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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應松長篇小說《森林沉默》創作:我選擇回到森林

刊於《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4期

——長篇小說《森林沉默》創作談

陳 應 松

感謝《長篇小說選刊》選載我的《森林沉默》,讓我有機會說幾句這個小說。

這個小說涉及到近百種動植物(包括傳說和神話中的神奇動植物),以及關於森林的物候、地質、天氣和所有對於森林的想象,並且肯定超出一般人對森林的認知與想象。雖然是一部長篇小說,但關於森林自然景物的描寫不會低於六分之一。這不是我筆下生花,是森林的豐富資源成就了這些文字。就像詩經之美有植物的功勞一樣,這部小說如果可以成立的話,是書中森林的景物賦予的。寫得像植物圖譜和風景圖譜一樣細致生動,告訴人們描寫森林,是我所願。

一個長篇是幾年的心血,回頭想想這個小說在“編織”的過程,需要的材料,是如何在堆積如山的資料、書籍和日記中將它們恰到好處地塞進小說的每一章,都顯得有些恐怖。等寫完的這一天,打掃書桌時,那種“終於理順”“總算完工”的輕鬆,就是一種漫長折磨的結束,一種如釋重負,從虛幻的世界回到現實,內心的歡呼排山倒海。寫作長篇真的是一個遭受苦刑的幻遊過程,但是,這種感覺十分美妙。

小說依然是我熱衷的高山與森林,是我熱愛的題材,熱愛的文字和環境。但專門寫森林,卻是第一次。這幾年,我選擇了回到森林和山區。雖然那兒並非我的故鄉,但事實已經成為我精神與肉體回歸的雙重故鄉。神農架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喜歡的模樣,喜歡她恆久不變的陌生感、縱深感。在那裡,廣大的鄂西北崇山峻嶺,雲霧繚繞,野獸奔躥,蒼鷹飛翔。人們居住並耕耘在雲彩之上,那裡的流泉和森林,野花和峽谷,是照耀我內心良善與靜泊的光源。我住在此,我雖然對森林的知識比較豐富,但高山和森林總是以永遠生疏的姿態存在著並拒絕著,森林的鬱閉度是她永遠神秘並讓人敬畏的原因,但她的親切無聲的召喚又是巨大的,無法抗拒的。特別在年歲見長,經受過人情冷暖之後,唯一的親人是森林,森林是可以療傷的,是養人的,是寬厚的,是值得托付和信賴的。

托爾斯泰說,人一旦到六十歲,就應該進入到森林中去。首先,去森林不是為了寫作,而是為了生活,安放自己的肉身。過去我去那兒有寫作的私心,現在完全沒有了。山可平心,水可滌妄,古人把山水的作用說透了。

我住的地方就在森林邊,我的書桌十多米遠就是原始森林和奔流的山溪。早上窗前白雲飄渺,夜間溪水獅吼一片。但睡夢中有如此轟響,也等於是睡在英雄之側,讓所有念頭和生活感覺都不再卑下、卑微、卑怯。如果動筆,一定有著來自荒野的渾沌、激勵和壯麗的啟示。

我寫了森林和森林裡居住的那些人,等於是把我自己躋身進去,作為進入森林的投名狀.我的這個小說,是要以其誠心打動他們。高山森林的命運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也不是目前流行小說和文學作品所暗示或要求的那樣,生活的質地是堅硬的石頭和粗糙的樹皮,它就是石頭和樹皮,而不是綢緞或什麽化纖物。

森林是永遠沉默的,無聲的,無法表達它自己。我們的熱愛完全是因為人類遠古故鄉的某種基因。

這個森林小說的完成,是我對森林的許多直覺催促下出現的,許多混雜的、雄壯的、高貴的、神性的、有趣的、優美的、深邃的、智性的東西在我的記憶中汨汨湧動,想變成文字。因為只有文字才能夠記載這片森林的神秘騷動,讓它們變成語言和聲響。

生活有一種古老的面貌是要在記憶中泛起的,這就是精神的遺傳返祖現象。擁抱星空,嘯叫山林,是人類童年的生趣,儘管深山老林中的生活艱難,猶如被人類的進化拋棄的遺址,可上蒼努力修複著它,並保管著它,還有一些古代遺民在耕耘和守護著它,就像老屋中的老人。可是,我們終歸是要回到森林中去的,我堅信這一點。梭羅說,荒野中蘊藏著拯救人類的希望。孔子說,禮失而求諸野。

人類對天空、荒野和自然的遺忘已經很久了,甚至感覺不到遠方森林的生機勃勃。那裡藏著生命的奧秘和命運的答案,人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之一,更多的生命還沒有像人類那樣從森林中走出來,它們成為了最後的堅守者。森林是一塊活化石。

我想寫下幾近於傳說中的森林和人群,通過他們的活動(生與死),模擬那片森林的歷史與現實。對於森林的龐大、偉岸和豐腴,任何森林之外的描寫和場景都是渺小的。通過森林,我們可以將對世界認識的邊界推向遠方。遠方的河流,遠方的群山,在森林中行走和生活的、有血有肉的人,認識他們,將使我們強烈地感受到城市美麗整潔外表下的惡質,人的扭曲、異化甚至惡化。一個嘈雜、忙碌、擁擠、炎熱、單調和互相算計的、在狂熱中頹廢的世界一值一談。而無聲的森林卻靜靜地保存著我們無法磨滅的鄉愁,以自然的生態庇護著眾多的生命與種子,成為僅存的、最聖潔的靈修之地,靈魂教堂。

一直以來,我對森林的熱情轉化成了歸宿般的熱愛和皈依,我的寫作有一大半的語言投奔了深山老林的瑣事,不厭其煩的描寫沒有絲毫的疲倦感和違和感,文字的充沛力量讓我獲得了新的寫作引擎。豐富的、抵達角落裡的書寫,首先得益於我的森林知識,還有我狂暴的獵奇心理,它操控了我的語言和思維系統,讓我最好的文字被森林所俘獲,成為了我的常態表達。我真實地生活在自然裡,不裝不媚,不驚不乍。我在自然中觀察、說話和行動,使我獲得了久違的童貞與歡喜,這也許就是返老還童吧。

我一個心眼地愛著深山、森林,不管世事如何變化,文學如何沒落,商業如何崛起,他人如何操作,我在文學的森林和現實的森林中徜徉,這雙重的快樂沒有多少人能夠擁有。我牢記蕾切爾·卡森的話:那些感受大地之美的人,能從中獲得生命的力量,直至一生。

《森林沉默》,陳應松著,原刊於《鍾山》2019年第3期

《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4期選載

讓我們一起思考森林對於人類到底意味著什麽吧。那些在大自然腹地生活的人,那些保存著民族傳說、唱本、神話、歷史記憶和想象力的人們,他們頑強地緊守著人的價值,與大自然的風霜雨雪作著艱難困苦的鬥爭,那種英雄主義的簡陋生存,托起了森林和大山的天氣。文學的偉大在於它與大自然的融合對話,讓我們從中淬煉出人類與自然相濡以沫、風雨同行的信念與虔誠。生長了一萬種蘑菇和花朵,一萬種動物骨骼和眼睛的森林,也會生長出人類最強健的英雄基因。連一隻螞蟻、一片落葉也是出類拔萃的。

讓小說充滿著使人心旌搖蕩的激情和力量,為生活增加勇氣,用魔力的語言、魔法的故事,躍動的血性,衝擊人們對人類前途和歸宿的思考,用文字創造一個鳥語花香、百獸奔跑、苔蘚肥厚的世界,對於我來說,是極其嚴謹和開心的過程。

我在寫這部長篇時,因雲南方面的邀請寫一本關於雲南生態的書,又有機會花了兩個月時間,穿行在雲南的浩浩群山與莽莽森林之間,那可是最高的雪山和最原始的森林,是原始森林中生活的最原生的民族,最古老的村落。那些人,那些動物,面目古樸,是真正的森林物種。我興奮得夜不能寐,像一個孩子回到了老家,我的一切歸它所有,我就是個浪子歸來,我的許多想法都寫進了這部書中,我所有精神和肉體的創傷隱疾都得到了治愈,特別是與自然的疏離和阻隔。

出於對森林的不可褻瀆和不可輕慢,我用詩和童話來處理我想寫的故事,這是對自然這種絕美尤物和神祇的尊重。比如最後一章,乾脆就是童話。

無聲的、沉默的森林,在它們宿命般存在的地方,日夜訴說著,講給能懂它們的人聽……

陳應松,1956年生於湖北省警察縣,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一級作家,曾任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獵人峰》《到天邊收割》等,小說集《無鼠之家》《太平狗》《松鴉為什麽鳴叫》《狂犬事件》《馬嘶嶺血案》《豹子最後的舞蹈》等。作品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2004年人民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大獎、《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小說獎、全國環境文學獎、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湖北文學獎等。作品翻譯成英、俄、波蘭、日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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