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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婦女戀愛史》:張楚是愛她們的

魯迅文學獎得主張楚的最新小說集《中年婦女戀愛史》日前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在評論界看來,作家張楚的寫作,如同北方平原上萌生的植物,令人覺得踏實和親切。關於這部“獻給普通人的生活史”,張楚在新書後記袒露了創作心路。

虛無與沉默

文 | 張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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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初讀安妮·普魯的《近距離:懷俄明故事》。這位美國老太太的短篇粗糲彪悍、凜冽短促又蠻橫,像把卷了刃的宰牛刀割拉著你的心髒。《工作史》可能是這部小說集裡最短的,它不帶任何情緒,只有客觀敘述而沒有細節描寫。這是一個普通的美國人的一生,也是我們任何一個普通人的一生:一輩子都在為吃飯奔波,從來沒有放棄,也從來沒有收獲,從失敗中來,再到失敗中去。當時讀完就想,我也要寫一篇這樣的小說。

1997年元旦,我到街上買衣物。從商場出來時飄起了雪花,特別大,像被風吹碎的蘆葦穗。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回頭間恍惚見到個女人,正想是誰,她已被擁擠的人流卷走。我隱約覺得,她應該是我的一個初中女同學。聲音很像,可我真的能清晰地記起多年之前的聲音嗎?那天,穿著一雙我母親剛從軍人勞保用品商店給我買的軍勾鞋在漫天雪色中回家。那條路很長,我也走了很久。我在大雪中想起了很多女同學,有的面龐清澈忘了名字,有的記得名字卻忘了長相。在我的理解中,她們都那麽美好,猶如春天裡在夜風中搖曳的蒲公英。我記得當時有些感傷,哪天我會把她們寫進小說的,我想,這樣她們就不會丟失了。

2017年夏天,我開始寫這篇叫《中年婦女戀愛史》的小說,我也想把它寫成短短的一篇,像《工作史》那麽短,那麽漠然。不過,我有點後悔將它構思為短篇,如果是中篇的話寫起來會很舒服,小說的長度與時光的長度也會匹配一些。

每章後面的大事記,我也寫了點外星球的軼事,它們與茉莉無關,與愛無關,與衰老也無關,遺憾的是,它們跟時間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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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2015年深秋,我們幾個哥們常去西門串吧吃宵夜。我們都是小說家。我們的酒量都不錯。我們都對這座陌生的城市有種倦怠感。當然這只是我的錯覺,幾年後有人迷戀上這裡,毅然決然地將自己根植在名利場,我們唯有祝福。

不過那時,一切都是誠懇的、明亮的,有種鄉村居民的愚拙,或者說,散發著雨後蚯蚓的腥氣。通常喝著喝著會有人哭起來。有人哭泣是好的,這讓我覺得暖和、心安。我還記得某天宵夜歸來,異樣地冷,碩大的楊樹葉片簌簌地砍在車上,竟裹著霜與雪。我們在夜風中踉蹌著走,誰也不肯說話。就是那天,在滿場飛舞的酒令聲中,我們每人講了一個關於牙齒的故事。他們到底講了什麽我已全然忘卻,不過,我還記得他們的牙齒被煙霧繚繞的樣子。我懷念那年的深秋,我懷念那年的情誼——單純總是讓我們將它與美德粘連在一起,變成日後對庸俗生活最直接的質疑。《人人都應該有一口漂亮的牙齒》,算是我對那段日子的虛構與懷想吧?

反正,虛構對於小說家而言是種本能,而懷想對於小說家而言,則是種本能的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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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2015年,初冬,從宜昌上船,開始了為期四天的三峽之遊。在行將抵達重慶的晚宴上,勒·克萊齊奧倡議在座的中國作家每人寫篇關於“水”的小說。我恍惚想起故鄉的那條河流,那條差點在夏天乾涸的河流。在水中生活了數千載的神,如果河流消失,他們何去何從?是在等待中消亡還是遷徙至水草豐美之地?在眾神衰落的時代,在神話消解的時代,人類的貪婪為何仍得到造物之神的青睞?水的死亡比人的死亡更讓人沉思。我陸續寫下了《盛夏夜,或盛夏夜憶舊》《水仙》《聽他說》。當然,《金風玉露》與《伊麗莎白的禮帽》裡也有那條叫做“涑河”的河流。

在《聽他說》中,我構建了臆想中的神的日常生活。作為一個對宇宙充滿了敬畏的男人,我猜度那些神也不知曉自己的來歷,也會在對未來的惶恐中懷疑造物之神的存在。當然,我讓河神喜歡閱讀,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維特根斯坦,純粹是一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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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事》,我只是想談談年輕人的愛情。在我有限的閱讀史中,似乎只有十九世紀的歐洲小說裡,男人娶女人或女人與男人談戀愛才拿金錢做量器。《包法利夫人》中,包法利先生之所以頭婚娶了四十五歲的老寡婦,是因為老寡婦一年有一千二百法郎收入;《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米嘉為了三千盧布深陷煉獄;而簡·奧斯汀和巴爾扎克的小說就更不用細說了。一戰之後的歐美小說中似乎就很少出現如此赤裸裸的用金錢來衡量的戀人關係。而在中國當代生活中,愛情正模擬著歐洲小說裡的金錢標杆,它如此醒目、如此自得又如此旁若無人,仿佛只有如此,它才像動物的性器官一般存在並散發出誰也說不出但卻心知肚明的氣味。愛情在金錢和利益、財產和家庭的綜合角力中,顯現出一種曖昧、複雜,跟浪漫主義沒有一絲關聯的面目,到底是人類情感立體化、多元化的探索,還是人類情感扁窄化、簡單化的難堪呈現?

我不知道是否說出了想說的話。我總是詞不達意。我是個反應遲鈍的小說家。這一點我必須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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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是個挺悲觀的人,某種程度上講也是個不徹底的虛無主義者。當然,大多時候,我努力地熱愛這個世界,熱愛他人,甚至熱愛我們本應該憎惡的。隻不過,隨著時光的重疊與消逝,我發覺自己越來越喜歡沉默,越來越覺得一切都無需闡釋。我不知道,這是否也是“熱愛”的一種?

麥克白知道自己的夫人死去後曾感歎:“我們所有的昨天,隻不過是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人生不過是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上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白癡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莎士比亞說得沒錯(他特別擅長用傷感華美的的比喻句來替主人公們抒發他們對人生的質疑)。福克納也在《喧嘩與騷動》的結尾(這是一句只有主語和謂語、沒有任何修飾成份的簡單句)面無表情地說:“他們在苦熬”(They endured)。他們在苦熬,毫無疑問,我們是“他們”,銀河系是“他們”,宇宙是“他們”,沒準,連“時間”也是“他們”。

然而,我更喜歡物理學家勞倫斯·克勞斯的那句話:

你身體裡的每一個原子都來自一顆爆炸了的恆星。形成你左手的原子可能和形成你右手的來自不同的恆星。這是我所知的關於物理的最詩意的事情:你們都是星塵。

沒錯,我們就是星塵,我們,也是時光本身。所有誕生並存在過的,都會在沉默中等待著與時光融為一體。這一切,無比美妙卻不自知。

2018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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