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似在昨日，悲歡又見今朝

去年這個時候，無意中翻到芥川龍之介根據唐傳奇小說集《玄怪錄》改寫的故事《杜子春》，我不禁心中一動。於是找了本清朝蘇州文人顧公燮編著的《丹午筆記》閱讀，以發現能改編成小說的篇目。反覆讀選，確定《金姬》《王琨善啖》《蔣四娘》《朱半仙》《雲間神僧》等五六篇。

動筆之後才知道改寫比虛構更艱難。忠實原著，等於翻譯一遍；堅持創新和虛構，又缺乏足夠的認知和想像。後來只能按照筆記中提及的故事歸攏、吸收、合併，草草寫就《吳城異夢》。我想，是個夢，有點瑕疵也說得過去吧。仔細想來，還是史料爬梳不夠，寫作底氣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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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碰到簡雄兄。無意中聊到我的寫作困惑。他指出，一百年前芥川改寫的《杜子春》主題、情節、思想等都迥異於原著，在追求田園生活、崇尚人性等方面，芥川都賦予了現代人文氣息。我又隨口說《吳城異夢》裡的一些逸事，他抓住《蔣四娘》解釋說，顧公燮收錄的這條筆記，很有可能抄錄自鈕琇的筆記《觚剩》，後者生活年代靠前。我好不容易在一堆故紙裡找了條筆記，簡雄居然隨口便答。這就類似《開心辭典》：請聽題！你答對了！簡雄的深厚文史功底和文學素養，使他無需準備，隨時應答。

一周前，我收到簡雄寄來的新著《浮世悲歡》，當即挑燈夜讀。記得他上一本書《浮世的晚風》，我是在萬米高空讀完的。飛機上很吵，跟菜市場差不多。但是我的心很靜。眺望窗外雲上的世界，我想到，我們精神想要探索的極致，第一是宇宙，第二是歷史。宇宙和歷史對於人們來說，可能永遠是謎。昨天午夜，我讀完《浮世悲歡》後，失眠了。那些名士美姝，不停在我腦子裡旋轉。他們的悲歡離合，正如簡雄所說，正史不會留存，只有在非主流史料中，才留了些雪泥鴻爪。175頁正文，引用、串講171條筆記、詩詞、信劄，徵引書目76冊（每冊版本多，需互補互勘）。在明清士林生活研究方面，簡雄可稱「活辭典」。

梳理史料費時費力，還要與正史照應，去偽存真。箇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名士、名姬，是個敏感話題。為什麼簡雄撇開漫卷的「亂力神怪」，而獨深究於此呢？簡雄說：「我便延續《浮世的晚風》對『歷史橫斷面』的敘事邏輯，並繼續選擇一個有可讀性的敘述框架，試圖以『深度和廣度』進一步積聚起『明清江南士林文化傳播力』研究課題的厚度。」我認為，還有一個基本動因，就是對明清江南士林真實生活的「還原」。

我們總是生活在歷史的迷霧裡，對過去、將來，都深感迷茫。簡雄指出：「名士悅傾城的『廣度和深度』或已成為當年士林日常生活的時尚。」他引用最多的明末清初文人余懷《板橋雜記》中有如下記錄：「每開筵宴，則傳呼樂籍，羅綺芬芳。行酒糾觴，留髡送客，酒闌棋罷，墮珥遺簪。」這樣的景象，在金陵、吳門，遍地開花，使人有唐宋盛世的錯覺和想像。而此時大明帝國正風雨飄搖。我想到了「末路狂歡」這類詞。如果簡雄之前的研究將「名人」放在重要位置的話，這次卻將視角伸向普通人：「生在離亂年代，一位普通人的生命真正有多少意義呢？」《浮世悲歡》中沒了錢柳、侯李、冒董，多了劉姬、於孝廉、小青、鄭生、素素、唐拙夫等湮沒在時光隧道裡的普通男女，尤其對風塵女子給予更多人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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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尤為艱難的是那些女子，必須掌握士林琴棋書畫的技能才有安身立命的基礎。比如名姬趙麗華的一首《答人寄吳箋》被收錄在《明詩綜》裡：「感君寄吳箋，箋上雙飛鵲。但效鵲雙飛，不效吳箋薄。」才情、感情自然融合於一體。還要通琴道。余懷如此記述頓文的技藝：「學鼓琴，雅歌《三疊》，清泠然，神與之浹，故又字曰琴心。」當然，還得把控酒場風雲。還是余懷的記錄：「李三娘長身玉色，倭墮如雲，量洪善飲，飲至百觥不醉」。這些名士們熱衷或者熟稔的技能，美姝們如果缺失，就會「步調不一致」，沒了共同語言，感情自然成為空談。可是，即便詩酒唱酬俱佳，絕大多數名姬最終還是上演了一出出生離死別的悲歌。因此，《浮世悲歡》中歡是暫時的，悲是永恆的。這也是亂世普通人真實生活的寫照。

簡雄敏銳地指出：「風月場最樸素的願景只有兩個字——從良。」但是光這兩個字，對一些風塵女來說，卻比登天還難。明文人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中，記錄了自己的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沈德符年輕時到南京參加科舉考試，被兩友人拉出旅館，來到西郊一處幽靜宅第。友人把一位姓劉的美姬介紹給沈德符。劉姬樣貌令人憐惜：「雙矑特明秀，鬒髮如雲，體纖弱不勝衣。」儘管劉姬親自下廚，陪酒歌舞，情真意切，但是沈德符以考試為重，斷然拒絕了劉姬的示好。劉姬神色沮喪。不久，沈德符落第，心情不佳。回鄉前，向友人辭行。友人告訴他劉姬已不在人世，因沈德符拒絕婚配引發。劉姬傷心不已，被同行另一人乘虛而入。此人好賭，花盡劉姬積蓄，賤賣劉姬房產、田地，又偷養一個風塵女。劉姬用三尺白綾了卻一生。沈德符氣憤地寫下：「負心至此，恐『薄倖』二字不足以盡之。」林林總總的悲劇人生，拚湊出當時的真實生活圖景，為我們了解明清士林生活掀開一角。由此，也不難發現，簡雄關注「歷史配角」，就是對人性的致敬。

暫且拋開歷史、文化等沉重話題。簡雄精挑細選的故事生動、諧趣，文學價值高。明人李詡筆記《戒庵老人漫筆》被列入《四庫全書》。內中記錄「三楊學士」（楊士奇、楊榮、楊溥）娛樂事件。三公與「風月諧星」齊雅秀一問一答，居然未佔到半點優勢，笑料十足。可見當時士林與歡場是密不可分的共同體。當然也有例外，文徵明就是「平生不見伎女」的典型，就是被人設局，也要保持名節。當隱匿在小船上的伎女突然閃現，「衡山倉惶求去，同愛命舟人速行」。僅兩句話就點出了文夫子的窘態、設局人的促狹。

《戒庵老人漫筆》，中華書局出版

當士子、官員、學人醉臥花叢、狎妓自娛，整個國家自然失重。帝國的衰亡成為必然。《浮世悲歡》的高明之處在於，避開巨集大敘事，著力小事、小人物的發掘。類似馮夢龍改編於《棗林雜俎》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使小伎、小吏、小商流傳於世。在《浮世悲歡》中，即便沒有留下姓名計程車子甲、美姝乙，都成為簡雄濃墨重彩描述的對象。這既是對人性力量的深度探究，更為解開歷史重重迷霧，提供了一把密鑰。正如簡雄評價余懷時所述：「關注一個布衣士子的人生經歷，乃試圖通過一些被忽視的細節的爬梳，來展現一個政權更迭、急劇轉型的社會，是如何影響普通人生命歷程的。」

（本文原載於2018年9月1日《蘇州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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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悲歡：明清筆記小說中計程車林冶遊生活

簡雄 著

書號：9787101130812

出版時間：2018年8月

中華書局出版

裝幀：32開 平裝

定價：30.00元

本書圍繞明清江南士人的生活和交遊，根據《板橋雜記》等明清筆記小說的記載，言必有據，對明清日常生活做了「複製」，是明清日常生活圖景的再現。作者說：「這本小書中的大部分士子美姝早已封存在了落滿塵埃的故紙堆裡，他們只是歷史的配角，甚至只是『士子甲』和『美姝乙』，有的連名字也沒有留下。但在歷史的抉擇關頭，他們同樣顯現了人性的力量，或許他們才是『歷史真相』的書寫者。」

浮世的晚風：還原明清江南士林生活圖景

簡雄 著

書號：9787554603741

出版時間：2015年1月

古吳軒出版社

定價：30.00元

本書採用對「歷史橫斷面」的敘事邏輯，敘述了錢謙益、柳如是、吳偉業、陳圓圓、冒襄、董小宛、龔鼎孳、顧媚、陳繼儒、張岱等二十多位名士名姬，時間跨度從學界認定的明季轉折年代萬曆直到易代，既有名傳後世的「江左三大家」「復社四公子」「秦淮四大美人」「秦淮八艷」，也有名噪一時計程車林名宿；既有投筆從戎的仗劍書生，也有回歸山林的遺民隱逸。試圖通過晚明「士」的演變與分化，既知人論世又知世論人，既巨集觀思考又微觀分析，啟迪中國傳統社會近代轉型的研究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