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盧梭

∞《孤獨，一個人的狂歡》，2017

九志天達｜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這些東西都源自我的心中

只能隨著我心一道枯竭

（十次漫步中的第一次漫步）

看，我在這世上可謂是孤家寡人一個，沒有兄弟、親人、朋友，甚至沒有任何可以往來的人。我也算得上是熱衷交際、用情至深，沒想到居然遭到大家的一致摒棄，他們以此來粉飾對我的敵意，但這對於我這顆多愁善感的心來說，可是最殘酷的懲罰。不僅如此，他們還粗暴地切斷了與我的一切聯繫。我曾經以為，不管他們怎麽對我，除非他們喪盡天良，否則我都應該繼續愛著他們，但現在我卻將他們視作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他們的事也與我毫不相關——這正是他們想要的結果。而我，與他們以及周遭一切脫離乾系的我，又成了什麽人？這個問題值得我去探索。但是，在探尋答案之前，我得先審視自己的處境，只有通過這場考驗，我才有資格裁定他們與我究竟孰是孰非。

《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1782

Les Rêveries du promeneur solitaire

我已深陷這種奇怪的境況十五年之久，至今想來，就好像經歷了一場夢。我總在想，都是因為消化不良的折磨，我才無法輕易入睡。但或許我很快就能從這場夢中醒來，擺脫所有麻煩，與朋友們重修舊好。是的，毫無疑問，夜晚守望的我不經意便墮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更確切地說，是從生到死。不知怎的，我就已脫離了事物發展的正常軌道，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甩入了一團難以言明的混亂之中，什麽也看不見。我努力想要弄清自己所處的境況，卻越發迷惑，無法理解眼前的這一切。

唉，那時的我又怎可預知，等待著自己的將會是什麽樣的命運？而如今我已身陷其中，更加無法看清自己的處境。我從來沒想到，有朝一日，從未失卻本色的自己，居然也會被認作魔鬼，他們把我當成囚犯，視我為凶手。我是烏合之眾的幫凶，令人望而生畏。誰都恨不得往我臉上吐口唾沫。活埋我可謂大快人心。然而，這場變故就這麽猝不及防地降臨到了我頭上，起初我大為震驚、煩躁不安、憤怒欲狂，甚至一度神志不清，十多年過去了，心緒都還沒有平複。在這十年間，我又一錯再錯，一誤再誤，蠢事一樁接著一樁。我的大意為那些妄圖操控我的人提供了可乘之機。他們苦心鑽營，令我的命運再無逆轉的可能。

我拚命努力了那麽久，卻也無濟於事，全因我完全沒有心計，不懂鬥爭的藝術，也不明白要藏而不露、小心謹慎。我坦白直率、對人毫不設防，脾氣躁，性子又急，再怎麽掙扎，也只會使命運之繩越縛越緊，為敵人提供更多的把柄，好讓他們進一步對付我。最後我終於明白，所有努力都是白費，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我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毫無怨言地服從命運的安排。正是這份順從為我帶來了安寧——這是長期以來艱苦卻無用的反抗所無法給予的，它補償了我的苦痛。

我能得到安寧，還要感謝那些迫害我的人。他們只知道咬牙切齒地恨我，卻不知道要不斷地打擊我，好讓我無時無刻不處在悲傷之中。要是他們懂得略施小計、給我留下一線生機的話，或許至今我還無法從痛苦中脫身。他們只需布下小小的圈套，就能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中：我會等待，然後失望，越發失落傷痛。然而他們一次就使盡了所有的招數，雖然讓我徹底絕望，但也因此黔驢技窮，隨後便無計可施。他們施加在我身上的誹謗和侮辱，對我的嘲笑和壓迫，都已經到達了極致，無法再更進一步，故我所感受到的痛苦並不會繼續加深，但也不會有所緩解。他們迫不及待地將我的悲痛推到了頂點，即便竭盡人間之力，再加上地獄之中的種種手段，估計也不過如此，並無法增之一毫。然而肉體上的疼痛並不會增加我的痛苦，反倒會使我暫時忘卻精神上的創傷。也許我會忘卻呻吟，大聲尖叫，但身體的疼痛反而會麻痹我的精神，令我的心靈不再那麽敏感。

既然一切都已成定局，我還有什麽好怕的呢？我的境況已經糟到了極點，不可能比這更慘了，為何還要畏懼他們呢？我不再因他們而焦慮，對他們誠惶誠恐——這也算是種變相的安慰吧。現實的痛苦無足輕重，我能從容應對，但對未來的憂懼卻是我無法掌控的，我會自行想象那未知的苦難，將其與過往的經歷結合，並將其扭曲、擴充、誇大。等候苦難降臨的過程比苦難本身要痛苦百倍，威脅也遠比打擊可怕。一旦苦難切實降臨，所有憑空想象的恐懼也便隨之煙消雲散，令它以原本的面貌出現在我們面前，我總會誇大其詞，事實上，現實中的苦難並沒有那麽可怕，我甚至能從中獲得解脫。就這樣，我不再害怕，也不再掛念，不再期待，漸漸地習慣了孤獨，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畢竟，我的境況不可能比現在更糟，對於不幸，我也日趨麻木，對他們的舉止毫無反應。那些迫害我的家夥啊，不遺余力地打壓我、欺負我，卻並沒有凌駕於我之上，折磨過後，我反倒可以嘲笑他們害人之心昭然若揭。

直到兩個月之前，我才完全平靜下來。是的，雖然我早已無所畏懼，但仍心存希望，正是那時隱時現的希望令我依舊思緒萬千、激動不已。但一出突如其來的悲劇徹底抹去了這一線微弱的希望，令我屈從於無法更改的現世命運，此後，我放棄了一切抵抗，乖乖順從天命，這才重獲安寧。

自從我隱約預感到這場陰謀規模非同小可後，便不再指望能在有生之年重獲公眾青睞。換句話說，即便他們幡然悔悟，也無法修複我們之間早已崩塌的信任之牆，即便修複了，也是一推就倒，再也無法回到原來的樣子了。真的，即便他們回心轉意也是枉然，他們已喚不回我的心，我只會鄙視他們。與這種人交往，不僅枯燥乏味，而且還會令我感到痛苦，我一個人獨處，比與他們在一塊兒要幸福百倍。他們徹底毀了我心中對社交生活所持有的甜蜜想象，而我都這把年紀了，怕是再難重覓那份溫情了。從今往後，無論他們再對我做些什麽，於我有益也罷，於我有害也罷，我都不會為之動容。不論同代人做些什麽，我都漠不關心。

我也曾對未來懷有憧憬，期待能湧現更優秀的一代人，他們具有良好的鑒別力，能保持公正的立場，不為時代的意見左右，客觀地評價我以及同代人對我的所作所為；不為頤指氣使之人的陰謀詭計左右，以我的真實面貌來評價我。正是出於這種希望，我才寫下了《談話錄》，並做出千百萬種無用的嘗試，意欲使其留傳後世。這份希望，雖然邈遠，但仍在我心中激起了火花，令我想起自己也曾有過激情，曾想在當世尋得正義之人的激情。然而這份激情最終化為泡影，而我也淪為世人的笑柄。我曾在《談話錄》中提到我的希望是建立在何種基礎之上的，但那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幸好我及時發現了這個錯誤，才得以安寧地度過最後的日子。這段好日子就從此刻，我寫下這些句子時開始，而我也有理由相信，它會一直持續下去，直至我生命終結。

Rousseau juge de Jean-Jacques

《盧梭評判讓-雅克：對話錄》手稿第一頁

幾天之前，我才醒悟：指望公眾能回心轉意，簡直是個天大的錯誤，即便到下一代也不可能。我曾經以為，公眾對我的看法都是受那些憎恨我的家夥引導的，那些家夥雖然是團體中的核心，但是核心並非一成不變的，也是要更新換代的。但我未曾料及的是：個人雖然會死，但團體卻不會消亡。只要那個團體還在，恨意便會傳承下去，永世不變。他們仇恨的烈火，也會像地獄之火一般熊熊燃燒，永世不滅。即便我的敵人個個撒手歸西，這世上還有神父，還有奧拉托利天主教會成員，哪怕就只剩下這兩個團體，他們也會整得我死不瞑目，畢竟生前他們就沒讓我過上一天好日子——這點我可以想見。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神甫們可能會息事寧人，雖然我的確是冒犯過他們，但那些奧拉托利天主教會成員，那些過著半僧侶式生活的家夥是永遠不會善罷甘休的，雖然我曾經那麽敬愛他們、信任他們。他們邪惡，我沒有同流合汙，反而成了我的罪過，他們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絕不會原諒我，甚至還故意煽動公眾，壯大自己的隊伍，這樣一來，即便他們與世長辭，對我的恨意仍能留在這世上，代代相傳。

因此，世間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定格。再也沒有任何事能將我帶上正道，也沒有任何事會將我引入歧途。我無所希冀，也無所畏懼，儘管被推入了痛苦的深淵，卻在其中找到了安寧，即便窮困潦倒、命途多舛、體弱多病，也能完全超脫於痛苦之外。

從今往後，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與我無關。在這世上，我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沒有兄弟，就好像來自外太空，不慎跌入了這個陌生的星球一般。即便能認出什麽，也只是徒增傷心罷了。環顧四周，除去會讓我生氣、令我痛苦的事物之外，還剩什麽？接下來我會努力抹去那些時刻折磨著我、令我痛不欲生的記憶。我要把餘生花在從自己身上尋找慰藉、希望和安寧上，所以我不會去，也不願去想其他的事情，隻關注我自己。我正是在這種狀態下重新審視自我，發自內心地進行懺悔的。我要好好地研究自己，我準備記錄下自己的行動，整理成一份報告，也將全情投入，與自己的靈魂愉快地交談。靈魂也是唯一一件他們無法從我身上奪走的東西。如果我能在內省中厘清思緒，並改正自身錯誤的話，我的沉思便不是一無是處。即便我活得像個毫無價值的廢人，也沒有浪費最後的光陰。每天愜意地散步時，我總會沉浸在思考中。那段時光是多麽令人神往啊，只可惜思考的內容我是完全記不得了。但之後我會把我的想法記錄下來。日後讀到的時候，也可暫時忘卻一切苦難恥辱，忘卻那些迫害我的人，喚起那份回憶、那次沉思以及那深藏心中的正義感。

盧梭文集1782-1789，共17卷

事實上，這幾頁文字只是簡單地記錄了我的遐想，主要還是圍繞我自身展開。因為一個孤獨的沉思者總會考慮自己多些，考慮他人少些。此外，所有我散步時腦海中閃過的念頭也會在本書中佔有一席之地。我會如實記錄當時的想法，但這些想法都是即興的產物，彼此之間幾乎沒有聯繫，昨天的和今天的甚至都有可能大相徑庭。在這奇特的處境中，我了解了心靈平日賴以為生的思想感情，也摸清了自己的脾氣秉性。這幾頁紙也可以看作是《懺悔錄》的附章，但我可不想再起那樣的名字了，因為我根本沒什麽要懺悔的。正是在苦難中，我的心靈得到了淨化，縱使我萬般仔細地審視自身，也沒找到任何應受責備的不良意圖。所有的愛戀在我身上都已蕩然無存，我還有什麽要懺悔的？我沒什麽值得誇耀的，也沒什麽可供指責的。此後我便消失在人群中，就好像完全不存在一般。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不與人群產生任何實質性的聯繫，也不進行任何真正意義上的社會交往。每次我想要做好事，到頭來都會變成壞事，害人又害己，既然如此，那我只好不作為，並且盡我所能，恪守這份職責。儘管我的軀體已失去活力，但我的心靈仍生機勃勃，不斷產生新的思想和感情。

The Confessions 懺悔錄 Privately Printed：1904

一旦擺脫世俗的雜念，內心的世界便會煥發生機，道德感也會隨之增強。所以，對於現在的我而言，這副軀殼反倒成了拖累，阻礙我發展，我正努力擺脫它的束縛。毫無疑問，這樣一種奇特的境遇絕對值得研究、需要記錄，於是我把未來的時光傾注在了這項研究上。為了順利完成任務，或許我應該循序漸進，尋找一些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我做不到，因為這樣一來，就可能違背我的初衷。我只想弄明白自己內心發生的一系列變化，以及這些變化的來龍去脈。我的研究手法與物理學家觀察大氣狀況有幾分類似，因為我用上一支靈魂測壓計（我不知道這麽說是否準確）。當然，只要好好安排、堅持不懈，我也會和那些物理學家們一樣，得到可靠的數據，但我還沒把事情做到那份上。我只是滿足於記錄事實，並沒有想借這些闡明某個理論，或是建立某種體系。我與蒙田做著同樣的事，但目的卻完全相反：他的隨筆是寫給他人看的，而我的遐想錄是寫給我自己看的。畢竟人終有一死，若垂死之際，我仍像自己所希冀那般，身處孤寂之中，再回過頭去讀我的遐想錄時，定會想起自己撰寫它時那份溫馨的感覺。舊夢重溫，時光再現，仿佛將自己的生命延長了一倍。儘管別人對我心存惡意，我仍能從與他們交往中體會到樂趣。在耄耋之年與舊我共處一室，就如同與一個年輕的朋友相聚一般。

我在寫《懺悔錄》和《談話錄》時，總是操心如何才能躲過迫害者的毒手，使之流傳後世。然而，在寫這部《遐想錄》時，我卻沒有了這種令人傷神的心思。

《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某個合集版本

因為我知道，在他們眼中，我寫的東西根本毫無用處，而且我也早已打消了想要得到他人理解的念頭。對於自己的命運、真正作品的命運以及證明我清白的證據的命運，我也不再掛懷，何況那些證據很有可能已經被他們毀了。隨他們怎麽窺視我，怎麽議論我的文章，怎麽對待我的作品：沒收、封禁、詆毀，對我來說都一樣，反正我既不會藏著掖著，也不會拿出來發表。就算他們趁我活著的時候奪走了我的作品，他們也奪不走我寫作時的那份快樂，無法抹去我對那些內容的回憶，更無法抹殺當中閃現的孤寂思想。這些東西都源自我的心中，只能隨著我心一道枯竭。

如果早在劫難伊始之際，我就參悟到不要與命運對抗的道理，就做出了今天這番決定，那麽，那群人煞費苦心想出的陰謀便毫無用武之地，他們的詭計也無法驚擾我的安寧。即便日後他們陰謀得逞、得意揚揚，我也不會有分毫觸動，就讓他們為我蒙受屈辱而肆意快樂吧，反正他們也無法阻止我為自己的清白、為自己能無視他們、在平和中度過餘生而快樂。

《孤獨，一個人的狂歡》，2017

九志天達｜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第一章

城堡　／ 004

“土地測量員先生，”他說，“您不能待在這兒。”

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　／ 018

燈光當然重要，但是，這地方還必須乾淨溫馨。

燈塔行　／ 028

她看著那道穩定的長光，感受到一股荒謬的柔情。

帶家具出租的房間　／ 036

房間帶著初次見面的假客氣，迎接新來的客人。

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　／ 050

當她年近三十卻仍單身時，我們並沒有幸災樂禍。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068

我以為你的柔情只是給我的，只是給我一人的。

吉檀迦利　／ 082

你悄悄行走，如夜一般寂靜，避開了所有守望人。

第二章

湖（致——）　／ 086

神秘的風拂過，低聲吟唱著動人的旋律。

心是孤獨的獵手　／ 090

他緊緊抓住他朋友的手臂，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德米安：彷徨少年時　／ 098

在寄宿學校裡，我並不受歡迎，也沒人尊重我。

玫瑰與芸香　／ 112

我記得天空忽然落下雨滴時，你驚覺起身奔跑的模樣。

大衛·科波菲爾　／ 118

“她病危了。”她補充說。我現在全都明白了。

局外人　／ 138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

第三章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 154

是誰？是誰曾像一陣暴風一樣逃離了我？

我似一朵浮雲，孤獨地漫遊　／ 162

成片金色的水仙花，在湖水邊，在樹蔭下

瓦爾登湖　／ 166

蒙蒙細雨滋潤了我的豆子地，讓我今天待在家裡。

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　／ 182

這些東西都源自我的心中，只能隨著我心一道枯竭。

雋語與箴言　／ 194

一個人對社交的熱衷程度，與他精神思想的價值成反比。

先驅者　／ 212

我太過年輕，太過不羈，不願找尋那片聖地。

第四章

哦，孤獨　／ 219

它的言語中流露著高雅情思，予我靈魂以歡愉。

月亮與六便士　／ 222

我看見了一個飽受折磨的靈魂拚力尋找表達的釋放。

幸福之路　／ 232

所有的不幸都源於某種分裂或不和諧。

榮格自傳：回憶·夢·思考　／ 240

我一直都想弄清楚，我該將自己托付給誰

論友誼　／ 254

沒有真正的朋友，則世界隻不過是一片荒原。

小王子　／ 271

你為自己的那朵玫瑰花費了一些時間。

浮士德　／ 282

世界已在晨光中顯現身影，森林響起千百種生命的啼鳴。

九天書香

題圖：盧梭肖像

By Fran?ois Guér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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