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柳鳴九:與孫女合作《小王子》

【圖文來自六根公號】

柳鳴九:與孫女合作《小王子》

文 | 李輝

年過八旬的柳鳴九先生寄來新出的《友人對話錄》。細細閱讀,感受他內心不一樣的情緒波動。

讀此書後記,才知道柳先生前年的年底,突然發生腦梗。他說得似乎輕描淡寫,經過幾個月的醫治,沒有丟命,沒有全身癱瘓,視力卻喪失大半,他說自己“書齋生活與腦力勞動實在無法繼續進行”。

柳鳴九《友人對話錄》書影。

柳鳴九題贈《友人對話錄》。

不過,卻在這種情形下,經友人劉漢俊的幫助,此本《友人對話錄》編選而成,劉漢俊為此書寫序。我很喜歡這個標題——《一把鑰匙存在的理由》。

與友人對話,其實頗有難度。不同話題,如何應答,如何在歷史遠景中感悟歲月滄桑,這特別需要對話者有相應的精神與心理的備,需要在諸多史料中挑選剔除,談最能觸動自己內心的話題。

柳鳴九的《友人對話錄》涉及範圍頗廣。他與《光明日報》“人物專欄”主編對話,回想一九五三年走進北京大學接受的“科班教育”。

當年的北京大學,那可是星光燦爛,名師照耀天空。這位自湖南走來的柳鳴九,從那些學貫中西的前輩教授如朱光潛、錢鍾書、季羨林、馮至、李健吾、卞之琳、金克木、楊絳等一串串名師的身上,不僅僅學到知識,更從性格各異的前輩身上學到書本之外的修養。下面這段對話,說得多好:

這些大師名家不僅他們的學術文化業績、傳道授業、講課演說能給青年學子直接教益,即使是他們的氣場、風度、軼事、傳聞、細節也可以給人以示範與啟迪。在北大未名湖畔這樣一個強大的文化學術氣場中,如果善於學習的話,每時每刻、每處每地都可以受到啟迪、得到營養,學到東西,兼容並蓄,取各家所長。

所幸我從父母那裡繼承了對文化的敬畏、對文化的崇拜,我自己又像一張白紙並無自以為是、固步自封的定性,因此,還不失為一個善於吸收、善於接受啟迪,也肯勤奮致學、兼容並蓄的青年,只要是有營養的,我逮著就吃,不僅朱光潛的豐厚的學術業績成為我畢生的榜樣,他每天堅持打太極拳與慢跑也成了我效仿並堅持了數十年的習慣。

即使是北大校長馬寅初一開口就是“兄弟我”這樣一種不在乎語言時尚、不在乎禮儀規範與不流俗附的風度,也成了我後來在學術觀點上堅持自我、我行我素的最早啟迪。

著名經濟學家陳岱蓀在未名湖畔那種泰然自若、仙風道骨的神態,成了我後來心目中名士風度的樣板。著名的物理學家周培源在校園裡風風火火騎著自行車來往於行政大樓與教學大樓的景象,以及上車下車的麻利動作,成為我後來辦起事來頗為雷厲風行、講究效率的最早啟發。

總之,北大的四年,我沒有白白度過,我像一塊海綿,做到了全面吸收、兼容並蓄。

(《關於求學路線、學術誠實及其他》)

柳鳴九題贈《名士風流》 (1)。

柳鳴九題贈《名士風流》 (2)。

柳鳴九題贈《且說這根蘆葦》 (1)。

柳鳴九題贈《且說這根蘆葦》 (2)。

柳鳴九題贈《塞納河之靈》 (1)。

柳鳴九題贈《塞納河之靈》 (2)。

柳鳴九題贈《子在川上》 (1)。

柳鳴九題贈《子在川上》 (2)。

讀與友人對話,難以忘懷的卻是柳先生與孫女之間的親密互動。這種互動,當然與兒子柳滌非早早在三十七歲故去相關。文匯出版社鮑廣麗編輯柳鳴九的《父親 兒子 孫女》一書,寫了一段穿透人心的文字。讀了又讀,感人至深:

兒子柳滌非生性平和,善於為人處世。在幼稚園,就有舍身救人的行為。後來長成少年,又有收集名人簽名的嗜好,曾集有夏衍、王蒙、沈從文、茅以升、艾青、李健吾、錢鍾書等人的簽名。

後到美國,不論是學習,還是工作,和周圍人皆相處融洽,謙遜有禮。同時,他熱愛生活,愛電影,愛看書,愛看報,喜歡駕車在公路處疾駛……他也愛妻兒,留下來的財產,保證她們能過上不愁溫飽、安定小康的生活,他以自己的部分財產與親友的支持,在他畢業的大學裡設定了一項用他的名字命名的獎學金,雖然規模不大,但可以每年資助一個貧寒學子的學費與生活費。

他隻活了37歲,但他對接納他的社會卻做出了回報……根據他生前的意願,遺體捐獻給公共醫療機構。他的親人、同事、朋友、老同學在當地舉行了一次隆重的、充滿了親情與友情的追悼會。柳滌非的一生,正如他的母親在追悼會上所說:“活得長久的人像是高高的一支蠟燭,而我可憐的兒子,他的蠟燭很短,可是他燃得那麽明亮。”

柳鳴九的講述,更含蓄、克制、內斂。他的愛,不露於言表,尤其是逝子之痛,隱藏得更深,行文之中,偶爾流露出,卻立即收筆。

比如,他回憶起兒子最後一次打來電話,平日裡話語不多的兒子,竟親情呼喚,叫了他一聲“爸”,隨後沒過一兩個星期,就驚悉兒子去世的噩耗,“每當想起這件事,心裡都感到一揪”,但是,卻並不鋪陳開來,直到在和小孫女的一次通電話時,小孫女直白地說出“你最愛的是我爸爸”,這讓他又“內心不禁一揪”,原來他的哀,是一直綿延未斷的,內心之中,反而顯出另外一種傷逝之景。

(《柳鳴九的親情講述》)

柳滌非的母親朱虹女士,也是著名的翻譯家和美國文學研究專家。她在兒子追悼會上說的這段話,多麽堅強!母親與父親,都為兒子驕傲,喪子之痛卻深深留在他們心中。

柳鳴九為小孫女翻譯的《小王子》,二〇〇六年由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十年之後,海天出版社再次出版《小王子》,這一次,柳鳴九讓與遠在美國的小孫女柳一村為這本童話配插圖。

柳鳴九與孫女柳一村合作繪圖本《小王子》,海天出版社出版。

他說得好,這是一個“二柳雙組合”的版本。他與《新京報》康春華對話,集中談自己為小孫女譯《小王子》,十年之後兩人又一起合作畫畫的過程。這一次合作,也頗為有趣。他說得好,這是爺爺送給孫女的一個禮物:

因為我提出小孫女為《小王子》配畫的建議後,爺孫倆根本沒見過面,談不上就這本書展開討論和對話,最多只是我在電話與書信中,講了我的若乾意見,她的媽媽也在她身邊對這位“小畫家”做了一些鼓勵、幫了一些忙、打了一些下手,而在北京,打字、複印、掃描、編排、郵件來往等雜事,則由伺奉了老祖父三十多年的農民工小慧夫婦幫助完成。

害帕金森病的老祖父已經無法料理這些事情了,因此,這個版本的完成,也應該感謝柳一村的媽媽與老祖父身邊的這對農民工夫婦。

至於如足下所問,是否拉近了我與小孫女的距離,對此,我一點也不在意,這個問題不在我考慮的範圍之內。我實現了與小孫女的這次特殊的合作,就完成了我老年的一個心願,我就感到心滿意足了。

小孫女柳一村的插圖 (1)。

小孫女柳一村的插圖 (2)。

柳鳴九與孫女柳一村

如果說這件事是一個禮物的話,那麽,這個禮物談不上有什麽“崇高的目的與偉大的愛”,它的目的很世俗、很具體,不外是兩個:第一,給小孫女留下一個有意義的紀念品,讓她記得她的祖父,這是一種最凡俗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小算盤”,我是凡人,不能免俗;第二,是讓小孫女有一次實踐的機會,有一次做事的經歷。

在我看來,實踐的過程、做事的經驗有助於培養各種品質與能力,比任何說教都有益於一個孩子的成長,甚至對大人也是如此。

當然,後一個目的是主要的,因為,老祖父期望自己的小孫女成為一個能充分理解《小王子》的人,成為一個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成為一個能思索世界上形形色色事物並保持清醒意識的人,成為一個關懷這個世界並能做出自己一份貢獻的人,一個始終保持著一顆童心,但又能面對各種複雜事物的人。

(《關於為小孫女譯》)

法國文學的研究者、翻譯家,柳鳴九自稱是“搬運工”。法國卻去的不多,他說隻去過兩次。可是,法國歷史、思想、文學,早已融於他的精神之中。

在柳鳴九心中,盧梭《懺悔錄》是一個典範。他晚年創作《回顧自省錄》,用他的話來說,在情感中與盧梭打通,在懺悔中反省自身。

讀他的回憶錄,我總是想到巴金的《隨想錄》。在巴金那裡,盧梭等法國思想者、作家一直存留心中。二十年代留學巴黎期間的日日夜夜,就是巴金融於法國歷史與文化的過程。

這也說明,“文革”結束之後,重返法國的巴金為什麽從為《望鄉》辯護開始,走進歷史反思與獨立思考的境界。在這一點上,柳鳴九與巴金恰好是歷史反思的最好銜接。

在與《文匯報》記者江勝信對話時,柳鳴九特意強調盧梭《懺悔錄》對他的影響:

盧梭的《懺悔錄》可說是一個典範,我一直是這本書的欣賞者、禮讚者、頌揚者。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懺悔錄》中譯本在中國已經流傳了半個多世紀,人文譯本的譯本序就是出自我手,那篇序言我是帶著感情寫出來的,它一直伴隨著譯本存在於讀者群之中,現在輪到我自己寫自己了,我豈能說一套做一套?何況盧梭甚至都有勇氣敢於承認自己偷過東西,最後仍有信心給上帝說這樣的大話:“請您老人家,把眾生都招到您面前來,坦誠自己,看誰敢於對您說,我比盧梭這小子好。”

我自己畢竟還沒偷過東西,但我朝恩師喊錯了幾聲口號,得過一點左傾幼稚病,批錯了人性論和新小說派;有些好名,有些脾氣,氣頭上口不擇言……難道這些就值得自己那麽愛惜羽毛嗎?我想人都是有人性的弱點與缺陷的,但人只要還能稱其為人,不論是犯了多大的錯誤,不論有多嚴重的缺點缺陷,無論有多大的人生汙點,只要不失其為人、不失為一個真正的人就行了,何況,畢竟我還是一個有作為的人,一個善良忠厚的人,一個有責任感有擔當意識的人,一個沒有做過卑鄙勾當的人,一個沒有欺人壓人的人,那麽有什麽顧忌呢!有什麽可怕的呢?

寫吧,秉筆直書,不戴面具地寫,不穿盔甲地寫,像思想者那樣赤著臂膊地寫,像思想者那樣不加遮蓋地寫,也許頭上的“光環”(如果還有那麽微弱的一圈的話),那是要削弱一些的,身上雅致的衣裝是要抹黑一點的,在讀者心目中的形象是要矮一大截。

總之,一定的自我犧牲,肯定是會有的,但最後自己感到心安理得,因為,我沒有欺騙讀者,說不定我這種態度我這種方式,能得到有識者的理解,如能對人多少有點啟示,那就是我最大的榮幸。

(《關於散文隨筆寫作的理念與實踐》)

《柳鳴九文集》15卷,由海天出版社出版。

《薩特研究》書影。

柳鳴九與《薩特研究》。

柳鳴九先生的精力之旺盛,不只是在於翻譯,反倒成了好幾套叢書的主編。他策劃“諾貝爾獎獲獎者傳記大系”、“西方文藝思潮論叢”、 “世界短篇小說精品文庫”、“外國文學名家精選書系”、“思想者自述文叢”、“本色文叢”……事無巨細,親力親為,的確讓人感歎。

接受《黨建》雜誌的對話時,柳鳴九說了這樣一番話:

八十多歲的一天與五十歲的一天,三十歲的一天是很不一樣的,過去那些度日方式已成美好的回憶。那時我能騎車逛街,我能跑步,我能上公園長距離散步,也還能哼哼唱唱,現在俱往矣。現在我只能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裡,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看看書,處理來往書信,寫點東西,聽聽音樂,看點新聞,按時吃藥,按時做操,如此而已。

至於在有生的余年,是不是還能做成一點事情,那就只能走著瞧了,我平生做事力戒“雷聲大雨點小”,如今到了耄耋之年,更得如此。

(《關於我與北大的“科班教育”》)

演講中的柳鳴九。

讀《友人對話錄》,對柳鳴九先生的理解更為真切。一把好的鑰匙,開啟門窗,在對話中走進了一個人豐富、立體的內心。

2018年4月18日,北京看雲齋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