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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怎樣編校《唐宋傳奇集》

魯迅編校的《唐宋傳奇集》是他從事古籍整理的重要成果之一,也是迄今為止了解和研究唐人小說的必讀之書。魯迅從事這部書稿前後跨度達15年之久,開手於南京,完成於廣州,中間多年的工作則是在北京進行的。

在小說史料的整理方面,魯迅從頭做起,辛亥革命之前已基本完成了《古小說鉤沉》一書的輯校,接下來便收拾唐宋傳奇文。先前人們讀唐傳奇主要依靠明代桃園居士所輯的《唐人說薈》一書,該書的增補本或稱《唐代叢書》,編者為紹興人蓮塘居士陳世熙——同不少明朝人編的書一樣,相當草率粗糙,而陳世熙又增加了許多混亂和錯誤,總之很不可信,魯迅覺得完全有必要重新編訂一部可靠的匯編,其工作路徑則是從各種靠得住的古籍中一一輯錄,再加校訂。

1912年春天魯迅在南京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部任職的時候,從龍蟠裡江南圖書館借來一部影鈔明代謝氏小草齋本《沈下賢文集》十二卷,從中抄錄了《湘中怨詞》、《異夢錄》、《秦夢記》三篇傳奇文。這大約可以說是魯迅輯錄唐傳奇文的開始。這三篇後來都編入了《唐宋傳奇集》。《沈下賢文集》中的傳奇文其實不止《湘中怨詞》等三篇,魯迅看重這三篇是因為《太平廣記》引用時均注明“出《異聞集》”,而《異聞集》一書乃唐末人陳翰編選的唐傳奇文選本(今已失傳),可見此三篇曾經在作者集外單行。魯迅研究唐傳奇,特別重視那些曾經單篇流傳者。

此後魯迅輯錄唐傳奇文重點取材於《太平廣記》。他在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等校講授中國小說史課程的早期講義《小說史大略》中寫道:“文人於雜集成書而外,亦撰紀傳,始末詳悉,往往孤行,今頗有存於《太平廣記》中者(他叢書所收,多臆題撰人,顛倒時代,不足據),實唐代特有之作也。”所謂“他叢書”即指《唐人說薈》以及《古今說海》、《古今逸史》、《五朝小說》、《龍威秘書》、《藝苑捃華》等等而言。1922年魯迅還專門寫了《破〈唐人說薈〉》,逐條指出該書七個方面的“胡鬧”:“刪節,硬派,亂分,亂改句子,亂題撰人,妄造書名而且亂題撰人,錯了時代”。魯迅又說,“這胡鬧的下手人卻不是《唐人說薈》,是明人的《古今說海》和《五朝小說》,還有清初的假《說郛》也跟著,《說薈》只是采取它們的罷了。”而“為了避免《說薈》之禍起見,我想出一部書來,就是《太平廣記》。”《太平廣記》500卷系李昉等人於北宋太平興國二年(977)奉敕編撰的小說故事匯編,分為55部、91類、1500多個小類,錄自先秦至宋初的各類著作475種,而其原著一半以上現已亡佚。此書現存的較早的刻本為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的無錫談愷刻本和明末長洲許自昌刻本,抄本有吳郡沈氏野竹齋抄本;此外還有清代陳鱣依宋殘本校勘之明刻本、清代黃晟刻本等等。魯迅所用的是晚出而相當通行的黃刻小字本。

《太平廣記》之外,魯迅又充分利用《說郛》、《青瑣高議》、《顧氏文房小說》和《文苑英華》等書。

《說郛》是元末陶宗儀編的一部漢魏至宋元的雜著匯編,凡100卷,後散佚,有明人抄本傳世;到清初,陶珽增訂刻印了一部120卷的新本,流行甚廣。魯迅很早就讀過陶刻本《說郛》,從中抄錄了不少花木類的古籍,成《說郛錄要》二冊。1913年5月,魯迅從京師圖書館借得明隆慶、萬歷間鈔本《說郛》五冊(包括卷3~4、卷23~32,凡12卷),發現“與刻本大異”(《魯迅日記》1913年5月29日),這一重大發現產生了魯迅一系列的鈔本和校本,例如《雲谷雜記》一卷(錄自鈔本第30卷,凡49條),拿來同《四庫全書》本《雲谷雜記》(輯自《永樂大典》)相校,相重者25條,多出24條;而以此本與陶刻本《說郛》相校,則刻本《說郛》割裂原文、亂題撰人、內容有缺失、文句多臆改等問題立刻就暴露出來。又從中錄出傳奇文《三夢記》、《海山記》(節本)和《迷樓記》。1922年夏魯迅又從京師圖書館借得明弘治間抄本《說郛》十餘卷,從該本錄出《飛煙傳》、《開河記》、《隋遺錄》、《長恨歌傳》、《綠珠傳》、《梅妃傳》、《趙飛燕別傳》等等,其中有些錄入了《唐宋傳奇集》,少數因為還有更好的文本,沒有採用抄本《說郛》本或僅用作校勘之資(如《海山記》、《長恨歌傳》、《綠珠傳》)。後來魯迅在《稗邊小綴》中寫道:“明鈔原本《說郛》一百卷,雖多脫誤,而《迷樓記》實佳。以其尚存俗字,如‘你’之類,刻本則大率改為‘爾’或‘汝’矣。世之雅人,憎惡口語,每當纂錄校刊,雖故書雅記,間亦施以改訂,俾彌益雅正。宋修《唐書》,於當時恆言,亦力求簡古,往往大減神情,甚或莫名本意。然此猶撰述也,重刊舊文,輒亦不赦……無端自定為古人決不作俗書,拚命複古,而古意乃寖失也。”魯迅這裡提出版本學的一個重要原則:真實可信乃是最重要的;並由此而痛批那些拚命複古而毫無見識的所謂“雅人”。

《青瑣高議》,北宋秀才劉斧撰,雜錄志怪、傳奇、小說、筆記等,間有議論。凡前後集各10卷,別集7卷。有明人張夢錫校刊本、舊抄本、董康刻士禮居本等。1921年2月,魯迅借得《青瑣高議》的一個鈔本,與周建人合作抄錄了一份(詳見《魯迅日記》1921年2月28日);稍後又抄錄了明張夢錫刻本《青瑣高議》,其手稿凡275頁,現存。依據這個本子,魯迅錄出《海山記》,後來編入《唐宋傳奇集》。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補寫了一章《宋之志怪與傳奇文》,依據《青瑣高議》對宋傳奇作出了許多重要的推斷和分析。1926年夏天魯迅通過王品青借得董康誦芬室刻士禮居本《青瑣高議》,從中選出五篇請許廣平抄錄:《流紅記》、《趙飛燕別傳》、《譚意哥傳》、《王幼玉記》、《王榭》,編入《唐宋傳奇集》卷八。後來魯迅在《唐宋傳奇集·序例》中寫道:“本集所取資者,為……董康刻士禮居本《青瑣高議》,校以明張夢錫刊本及舊鈔本”,即指這幾篇而言。

《顧氏文房小說》是明人顧元慶編撰的叢書,凡50卷,收錄漢至宋小說筆記40種。顧元慶是明代著名的藏書家,所刻小說多據宋本翻雕,又錄有秘本,頗為後人所重。清代版本學權威黃蕘圃曾得其《開元天寶遺事》,跋其尾雲:“書僅明刻耳,在汲古閣毛氏時已珍之,宜此時視為罕秘矣”,又說“唐朝小說,尚有《太真外傳》、《梅妃傳》、《高力士傳》,皆列入《顧氏文房小說》。向藏《梅妃傳》,亦顧氏本;《太真外傳》,別一抄本;《高力士傳》,竟無此書。安得盡有顧刻之四十種耶!”顧刻的價值由此可見一斑。此書有1925年商務印書館影印本。魯迅1926年7月14日致章廷謙的信中寫道:“《唐人說薈》如可退回,我想大可不必買,編者‘山陰蓮塘居士’雖是同鄉,然而實在有點‘仰東碩殺’,所收的東西,大半是亂改和刪節的,拿來玩玩,固無不可,如果信以為真,則上當不淺也。近來商務印書館所印的《顧氏文房小說》大概比他好得多。”魯迅據《顧氏文房小說》選錄了《補江總白猿記》、《周秦行紀》(與《李衛公外集》本互校)、《虯髯客傳》、《楊太真外傳》、《梅妃傳》等篇,其中後兩篇直接抄自《顧氏文房小說》;前三篇魯迅本來是用《太平廣記》的,已有正式抄件或剪貼件,至此改為以《顧氏文房小說》本為主,所以校改很多,《虯髯客傳》一篇尤甚。

《文苑英華》是北宋太平興國七年(980)李昉等奉敕編撰的大型詩文總集,凡1000卷,收錄二百多位作者近二萬篇作品,《唐宋傳奇集》中的《枕中記》、《長恨傳》均從此書錄出。

魯迅很辛苦地搜集唐宋傳奇的資料並加以深入的考證研究,主要是為寫《中國小說史略》作準備,本來不一定單獨成書。但是到1926年初,陳西瀅等人無端攻擊魯迅,說《中國小說史略》剽竊了日本鹽谷溫的《中國文學概論講話》的小說部分。魯迅大為生氣,予以反擊,他說《中國小說史略》有自己獨立的準備,取材與鹽谷溫有所不同,立論還時常相反,例如“唐人小說的分類他據森槐南,我卻用我法”;“唐人小說他據謬誤最多的《唐人說薈》,我是用《太平廣記》的,此外還一本一本搜起來”(《華蓋集續編·不是信》),如此等等。

為了更徹底地回擊陳西瀅輩的誣蔑,1926年春天魯迅決定將自己多年來辛苦搜集整理的小說資料整理出版。《小說舊聞鈔》很快就由北新書局出版的;《古小說鉤沉》則打算帶到廈門大學去,爭取在那裡出版。《唐宋傳奇集》的整理工作也列入了魯迅的工作日程,大約在當年二月間已有了通盤的計劃,並重新擬定選目,請許廣平按選目抄錄舊稿,有《古鏡記》、《柳毅傳》、《李章武傳》、《上清傳》、《虯髯客傳》等篇;又從《太平廣記》中選出幾篇,逕用印本予以剪貼,如《補江總白猿記》、《任氏傳》、《柳氏傳》、《霍小玉傳》等篇。對這些文本,魯迅特別請他過去的學生魏建功(1901~1980)用北京大學所藏許自昌刻大字本《太平廣記》加以校勘。1926年7月4日魯迅在致魏建功的信中寫道:“兄允給我校《太平廣記》中的幾篇文章,現在將要校的幾篇寄上。其中鈔出和剪貼的幾篇,卷數及原題都寫在邊上。(其中的一篇《枕中記》,是從《文苑英華》抄出的,不在校對之列。)”又說“我的底子是小板子,怕錯字多,現在想用北大所藏的明刻大字本來校正它。我想可以徑用明刻本來改正,不必細標某字明本作某。”7月11日,魯迅收到魏建功代校的文稿,於19日覆信致謝說:“這樣的熱天做這樣的麻煩事,實在不勝感謝。”在《唐宋傳奇集》手稿之抄、剪自《太平廣記》的部分中,有若乾校改的地方,即出於魏建功之手。改得並不算多,這是因為許自昌本與魯迅用作底本的黃晟本異文本來就不甚多。

魯迅提出徑改原文不必寫校勘記的方法,是怕過多地麻煩別人;但這樣一來也給《唐宋傳奇集》帶來一個弱點。魯迅後來說“《唐宋傳奇(集)》照這樣,還不配木刻。因為各本的字句異同,我還沒有注上去,倘一一注出,還要好一點”(1928年3月6日致章廷謙的信),便是指此而言。

由於不久魯迅就匆匆離開北京,南下廈門,忙於上課以及撰寫《中國文學史略》,又要續寫“舊事重提”(後定名為《朝花夕拾》),整理唐宋傳奇一事暫告中斷。半年後他往廣州,執教於中山大學,形勢瞬息萬變,頭緒極其紛繁,唐宋傳奇的整理出版更加提不到日程上來。1927年“4·12”政變以後,魯迅辭去中山大學一切職務,仍住廣州,冷靜地觀察政治風雲的變幻,並利用這一段時間整理舊稿,他先行整理《野草》、《朝花夕拾》、《小約翰》等譯著,告一段落後即著手清理唐宋傳奇舊稿,6月下旬決定先寫《唐宋傳奇集考證》(魯迅1927年6月23日致章廷謙信雲:“我在此,須編須譯的事,大抵做完了,明日起,便做《唐宋傳奇集考證》。”),但實際上因為種種原因到8月份才動手,並訂名為《稗邊小綴》。

1927年8、9月間,魯迅集中精力編定《唐宋傳奇集》,9月10日基本結束。他在清理和編定舊稿時,內容略有增減,增加的如從《顧氏文房小說》中錄出的幾篇,又如李吉甫《編次鄭欽悅辨大同古銘論》,該篇現在看去並非小說,但《太平廣記》曾錄其文,注明出《異聞集》,然則唐宋人曾以小說視之,於是魯迅將它編入,聊備一格。減去的如《遊仙窟》,本當列於《白猿記》之次,因為章廷謙方圖版行,所以不予編入。

用力較多的一項工作是為所收的45篇傳奇文作考證性劄記,總題為《稗邊小綴》,附於全書之末。這一長篇考證文字的主要內容是確定各篇作品的作者及其生平,訂正舊本在題名、撰人等方面的錯誤,校正文字,介紹故事的淵源和影響,分辨真偽,考索源流。魯迅撰寫《稗邊小綴》主要依靠先前陸續積累起來的資料,又“稍益以近來所見”,加以整理而成。其間他曾得到中山大學圖書館管理員蔣徑三(1899~1936)在資料方面提供的幫助,對此魯迅在該書序例中表示過誠摯的謝意。蔣徑三因突發事件不幸去世以後,魯迅應其友人之約準備為他寫一篇紀念文章,定於1936年10月底以前交稿,而未及動手魯迅就溘然長逝了。

1927年8月17日,魯迅將《唐宋傳奇集·序例》寄給北新書局負責人李小峰,第二天寄出全部書稿;稍後分兩冊印行,上冊當年12月出版,下冊1928年2月出版,其排印的格式都是按魯迅本人的批注辦理的。魯迅的手稿基本上全部保存至今,只是缺失了《序例》和目錄的尾巴部分。這大約是因為《序例》曾先行在《北新》周刊(第51~52期合刊,1927年10月16日出版)上發表,遂未能保存。

這篇《序例》除了應有的議論和說明之外,篇末有一小段意味深長的話——

中華民國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魯迅校畢題記。時大夜彌天,璧月澄照,饕蚊遙歎,余在廣州。

後四句多有言外的微意。“璧月”也可以指許廣平,先前曾有人以月亮為她的代號。魯迅將同她一道離開廣州轉赴上海,開始新的工作和生活。

來源: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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