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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食·之一蕃薯蕃薯米·之二鍋灰鍋灰肝

將進食·之一蕃薯蕃薯米·之二鍋灰鍋灰肝

七脹芋頭八脹薯,正是蕃薯欲上時。姐自故鄉來,帶來麻布袋子蕃薯,滾裝滾裝的,溜圓溜圓的,白薯,蕃薯,各一半。堂客殷勤問:蒸了吃,還是煮了吃?紅蕃薯,緩幾天吧,蒸了吃,白蕃薯,現煮現吃,煮了吃。

白蕃薯與紅蕃薯,一樣是滑膩,一樣是粉膩。滑的,煮出味;粉的,蒸來津。堂客洗凈,削皮,切塊,一杓香油,滴滴香濃,呱呱呱呱,猛火煮,文火補,未了,麽子都沒加,就加一抓碎蔥,便是最厚(道)的晚餐。

蕃薯加香蔥,便是美味素食吧,油是放了,是香油,跟佛門同道呢。我堂客水煮蕃薯,當素食晚餐,學的是我娘的美食方子。有異者,我娘放的不是香油,是豬油。說是豬油,有甚油呢?油星子吧。年豬挨到八月,臘肉告罄,往罈子裡去刮豬油,也是謔謔謔謔,杓子空轉,罈子空響。我娘給我們兄弟姐妹主持的童年歲月,天空可見藏青色等天雨,鍋子難見鐵青色等菜蔬,菜鍋都是紅紅的,如同我吃不上油腥,眼睛紅紅的。

蕃薯半年糧,俗物如我,也曾半年素食?煮蕃薯算半葷半素,蒸蕃薯是全葷全素。我家蕃薯,多是蒸的。我家土磚房,碓屋後面是灶房,大清早,我坐灶房裡,吹火,塞柴,兩面塵灰煙火色,兩鬢青青十指黑,除眼睛發白光,其他各處,都是黑煤炭。蒸蕃薯,我也是少年老成,越發蒸出水準:鍋裡架一根鐵篩,鐵篩上再墊稻草,稻草整平,蕃薯一層層疊羅漢,先猛火,後文火,不到熟時不掀蓋,蕃薯熟了,便隨裊裊炊煙,香遍前村後莊,連鍋底的蕃薯都來味了——鍋底蕃薯是最不出味的,有味,也是水水味,那是鐵鍋蒸蕃薯,鍋底是水之故。鍋底蕃薯是水煮熟的,鍋頂蕃薯是氣蒸熟的,自然是鍋底的水水味,鍋頂的香噴噴。

早晨,天地一片素凈;早餐,肚腹一片素色。父親或還偶多一層紅色吧。父親有習慣,每日清晨,手持一把錫壺,咪西咪西,愛去稻田與菜園視察,田間一壺酒,咪西咪西,獨酌與稻親。父親左手持酒,右手捏蘿蔔皮,罈子裡的蘿蔔皮,紅辣椒醃得通紅通紅的蘿蔔皮,父親下唇下,上唇上,兩唇掀開,暴露牙齒,某一顆(非兩顆)上齒與某一顆(非兩顆)如期相碰,嘎脆一聲小響,便咬下螞蟻大一丁點蘿蔔皮,然後是斜起錫壺,半臉朝天,咪一小口,如滴管也似,是唇濕了酒,還是酒濕了唇?父親神態施施然,極為享受。

吃蕃薯的命,活得也可以如是滋潤?我兜起幾個蕃薯,素的,半點佐料也沒有的,一份菜蔬也沒有的,往學校趕。上學路上,麻雀嘰嘰喳喳,蠻高興,麻雀都吃葷食,往田裡低飛而掠過,或已嘴叼了一隻飛蛾,一條蟲子,這都是麻雀們開葷。我呢?早餐一個幾個蕃薯,連蘿蔔皮都沒佐嘴的;早餐吃了蕃薯,中午不回家,又是從書包袋裡,掏出涼涼冰冰的蕃薯,爛著臉,啃,咬,嚼。教室裡,人多,不敢啃蕃薯;學校四周有稻田,禾稻齊長,蓋了田壟,稻花香濃,瀰漫天空,坐在田埂上,禾稻遮掩了身子,大啖蕃薯兩三顆,也沒人笑話吧——有人是帶飯來的。人比人,氣死人。

蕃薯是俗世的豆腐,豆腐是佛界的蕃薯。俗人在俗界,蕃薯活命;佛子在佛界,豆腐活佛。我之所居,不遠,有離群者,曰道長。道長有時見我活得狼奔豕突,奔命可憐,也邀我至道院,度半日閑,喝的是淡茶一盞,吃的素食幾碟。其素食者,青菜外,豆腐,豆腐,還是豆腐。其豆腐啊,做出的花樣繚亂人眼。豆腐做成雞腿鴨腿,瞧去,肉眼凡胎,莫辨葷素;豆腐做成臘肉樣,食分三色,一色老紅,居底;一色純白,居上;中間還有過渡色,淡紅淡白,嘿嘿,夾精夾肥,寫真的柴火臘肉哪。搛來送唇吻裡送,素食能吃出淡淡的葷味來。佛界與道家,拒葷,全素,卻也禁不了他們對俗世生活的嚮往,豆腐做成雞樣;做成鴨狀;做成魚模,往口裡送,魚味真箇若隱若現,似無還有。

沒有東西不會吃膩,你一日三餐,三月全肉味,你膩不膩?南方米飯南方人不膩,北方面食北方人不膩,其因是,米與面,都拌菜的。蕃薯拌甚菜?蕃薯素食,全素。有十幾年,我見蕃薯如見仇讎,叫我吃蕃薯,先打死我。如豆腐是佛界與道家主食,為防膩歪,豆腐被緇衣羽客窮盡想像,花樣百出;蕃薯,在鄉親們手裡,也是智慧盡顯,天氣萬千。

白米有菜調理,不玩花樣,也不厭;蕃薯獨素獨食,我娘便開動腦筋,哄我們了。蕃薯可切塊,煮著吃;蕃薯可洗或不洗,不洗的往柴火裡煨,洗的往炭火裡烤;煨的,烤的,都是香噴噴的。蕃薯磨碎,擠出澱粉來,做牽毛線一般的蕃薯粉,可飯可菜,可由飯食變菜食;蕃薯攤屋頂攤田埂,曬軟,切塊切條,再是竹篩鐵篩上,悶烤,烤成蕃薯片,不要任何佐味,素食而成人間美味。原先是我娘給我烤,我娘跟我來城居後,我姐我妹,每年深秋轉冬,都要給我烤一二麻布袋,送我由冬吃到春,由春吃到夏,夏一過,秋來了,蕃薯又是出土時。

蕃薯半年糧,蕃薯是當家主糧。秋來,蕃薯大規模出土,鄉親們往窖裡藏大半,另有半,便是洗凈,切碎,切成四方,曬乾,小如玉米粒,鄉親們叫蕃薯米,收囤裡藏櫃裡,老家家家都有櫃,其櫃大,深,方,一櫃可裝三五擔。生吃生嚼,親甜親甜;蕃薯米非給生吃的,我生吃,皆偷食。蕃薯米是當米的,春來夏未至,青黃不接,白米無多,蕃薯米算多,母親是一碗白米,摻一升蕃薯米;早晚皆素食,不是蒸蕃薯,便是煮蕃薯,午餐便是蕃薯米,南瓜湯。是葷還是素?欲辨已忘言。

蕃薯花樣多,還有一樣美味是蕃薯條,比你街上買的,美味翻倍噢。蕃薯晾乾,曬軟,切成四方長條;入冬,砂罐置火上,砂罐裡置砂石,蕃薯與砂石同炒,炒得外稍焦內特脆;出罐,再用糖烙,糖裹;糖是甚糖?糖是蕃薯糖,這味道,平時你吃不到的,那得姐嫁了,妹嫁了,以之做果盤,當糖果,那是「葷食」裡的美「素食」。

鍋灰鍋灰肝

崀山之巔風吹我,崀山之麓我吹風。與一幫文友上得崀山,湘女亭亭立湖湘,秀髮飄與廣西去。我無秀髮,我有睫毛,睫毛被天風一頓亂吹,吹哪看哪,被天風左吹,左望眾山;被天風吹右,右瞰群峰;天風浩蕩,吹我東西南北,團團轉。雲霧茫茫,四處瞭望,五色山頭群魚鬧,八角寨鬧境在哪?霧重湘桂兩省,看不成雲戲峰的熱鬧了。留與下一次,再起凌雲志,重上八角寨吧。

美景不曾餐,且來餐美食。到崀山腳下,入得一農家,時候深秋,山頭風冷,忽見屋階那頭,累磚為灶,樅木生火,狼奔豕突,向火且煨深秋去。磚者,兩塊半磚,兩磚並列相對出;半磚橫接,頂端接壤兩磚。農家起灶台,隨物賦形,見土壘土,見磚配磚,見石頭湊石頭,見個田埂戳個孔,便: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農家灶是那般親切,親切的更有吹火筒,我怕是有二三十年未見這般竹製鼓風機了。吹火筒,細竹一桿,長如一臂,先是圓銼啥的,把竹間節疤銼孔,頂端留個節疤,在其節疤處,將圓鐵絲燒得通紅,望節疤中央,插去,呲呲呲呲,風口成了。我操起吹火筒,作勢要吹,農民伯伯見了,笑我西裝曰:你不行的。待我鼓腹而歌,鼓腮而吹,筒風向灶,明明暗暗之柴火,呈燎原之勢,農民老哥尊口點贊了:是個風把式。崀山之巔風吹我,山風浩蕩;崀山之麓我吹風,我風鼓盪。

我風嘟嘟吹,柴火嗶啵唱。這柴是樅樹枝吧,還有杉樹葉。樅樹含松節油,耐燒,杉樹葉甚薄,適合作火引子,點火。這是煙火人間,錯了,當是火煙人間,火生煙,煙藏火,哪裡有煙飄,哪裡就有火燒,哪裡有火燒,哪裡就有人間,見炊煙而見人間,望炊煙而思故鄉。

望炊煙而思故鄉,我原先隻曉得,這火這煙,只是我的鄉愁藥引,如今已曉得,這還是佳肴食引。及我鼓腹而癟,肚皮貼了背皮,被人吆喝著上了飯桌,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不提。要提的是,主人殷勤端上一盤炒豬肝,稍生腹誹。諸菜都是那般活色生香,來味來香,有色有形,如辣椒炒小河魚,如臘肉蒸豬血粑,都是鮮的欲滴,臘的思嚼,獨有這盤豬肝,味道不錯,比我吃過的任何豬肝炒什麼,都鮮嫩,都滑口;內裡好,面相差哪,黏黏糊糊,黑黑糊糊,不見清亮色;是菜裡,散點布置了幾片紅辣椒,當是既解頤,又開眼的,卻是滿片塵灰煙火色。

是煙火色。主人解說,叫我嚇一跳。此菜作料不一般,非味精,非雞精,非醬油,非蔥蒜,佐料者何?駭死人。雅來說,是煙火色;土來說,是鍋底灰。我剛才當燒火老和尚,樅樹根,杉樹葉,杜鵑枝,乾稻草,操起吹火筒,將這些著火之物,往土灶裡吹,吹得灶火燎原,吹得煙霧熏天。所吹而漫生之煙霧,一半縷縷成炊煙飄天去,一半黑黑變細灰粘鍋底。颳得半碗鍋灰,倒入大碗豬肝,加辣椒同炒,便是端上桌來的鍋灰炒豬肝。

半碗鍋灰與一碗鍋灰同炒,這表述不太對。據說是,一大碗肥豬肝,盛碗裡,再是幾杓子鍋底灰,紗布包裹,然後水沖水洗,幾淘幾漉,再與豬肝一先一後(豬肝先,鍋灰後)同水深同火熱,一頓猛火,炒,炒,炒,三鏟五鏟炒,出鍋。猛火甚猛,炒鏟稍炒,熟與不熟間,戀戀鍋灰肝,出神入化到舌尖。這菜鮮,這菜嫩,這菜滑滑膩膩,三天后,猶感覺喉嚨間有人間煙火氣。

任是深山更深處,才是有計製佳肴。我從當過多年燒火小僧,我吹火筒吹得那麼專業,便知這火筒是吹的,牛皮不是吹的。我能想像的鍋灰功能,能塗媒婆的臉,我老家有作弄媒婆習俗,媒婆媒成,坐主席,筷子舞得謔謔響,便有「俏撥鬼(俏皮人)」刮來一手鍋灰,冷不防往媒婆兩邊臉,擦,塗,捺,臉壑縱橫的老媒婆,成了老黑鬼;再呢,便是打牌,輸了的,讓臉上擦鍋灰。

毛公有謂,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驗之人間美味佳肴,信然。以鍋灰來製菜類,誰有這般想像力?客堂端莊,歌廳孟浪,廚房奔放,臥室癲狂,這樣家常好女人,怎麼著,也想不出以鍋灰來炒豬肝,她們見著黑鍋灰如見臟汙,早揩洗乾淨,不留半星一點。你無法想像的美味,多半來自偏遠的父老鄉親。湖南新寧的鍋灰炒豬肝,很出奇,出奇便致勝;湖南城步的蟲茶,據說是皇帝之貢品,說來也駭人,摘來三葉海棠,壓緊入籮筐,封死,捂得蟲生,蟲生吃葉,吃飽了拉輪迴物,其所拉者,細如粟米,細如芝麻,這便是貢品蟲茶——知識豐贍的你,素養高雅的你,可做得出來?想都想不出來吧。人有多奇想,菜有多奇味。

菜是奇菜,你敢動筷?動吧,美味呢;葯食同源,這一盤菜,還是一味葯。沒騙你,《西遊記》裡,孫悟空建有醫學理論:「鍋灰名為『百草霜』,能調百病。」孫悟空神神道道,不足信;足信的,這是入過《本草》的:「辛溫,無毒」;《本草經疏》解《本草》曰:「百草霜乃煙氣結成,其味辛,氣溫無毒。辛主散,故能消化積滯及下食也。凡血見灰則止,此藥性能止血,復能散瘀滯,故主上下諸血及崩中帶下、胎前產後諸病。」

鍋底灰,閣下望名而旋走,得起雅名來誘人,其雅名曰百草霜。名越雅者,其實越俗;越俗者,倒是勝雅。鍋底灰稱百草霜,有故;此鍋底灰者,不是婆娘進廚房,開煤氣灶所熏之煙,那煙「辛溫,有毒」;辛溫而無毒的,須是山上之百柴,田間之百草,吹火成煙,刮煙成灰。兄弟釀過酒吧,久封壇的糯米倒入木桶中,木桶上架鐵鍋,鐵鍋裡置冷水,糯米之精華以水氣升騰,而遇冷鐵鍋,氣凝水,水變酒,成美酒。天有百態,多有一理:百草(百木)塞入灶台,經火成煙,煙凝灰,鍋底灰變百草霜,霜成美味;水氣變美酒,火氣變良霜,天理同一。

此生百病叢生,我怎麼著也患不了「胎前產後」之症。好在鍋灰不止治此症,現代醫學有證,百草霜瀉心降火,清肝明目(中醫謂:入肝、肺、胃三經)。泄肝火,最是要緊,時代之病,如憤青如憤老,便是肝火太盛。肝火太盛防肝硬,請吃鍋灰炒豬肝。

鍋灰炒豬肝,治時代病,藥效如何,未考。明目是真的。我從崀山轉道八十裡南山,晴空萬裡,正合遊目騁懷;月朦朧,眼朦朧,貌似有兩三年了,吃了此美食兼此良藥,祖國江山多美麗,可以仗此好眼力——盪胸生層雲,決眥見歸鳥,綠水青山,歷歷在目,南山美景,一一入眼,連南山腳下細而細的山,也是陰陽割昏曉,可以一覽眾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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