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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部封神的《燃燒》,我要說不

自劉亞仁飾演的宗秀從車廂裡扛起貨物開始,晃動的手持跟拍便令影像顯得緊張局促。人物看似溺水一般,在城市激流中奮力掙扎,仿若要徒勞地扼住命運的咽喉。

即便水並不是李滄東的顯性視覺元素,但是類似的意象頻現於其過往作品中,是他慣用的描摹手法。

李滄東並沒有固定的攝影師,然而無論樸賢喆、金炯求、崔金澤還是如今的洪慶彪,都如一貫徹了他的語言風格。攝影機貪婪地窺視人物,勠力捕捉那些漠然面孔背後暗湧的思緒。

正如《綠魚》裡韓石圭的首次入鏡,從火車裡露出半身,就像好不容易浮出水面一樣,欣喜地吸著空氣,又很快被拉回湍流之中;也似《薄荷糖》與《綠洲》裡的薛耿求那般,用乖張慵懶的姿態嘲笑周遭事物和沉入海底的自己,隻不過多了一層屈服的意味。

通過鏡頭,每一次的個體掙扎均足以撥動觀者心弦,而其中所傳達出的不安、憤懣或無力,更直指向充斥暴力與桎梏的韓國社會。

《薄荷糖》(1999)

黑格爾曾坦言“詩比其它任何藝術的創作方式都要更涉及藝術的普遍原則”。西方詩學理論以注重邏輯思辨著稱,並與哲學、歷史學緊密結合。而東方作者們更是不斷地探索著詩的創作,將其包容性和適應性發揮到極致,成為傳遞精神話語的重要藝術形式。

李滄東,或者說多賓、米特裡和波德維爾主張的現代電影“詩意美學”即源於此。

李部長不光從外在影像風格體現出一種詩的抒情律動,在文本形式上也能看到雅各布遜結構主義詩學的影子,即呼應與對等原則。而其所有作品在主題上流露出鮮明的本土化和民族性特徵,也正是電影“詩性現實”的普遍現象之一。

這種為人津津樂道的創作意圖,令其幾乎出手即傑作,並且在2010年的《詩》中達到頂峰。

《詩》(2010)

縱觀李滄東的作品,人物總是被置於中央去展現,以格格不入的姿態與環境相互影響。

歷史則成為一切的幕後黑手,隱形於表象之下。無論個體情感多麽微妙,事件多麽瑣碎,情節多麽淡化,社會枷鎖與歷史暴力總以幽魂的形態持續控制著人物。

因此,李氏電影的色調幾乎都是陰暗冰冷的,甚至經常出現以《綠魚》和《綠洲》裡的殘疾人為代表的“苦難奇觀”。顯然,這是由於他熱衷於以特殊群體的視角切入現實而造成的。

《綠洲》(2002)

“邊緣人(marginal man)”是李滄東電影目前為止的絕對主角。這個概念最早由美國社會學家帕克提出,廣義上指未充分參與任何群體的人,狹義上指同時參與兩個以上的群體、行為模式捉摸不定的人。

從43歲的處女作開始,李的電影就從未聚焦過別處。六部電影六組主角,其所有的行為動機和終極命運都是以邊緣人的身份特徵出發,產生於意識結構和價值觀急劇變化的本土現實之中。

唯一明顯的嬗變是,李滄東從《綠洲》和《密陽》開始,逐漸將重點由歷史政治的隱形書寫轉移到社會製約下的個體情感描繪。結合自身的作家身份和極低產量等因素疊在一起,令其有別於其他韓國現實主義導演,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作者型導演。

《燃燒》主創

不過,誇了這麽多,也到了給《燃燒》說壞話的時候了。

今年破了坎城場刊記錄,獲得海內外媒體和影評人一致讚譽的《燃燒》,依舊沒有脫離過往的母題。

表面上,影片糾葛於兩男一女捉摸不定的曖昧關係,還有隨之而來的一連串撲朔迷離之事——當然,其中的男女主角都是邊緣人(包括 Ben ,他的狀態無疑也是孤獨的)。

但在故事背後,李滄東仍想探討無形的資本暴力對韓國社會的撕裂,以及階級與意識形態的對立。隻不過,這層立意在表達上很不充分,無法讓人產生認同。這是我首先覺得遺憾的地方。

影片的攝影無可指摘,但是在三重文本的相互影響下,其主題與藝術效果就像影片試圖批判的現實一樣,破碎且分離。

我無意進行大篇幅的跨文本比較,畢竟文字與影像的語言系統截然不同。而無論對原文本實行松散也好、忠實也罷的改編,電影本身有權具備獨立的語意,不受外部因素影響。

但是,我確實也看到了影片在李滄東-村上春樹-福克納三者間遊移不定,並產生了潛在的割裂性。這或許是創作上的猶豫,也可能是三者間天然的衝突所致。

村上春樹的原著裡,幾乎所有筆墨都在比喻一種神秘的曖昧關係,強烈的疏離與孤獨溶於字裡行間,暗示了故事背後的可怕真相和現代人叵測的精神世界,極富感染力。

福克納的小說以南北戰爭為背景,故事更具體,充滿提煉過的細節與辛辣的戲劇性,深刻雋永。兩個文本若要融為一爐,並同時保留內核氣質,無論從內容還是創作背景來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當然,李部長也沒有這麽做。

最終,《燒倉房》給予了影片的主要結構和敘事脈絡,《燒馬棚》提供了另外一層人物關係,並且小說本身還成為影片的道具——這有點過於直接了。

而李滄東本人,除了讓人物關係更明朗化,還加入了額外三分之一的情節和更明確的現實議題。

即便他通過精心選擇後,決定哪些保留軀殼,哪些保留內核,哪些需要擴展,可在我看來,影片私加的情節仍顯多餘。而直指社會的語句也沒有形成感召力,僅落實為幾處不痛不癢的閑筆,卻似乎又佔據了重要地位。

從宗秀與 Ben 初步接觸後,由衷感慨“韓國有太多蓋茨比”開始,影片對現實的探討便流於表面,幾乎淪為符號的堆砌,令人感覺敷衍和刻意。無論是宗秀在家指著遠方說“山那邊就是朝鮮”,還是與律師的對談等戲碼,基本上只要一涉及社會沉屙,便做說明陳述狀,缺乏影像或敘事上的表現。結果導演想說的,都淺白地含在了角色台詞中,毫無余韻可言。

不僅如此,偶有的幾次表現性段落——宗秀找鄰居簽請願書;惠美在聚會上被物化展示;宗秀不堪忍受工作要求等——也是粗糙而膚淺的,與影片大量的過渡段不貼合,在節奏上也顯得很跳。

同樣的,我們在無數作品中見過類似編排,因此也缺乏新奇感。像《燃燒》這樣的敘事氛圍,次文本/潛台詞是非常關鍵的。實際上,村上的原著已提供了範式:“這簡直成了《了不起的蓋茨比》。我想,做什麽不知意,反正就是有錢,謎一樣的小夥子。”短短一句足夠了。然而影片中無論是台詞,還是敘事上的交代,都過於簡單直接。

而越多的說明性台詞,內容便越容易乾燥,不僅讓影像顯得疲憊,也是在進一步稀釋作品的多義性。

以至於宗秀與惠美的第一頓飯,即改編自《燒倉房》裡“剝橘子”的場景,在編排處理上也值得推敲。

一方面,仍處於試探階段的人物關係,該是以這場戲定調。哪怕我們可以理解惠美已經敞開心扉(是性格、處世觀使然還是對宗秀有特殊感情,都不重要),但對於宗秀來說,對面坐的顯然是一個充滿神秘感又極具吸引力的女孩。當二者以迥異的姿態進行攀談時,我沒從鏡頭中感受到那種沉緩或聳動。

另外,在加入有些幻想意味“剝橘子”動作之後,一頓正常的飯局勢必會變得怪誕。惠美表演時的自然與宗秀觀看時的困惑,應產生情緒上的張力,並通過影像被感知。

原著中,村上通過一段回敘,將讀者帶到當時的場景中,文字顯得非常嫻熟自然。但是影片中同樣的台詞,同樣的場景,幾乎是無修飾的視覺複刻,就顯得了無生趣。當然,真的照搬原著是不可能的。單就這場戲而言,我認為李滄東完全可以精雕細琢一番。

除此之外,文本的徘徊和跳脫還體現在幾個象徵性的事物上。作為本片表意結構的重要一環——那隻薛定諤的貓,本可以與啞劇“剝橘子”和水井形成連續的統一體,詰問出客觀性存在的本質。這應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懸念,卻最終降格為“破案”的關鍵線索。

從宗秀(而非觀眾)的角度來說,他借此確定了 Ben 殺人的事實,觸發了一系列後續行為。如果貓自始至終沒出現,或者 Ben 的貓沒有明確回應,效果大概會更好,這個扣子也就有了更多的解讀太空。畢竟在“剝橘子”時,惠美完完整整的用了村上的原話“只要忘記這裡沒橘子就好了”。

然而遺憾的是,影片並未讓觀眾忘記這裡沒有貓,相當於否定了前期建構,也吹散了那層隱隱約約的氤氳。

然而關於惠美的去向和兒時的水井,卻做得很完整。如原文本一樣,影片並未交代惠美的下落,這個被富有階層物化並戲弄的女人,最終在“燒倉房”的隱喻之下完全消失,散發出駭人的氣息。

而水井似乎是對記憶的思辨,同時也暗示著角色殊途同歸的命運。通過走訪惠美的家人與母親的會面,宗秀終歸無法確認這段過往是否真實,故事也就有了足夠的余味。

事實上,《燃燒》有不少類型元素,但不是用類型手法灌注的,因此也無必要遵循相關創作法則。本片的一個重要表意目的,就是讓觀眾疑惑,產生混淆感,進而自行聯想。聯想不是為了揭曉明確的答案,而是尋求與角色的認同——這當然與類型片的金字塔背道而馳。

所以糾結 Ben 是否殺了人,惠美死沒死,意義不大。也正因此,影片一直在克制地交代人物背景,而 Ben 更是被定義為蓋茨比,完全不做任何補充。我們姑且認為 Ben 是一名哲學型殺手,內心孤獨,抗拒世界,捕食被社會遺棄的女孩。無論如何,這名角色也成了一個典型景觀。

一些不忠於現實的細節設定,比如幾場跟蹤戲,正是我在以前的文章中提過的,是有別於現實邏輯的藝術邏輯,不必用日常視角細究。但影片後半段的走訪調查,在我看來還是有些趨於擁抱類型化的戲劇性了。

從人物的言行、敘事節奏、運鏡乃至配樂上,某種程度上與懸疑片中揭曉謎題的過程如出一轍。而第二名女孩的出現,以及在 Ben 家裡的聚會,幾乎等同於解釋性的工具,是對情節的非必要補充。

《燃燒》中也不乏一些“定格時刻”,最具代表性的也許是惠美夕陽下的裸舞。這些均有著凝滯時間的魅力。

美嗎?當然很美,大概也會進入我的年度場景之列。然而類似大量的狀態戲鋪陳,從影片整體上來講,在情緒上又有些缺乏遞進或連續性,會讓我覺得較為重複。

對於本片零星幾處的主觀想象場景(也不僅是本片),是否也該謹慎使用?因為具體影像勢必有損想象中的意會因素,從而違背想象活動的心理特性。

甚至包括宗秀在小說裡所完成的影片終局,也因為將宣泄和反抗具體化,從而在影像上消解了人物由始至終的無力感。當然,以上這些並不是什麽顯見的缺陷,對不同觀眾而言有見仁見智的效果。

看上去我對《燃燒》有如此多的不滿之處,但這並不意味著影片真的有多麽不堪。

觀感永遠是私人的,對於喜愛李滄東和《燃燒》的人來說,一篇從個人角度出發的文章,不能也不該顛覆他們的定見。只是,我對於李部長有理由保持高期待,希冀能在他的作品中看到更多東西,但是《燃燒》讓我小小失望了。

哪怕它已經從坎城滿載而歸,我也只能將其歸檔為李滄東的中游水準,然後自行腦補成八年未拍片的他,興許有些手生了吧。話說回來,這也讓我更希望他提高下產量,別讓傑作等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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