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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願意把身體和靈魂獻給工作嗎?

1 月 13 日,第四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在杭州謝幕。在那個真摯的下午,我們頒出了多個獎項,向所有心甘情願為文字工作的作家、譯者、批評、編輯們致敬。他們的堅持是我們前行的陪伴,而我們對他們的關注也從未因任何獎項的結束而終止。

在文學獎後,年度文學翻譯獲獎者孔亞雷給單讀編輯部發來了一篇在他看來“最適合發給單讀”的文稿,選摘於近期他翻譯的阿根廷作家塞薩爾·艾拉的短篇小說集《音樂大腦》中的短篇《雅典娜雜誌》。在這篇短篇裡,二十多歲的主人公阿特瑞和“我”仗著“青春無畏”,投身進從未涉足過的出版業,他們帶著青春的熱情和狂熱的使命感,將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獻給了雜誌寫作,每日糾結於排版,印刷,以及發行的種種難題,絞盡腦汁地發明關於出版的“小伎倆”(多麽單讀!)。

即使在經費最為困難的時期,《雅典娜雜誌》中的主人公們也從未想過放棄他們的雜誌,只因在這場反覆學習和修正的漫漫長路之中,“對詩歌與知識的愛永遠會復活”。畢竟,愛,大概是所有文字工作者的原動力。

第四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文學翻譯孔亞雷《光年》

《雅典娜雜誌》導讀

孔亞雷

對阿根廷作家塞薩爾·艾拉的描述包括:被廣泛視為繼博爾赫斯後最具獨創性的拉美小說家之一;諾貝爾文學獎博彩名單上的新熱門人選;其鐵杆粉絲包括波拉尼奧和帕蒂·史密斯;迄今已出版八十多部小說,每部長度都絕不超過七萬字;雖然其小說題材和風格——從書信小說到科幻小說到偵探小說——幾乎包羅萬象,但無不散發出精美而奇異的文學性;每天上午在咖啡館寫作,從不修改,一意孤行,猶如孤絕的隱士,或永遠即興的神秘爵士樂手,或者,用他自己小說中的話說,“緩慢而安靜,就像顆星,從未猶豫或停止。”

[阿根廷] 塞薩爾·艾拉 著

王純麟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

下面這篇奇妙的作品選自塞薩爾·艾拉的短篇小說集《音樂大腦》(即將由浙江文藝出版社推出)。它事關一本名為《雅典娜》的文學雜誌:“帶著青春的熱情和一種狂熱的使命感,我們將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都獻給了這份雜誌:寫作,排版,印刷,以及發行……”很難想像還有誰比《單讀》——地球另一端的另一份充滿狂熱的文學雜誌——更適合發表這篇小說的中文版。

這部短篇小說集的中文版由我從克里斯·安德魯斯的英文版轉譯。雖然此英文版評價甚高(其中《音樂大腦》和《畢加索》兩個短篇曾發表於《紐約客》雜誌),但我仍有某種幾乎本能的愧疚。我曾經開玩笑說,轉譯猶如出軌,都是情不自禁。請體諒我對塞薩爾·艾拉的情不自禁。

雅典娜雜誌

(阿根廷)塞薩爾·艾拉 著 / 孔亞雷 譯

二十歲時,阿特瑞和我辦了份叫《雅典娜》的文學雜誌。帶著青春的熱情和一種狂熱的使命感,我們將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都獻給了這份雜誌:寫作,排版,印刷,以及發行……或者至少是對這些活動的詳盡規劃。我們安排進度,編制預算。我們對出版業一無所知。我們覺得自己對文學無所不曉,但很樂於承認對具體要怎樣將文學傳輸給讀者,我們幾乎完全空白。我們從未涉足過出版業,對於出版前後必須要做什麽沒有絲毫概念。但我們邊問邊學。許多人給了我們許多有用的建議、警告和指導。有長期自助出版經驗的詩人,出過十種知名短命雜誌的編輯,書商,出版商,他們全都特意抽出時間告訴我們該怎麽做。我猜對他們來說我們顯得如此年輕,只是兩個孩子,又如此熱切地學習和追尋夢想,他們想必被自己那種父親式的關心打動了,或者希望我們的天真能如煉金術般轉化他們的失敗,為詩歌、愛情和革命帶來期待已久的勝利。

塞薩爾·艾拉在布魯克林的綠光書店看書

自然,一旦我們收集全所有必要的資訊,開始計算費用,便發現事情不是那麽簡單。最大的障礙是經濟上。其它問題我們都可以解決,總會有辦法;這方面我們不乏自信。但我們必須有錢。而我們很快就意識到——當我們最初那羞怯的請求遇到無法逾越的屏障——沒人會二話不說就給我們錢。那時也沒什麽資助機構可以申請出版補助。幸好,我們的家庭經濟寬裕,對我們也很支持(在一定程度上)。我們還有另一個優勢:青春無畏,沒有負擔或責任,不考慮遙遠的將來。我們準備押上自己所有的一切,毫不猶豫。實際上,我們一直以來都是這麽乾的,因為我們基本上是過一天算一天。

我們設法先湊足了錢支付第一期的費用。或者說我們希望,當要去印刷廠提貨的那一刻來臨時,我們可以拿出合適的數目。消除了財務上的疑慮,我們便開始著手對稿件進行整理、組織和評估。由於我們的觀點和品味很一致,所以沒什麽爭執。我們任由自己的想象力天馬行空,發明新的刺激,發現新的作者,為被遺忘者正名,翻譯我們鍾愛的詩人,起草自己的宣言。

參與綠光書店文學活動的讀者

雖然被這項計劃的文學性弄得心醉神迷,但我們從未忘記錢的問題。沒有一刻忘記。不可能忘記,因為一切都要靠它,不僅是雜誌的存在與否,還有它的外觀形象,我們要放進去的插圖(那時候,印刷文字以外的任何東西都要用上昂貴的金屬製版),尤其是雜誌的頁碼,都對預算至關重要。在印刷廠他們給了我們一份針對各種尺寸和用紙,不同組合的臨時“價目表”。在用紙上,我們發現,區別很小。可以是三十二頁,或六十四頁,或……印刷廠是按“印張”多少算的,我們從未真正搞懂那到底是什麽意思。仁慈的是,他們簡化了給我們的選擇。然後我們自己再將其複雜化。

關於雜誌的出版周期,我們苦思冥想了很久:月刊?一年兩期?一年三期?如果純粹由我們做主,單靠我們的熱忱就行,我們會把它做成周刊或雙周刊。稿件和熱情我們都不缺。但一切都取決於錢。最終我們采納了西格福瑞德·蘭德利——我們的軍師之一——的看法:文學雜誌可以不定期出版。對此任何人都會接受;文學本來如此。當我們自己也接受了這點,我們發覺不定期出版並不會迫使我們放棄雜誌征訂的想法。我們只需將訂閱方式從一段時間(“年度”)改為發行期數(“六期”)。

塞薩爾·艾拉在綠光書店舉辦文學活動

如今再重新審視所有這些細節,它們顯得幼稚得近乎荒謬,但它們是一段學習的過程,也許新一代也在重複這些教訓,必要的修正,正如對詩歌與知識的愛永遠會復活。雜誌擁有訂戶的前景,以及,更簡單地說,把這份工作乾好的欲望,將我們帶入了一個更為錯綜複雜的領域。普通的零售也很重要:我們覺得,無論我們的讀者是否訂戶,他們都有權得到一件會長期持續的產品。當然,訂戶就更有權了,因為他們要預先付款。持續性對我們也很關鍵。一想到我們的雜誌可能越辦越差,一期不如一期,我們就心煩意亂。但對此我們也沒辦法。事實上,我們連能不能湊夠錢出第二期都沒法保證。本著一種可敬的務實精神,我們決定對銷售額忽略不計。甚至更進一步,對於全力以赴地向親朋好友借錢這點,我們也預計到自己會漸漸松懈。基本上,問題就在於:我們能否把《雅典娜》出到第二期?然後第三期?然後源源不斷,從而創造一段歷史?答案是肯定的。只要能辦出第一期,我們就一定能把它接著辦下去。

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互相把對方催眠了,或是對文學的狂熱獻身讓我們不管什麽都信,總之我們最終說服了自己。一旦確定冒險會繼續下去,我們就覺得可以享受一下微調的樂趣。我們的指導原則是要達到一種均衡。每一期雜誌在所有數量上都必須對等,頁碼數,稿件的量,以及“比重”。怎樣才能確保這點呢?我們想到了一種極為奇妙的解決辦法。

塞薩爾·艾拉和新方向出版社的編輯

我們注意到文學雜誌經常會出“合刊”:比如,在第 5 期後,他們會推出 6-7 期合刊,頁碼是平常的兩倍。他們常常會在時間落後時這樣做,而我們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因為我們已經選擇了不定期出版。但這給了我們一個靈感。為什麽不換個做法?那就是,以兩期合刊作為開始,1-2 期合刊,但沒有雙倍的頁碼,還是我們已經定好的 36 頁。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了保障:如果我們不得不讓第二期薄一點,那麽就可以出單獨一期:第 3 期。另一方面,如果我們能保持同樣水準,那麽就再出個合刊,3-4 期合刊,只要雜誌能成功,我們就可以一直這樣繼續下去,既有充分的可能隨時減少頁碼,又不會顯得丟臉。

我們其中一人必定想到了“雙期”並非合刊的上限:它也可以是“三期合刊”(1-2-3),“四期合刊”(1-2-3-4),或者任何我們喜歡的其它倍數。三期合刊倒還有例可循:很罕見,必須承認,但的確有。可我們沒聽說過有任何超過三期的合刊。但對我們來說沒有理由因缺乏先例而止步。正好相反,我們雜誌的全部目標,就是完全徹底的創新,發揚時代精神,創造出非同尋常和聞所未聞的作品。同時,雙期方案之所以沒有得到我們的立即認可,也有現實方面的原因。從嚴格的邏輯角度看,如果我們必須削減頁碼,誰說我們一定只能削減剛好一半?要是那樣反倒很怪。我們很可能會因缺乏資金、通貨膨脹、精疲力盡,或各種各樣的意外情況而導致辦刊能力下降,所有這些情況在嚴重程度及發生概率上都不可預測,從而我們完全有可能不得不砍掉超過一半的頁碼……或者更多。因此,以三期合刊(1-2-3)開始就給了我們更多靈活性:我們可以砍掉三分之一,或三分之二,於是第二期可以是雙刊(4-5),也可以是單刊(4)。但假若一切如願,我們能設法保持衝力,那麽第二期就將還是三合刊(4-5-6)。這種投機取巧頗為獨特,它如此簡潔而無懈可擊(就前提而言),讓我們既興奮又著迷,甚至跟文學創作本身的神奇相比,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書店裡展出塞薩爾·艾拉的書(左)

我們只想把事情做好。我們並沒有看上去那麽瘋狂。畢竟,編一份文學雜誌,以我們當時采取的方式,是一種毫無理性的行為,其遊移不定的靈光乍現,更像是藝術或玩耍,對我們而言,它似乎在未來與我們剛逝去的童年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梁。雖然,從我們那理論上的完美主義看,這是如此典型的兒童遊戲,說明我們的童年還未完全逝去。舉例來說……

三期合刊排除了削減正好一半篇幅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我們已經確定,由於其嚴格的對稱,不太可能切合現實,但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很傷心被剝奪了這種可能。特別是因為,我們根本無需讓自己被剝奪任何東西:我們只要以四期合刊(1-2-3-4)開始就行了,那樣我們就仍然有砍掉一半的可能性(接下來可以是兩期合刊:5-6),或者如果我們的資金減少得不那麽厲害,我們就可以隻砍掉三分之一(那麽四合刊之後就是三合刊:5-6-7),或者如果由於懶惰或缺乏遠見或不可抗力,逼迫我們不得不采取嚴重的減支措施,第二期就會是單刊:5。但如果,要是老天有眼,我們便將推出正常的新刊,也就是四合刊:5-6-7-8。

我們一刻也沒想過,要讓第一期出得比我們最初設想的厚三四倍。最早的那些想法仍然保持不變,它們既理性又適度。我們從未想過要把它做大;正如早就設計好的,第一期三十六頁,這對我們來說似乎很完美。稿件幾乎已經全了,列印得工工整整;只有幾個關於排序的問題還有待解決(應該把詩和散文分類放還是穿插著放?),以及要不要發某個短篇小說,要不要加上或拿掉一首詩。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問題,我們確信它們會自行解決。假如不行也沒什麽關係:我們希望《雅典娜》稍稍有點自發、凌亂的感覺,這樣才像一份地下雜誌。而且,既然沒人在後面盯著,我們便悠哉悠哉地繼續籌劃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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