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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整理圖書的用戶體驗設計:一本書的版式誕生記

“圓和橢圓挺好的,”喬布斯說,“不過,要是能畫出帶圓角的矩形,你覺得怎麽樣?”

馬庫拉和其他一些人從來都無法欣賞喬布斯對於版面設計的癡迷。馬庫拉回憶說,“我一直說:‘字體?!?難道我們沒有更重要的事情了嗎?’”

——《喬布斯傳》

2018年10月26日,星期五,勞煩劉明兄幫忙查詢、預約,背著一遝書稿,急赴國圖覆核底本——乾隆四十八年武英殿仿刊相台嶽氏本《毛詩》。遇陸蓓容女史,正在查閱文獻,見我亂攤開半桌子校樣,好奇地拿去幾頁翻看,悠悠地說:“中華書局版式都能設計這麽漂亮啊?”怎麽聽上去好像不是一句誇獎的話,一笑。

2015年,某日,部門食堂,與總編輯在一個桌上午餐,聊到版式設計,總編輯一手把著搪瓷盆沿兒,一手比劃著:“你知道古籍整理最好的排版形式是什麽嗎?”咽了一口飯,“是一宋到底。”

一宋到底,就是全書通用宋體字,無需用黑體字、仿宋字等穿插變化,而依然層次分明。古代刻本,大多是一體貫徹。《毛詩傳箋》,現存第一部完整的《詩經》注本,嘗試著去踐行。

經書典籍,歷代注家相承,往往形成疊加累積的文本,比如《毛詩傳箋》,包含有商周的《詩經》本文、戰國子夏的詩序、西漢毛亨的傳、東漢鄭玄的箋、唐代陸德明的音義,再加上點校者的校記,形成六個層次的複合文本。版式設計時,便需要將這些文本層次清晰地區別開來,使白紙黑字,一目了然,為讀者帶來舒適的閱讀體驗,也方便學者快捷引用。就像老爺爺看著七個葫蘆娃,一眼就能認出誰是誰來,誰有什麽本領。

古籍文本已然固定,不能再有一字增損,版式設計時只能通過技術處理區分層次。《毛詩傳箋》的底本長相是這樣的:

古代刻本與新整理本版式的不同在於,刻本字大行疏,齊整而無標點的干擾,通過退格、大小的變化,在視覺上就已非常明顯,新整理本則需要有更多的處理和變化。《毛詩傳箋》首先需要解決正文與注釋的配合、篇末標題的突出、詩序與正文的區別等問題。

古籍整理圖書的注釋排版,一般採用腳注、篇末注和夾注三種形式。在注釋較少的情況下,仍以傳統的夾注最便閱讀。單行小字夾注,過去被人詬病的,一是大小差別不明顯,找尋正文吃力;二是小字太小,閱讀吃力。而小字調大後,頁碼和定價勢必相應增加,這是一對天然的矛盾,設計時必須折中調和。在大小字視覺反差明顯的前提下,大字加粗不宜太楞,小字則宜盡量大些,因為對於《毛詩傳箋》,除涵詠詩文外,主要是閱讀毛傳、鄭箋。並且總頁碼宜在500頁左右,一冊便攜,定價也能控制。經過反覆調試,排出一校樣:

《毛詩》標題在篇末,既是標題,又是文句中的一個詞,需要突出,但也不能動作太大,否則文氣割裂。

鄭箋後面用圓圈隔開的,是陸德明音義,出音之字,棄用夾注時美感不足的魚尾括號,沿襲底本形式,採用加框標示,優雅而醒目,這也是從之前排版《爾雅正義》時摸索出來的。框線與文字的距離值是可調的,湊緊後才能避免行距自動撐大,行款均勻美觀。並且魚尾括號會多佔出一個字格,加框也省了篇幅。

一校稿發稿,總編輯在終審時,用藍筆批示說:“版式還要調整。”並在樣稿上標示示例:

針對總編輯提出的正文與詩序區分仍不夠明顯、仍不夠美觀的問題,再作調試,最後沿用底本分章加圈區別的體例,排出二校樣。

而在校讀一校稿時,發現校勘記的校碼在正文中仍不夠醒目,查檢不便,經過反覆調試,在二校樣中改排為陰文圈碼,一望即得。但校勘記集中在篇尾時,校碼又太扎眼,視覺上喧賓奪主,蓋過了篇末標題。於是稍作變通,內陰外陽,二校樣版式粗定:

印前品質檢查時,質檢人員對注碼不一致的情況提出異議,陰陽不侔,體例不純。於是中夜仰屋,輾轉不眠,左右取捨,如何是好。經與排版公司會商,想出一個辦法,正文校碼的方案不能變更,必須以醒目易尋為上,篇末集中的校碼,可以降低黑度比例,使溫潤悅目。調試了三個比例:50%、60%、70%,但紙樣列印與成書印刷不同,急請印刷廠幫忙上機打樣,看看實際的印刷效果何者為佳。最終取值60%:

您或許注意到了,從一校稿開始,“箋雲”二字一直加著灰底,因鄭箋接續毛傳,以“箋雲”為別,底本一貫而下,未作特殊處理,對於只想閱讀鄭箋的讀者,或想徑直引用鄭箋的學者來說,則需耗費目力找尋,於是仿修訂本《史記》之例,鋪個淺色灰底。但比對打樣黑度比例時,頗覺灰底的視覺體驗不佳。

其實“箋雲”二字本可以稍作變通地設計,比如加六角括號〔箋雲〕,去掉冒號,仍佔一字格,不會動版,醒目易檢。但考慮到歷代《毛詩》版本,“箋雲”二字大多未作特殊處理,或是行文的一部分,似不能隻按一個區別形式對待。唐代貞觀時孔穎達奉敕撰《五經正義》,獨尊《毛詩傳箋》,成為官方教本,傳箋實同經文,已是不刊之典,動作稍大,恐與經書精神所貫,或有不合之處。形式須當服務於內容,而不能驅遣役使。最初選用鋪灰底,不改文氣,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於是去掉灰底,把“箋雲”二字略微加粗,稍為醒目而又不顯突兀,也是版本形式上的延承,以遵古式:

由於版式修改了多次,製作檔案裡遺留了一些殘余的排版命令,雖直觀體驗差別幾希,但仍有細微的影響。最終定稿時,複對排版檔案做一遍排查,進一步精簡排版命令,用最簡單的命令呈現最自然的文字落位。盡善盡美,歸於至簡。

2018年10月25日,書局圖書館,清華大學同學蒞局參觀座談,個廠先生突然畫風一變,說道:“編輯工作,不只是改標點,校文字,還需要批格式,懂設計,奏刀中音,目無全牛。對於編輯來說,作者撰著,採用恰當的體例;編輯設計,輔以完美的形式,是書稿成為圖書產品的極為關鍵的因素。一本書拿在手上,不光是內容好,更包含形式美。這樣做出來的圖書,讀者閱讀時才能獲得‘既飽以德,既醉以酒’的心流體驗。過段時間你們將有機會讀到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的最新品種:《毛詩傳箋》,版式設計照顧到了文字層級的各個細節,賞心悅目,更像是一件藝術品!”硬廣誇張,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毛詩傳箋》書封

《毛詩傳箋》書封取材出處:《詩經名物圖解·莎雞》

以上根據《毛詩傳箋》的內容特點做的技術處理,細節末技,無裨大道。

每一本書都有屬於自己的義例和閱讀體驗模式,也必定有一款屬於自己的最合適、最理想的專屬版式,以承載、呈現其獨一無二的內容。隨物賦形,量體裁衣,就像每一位新娘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雙水晶鞋。

我相信,一次美好的閱讀體驗,一程舒適的閱讀旅行,不只是讀者在探訪文字、尋蹤思想的足跡,也是文字穿上舞鞋,踩著其既定的舞步躍入眼簾,將思想的種子播進讀者心田。

責任編輯:臧繼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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