男……人?”我結巴起來。

“是的,警察快來了。有人說他前幾天就在這裡了,逛了好多天了,情緒一直不對。他們說,他早就想死了。”

我的眼頓時一黑,一股巨大的能量好像要把我推倒似的。我想跨出門去,但那個腳好像被捆住了,動彈不得。儘管這樣,我還是想出去。那個人死了,難道他真的死了嗎?真的嗎?

顧客走了,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我想再問問時,店裡已空蕩蕩了。透過窗子,能看到河邊正在湧過去的人群,他們在說著,指手畫腳著。有個年輕人在奔跑,臉上流露著興奮。

我最後還是到河邊去了。我想,我必須要去,但我腳重得不行,每一步都仿佛在拖。

遠遠地看到人群,警察的車在路邊閃著警燈,河邊泊著一條打撈船。有人說,他是在水閘邊被發現的,在水草的下面,人都腫脹了,臭出來了。我不敢再走,我看到遠處的地上,有一攤黑色的東西。那應該就是他的屍體吧,現在就橫在地上,水還在淌開來。人群既想靠近,又躲著,好些人捏著鼻子。隱約中,我也好像聞到了臭味,於是,我也捏住了鼻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店,怎麽坐到凳子上的。所有的記憶仿佛都中斷了。我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在一浮一沉地飄著,晃著。他怎麽會死?是自殺,還是他殺?會不會是因為我,才去尋死……我不敢想下去了。

“蜈蚣會不會咬人?”他的那句話一直在耳畔響著。我不知道這句話什麽意思,但它一直在說,一直在繞來繞去。

我傻傻地坐著。我好像不會動了,連身子都全麻了。

陽光更猛了,河邊的人正在散去,但又有新來的人擠過來。在我坐的那個位置看不見死人,但看不到並不等於不存在。他還是在的,此刻應該還在,過一會兒他就會去法醫的解剖室,再去火葬場。

我想起了他說給我兩天時間,難道這是他的倒計時嗎?他真的是在兩天以後選擇死亡的嗎?就是在水閘那裡投水的嗎?……一連串的問題撲面而來。頭痛得厲害,好像不長在自己頭上,而是在拖,在踩,在踢。

警車拉響了警報,一點點加重,然後,它好像在離開,在遠去。

門推開了,晃進一個身影,咳了一聲,居然是祁副所長。

“他死了,真是想不到。不過,你得跟我去做一個筆錄。”他說。

“我?”我有些不信。

“是啊。這也是例行公事。我知道你不會,你怎麽會呢?但你跟他有過節,鑒於這樣的情況,你還得做一個。我也是為你好,你把情況再講講清楚。”

“我講得夠清楚了。”我話中有些惱怒。

他沒搭腔,在店裡轉悠著。以前吃飯時的談笑風生都沒有了,露出一張嚴肅的臉來。

“剛才,他老婆也來了,癱在地上哭,哭得不像個人樣了。”他輕聲地說。

我又是一驚。

“一個人要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儘管,他很可能會去尋死,但我還是沒有想通,他為什麽要死。好死不如賴活,這樣的人我見多了,真的是見多了。”他轉過來,盯著我,我著急地把頭低下。

我開始害怕起來。儘管我沒有殺人,但心裡的害怕卻在加劇。人家做賊心虛,但我沒有做賊也心虛。

“難道是我讓他死的嗎?”我悄然地問。

“沒有人這樣說。我也不會這樣看,但我說了不算。你得跟我去一趟。”

河畔一片死寂,原先生機勃勃的生活好像消失了。太陽躲進了雲裡,天變暗了。心裡一直打著鼓,鼓聲淒涼。有貨船過來了,高大的船體擋住了打撈船的身影,水面上蕩起了很大的波浪。

祁副所長走向門口。拉開半扇門時,又回了一下頭。

我站了起來,我想我得跟去。殺不殺人,我是講得清的,這一點我不怕。我再次聞到了臭味,好像跟外面的臭味一樣。那是從我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就在這屋子裡,越來越濃。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自私與醜惡,而在這之前,我竟然一點也沒有察覺。臭味伴著我,我生成著臭味。我為自己惡心。

尼桑車跟在祁副所長的警車後面,兩輛車都開得很慢。在一個轉彎處,我看到了街上躺著的這個人,她還在。邊上還有人圍著,我踩油門的腳一下子松了。我不敢去看地上的女人,她緊縮成一團,像刺蝟一樣。

我透不過氣來了,昏沉之中,我覺得我與那女人仿佛變成了一個人。

(封面及文內圖片均為千圖網授權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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