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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我和母親的一期一約

每年臨近清明,母親便從樟木箱裡翻出她結婚的包袱:兩條青布圍裙,一條純藏青色,一條青白花圖案,這意味著一年一度的采茶葉就要開始了。

我們采的大多是野茶,散落在毛竹林和杉樹林中、油茶山上、自留地裡。說起老家的茶葉,還有不小的來頭。老家地處浙江西部的仙霞嶺山脈上,所在的村莊叫化龍溪,所產的茶葉古時叫“仙霞化龍”,到了現代有個更雅的名字“綠牡丹”。分布在崇山峻嶺間的茶樹常年與雲霧和山風為鄰,滋養著陽光雨露,味道自然不同凡響,相傳蘇軾就曾寫詩讚其“色香味”三絕,堪稱“奇茗極品”。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春天,山上野茶比外面茶場的茶樹要晚好幾天發芽,小時候每年在電視上看到杭州的龍井茶開始采摘的新聞時,老家龍井村的茶樹還沒發芽。一般來說,清明前一周開始采摘春茶,不過遇到乍暖還冷的特殊年情,就不一定了。有一年,過了正月十五還下雪,清明後茶樹才緩緩地冒出嫩芽,即無明前茶可采。只要氣象一轉暖,茶樹發出“一芽一葉”的信號,家家戶戶的男女老少就圍起青布圍裙陸續上山采茶。

采茶就是把茶樹長出的嫩芽擇下來,野茶的茶樹高矮不等,高的有兩三米、低的不及膝蓋,需要左手拉住茶樹,右手擇斷嫩芽,不像茶場一畦畦整齊劃一的茶樹可以左右手同時開工采。春茶采摘先後有三道,分別是頭道茶、二道茶、末道茶。頭道茶在清明前後采,一芽兩葉最細嫩,做成的茶因芽葉上有白毛被稱為白毛尖,可以賣個好價錢;二道茶谷雨前采摘,一芽兩三葉也能做細茶,或賣、或送親朋;末道茶也就是三道茶從谷雨采到立夏,好幾片葉,粗茶,基本留著自家喝。

近的茶樹在自家門口菜地的籬笆旁,遠的則在五六裡外的深山坳裡,離家近海拔低的茶樹先發芽,海拔高的後發芽。我們就從家門口的自留地開始采,再到半山腰的毛竹林裡,最後到山頂的杉樹林上。頭道茶采摘必須在五六天內結束,采完山頂後,自留地裡的茶樹已經長好了第二道茶。又從山底采到山頂,二道茶采好基本已過谷雨,氣溫不斷竄高,茶樹全面抽枝長葉。三道茶老一點粗一點,大多用作夏天泡涼茶,越老的茶葉當“茶娘”越有味道,因此不管幾芽幾葉甚至長串枝葉,一股腦兒摞下來塞進青布圍裙就是了。

山裡春天的氣象如孩兒的臉,天晴的時候,草木日日長,春筍節節高,映山紅漸漸開,鳥兒也嘰嘰喳,運氣“好”的還會碰到剛從冬眠中甦醒爬出來的竹葉青蛇、菜籽花蛇、烏梢蛇等盤在茶樹根。起霧的時候,霧水就像廬山常年嫋繞的雲霧一樣,能把頭髮瀏海都打濕,只能披著雨披采茶葉。最怕的是雷陣雨突然發作,一陣傾盆大雨過後,山洪暴發,如果沒有趕在漲水之前淌水過溪,那就要繞很遠的山路抹黑回家了。春天好一派草木葳蕤、動物騰驤的生機勃勃,置身這樣的大自然采茶,看山“色”、聽山“鳴”、聞茶香,真是使人陶醉。

說起采茶,會想起吃得特別的中飯。從春分到立夏,經清明和谷雨,采茶是最耗時的一件時節農活了。為了追趕茶葉發芽的進度,每天5點多天一亮就出發,直到天黑才回家,中飯只能帶點米糕和凍米糖當乾糧。在這一個多月中,最美味的中飯是在山上用鋁便當蒸的米飯。有時父親用幾塊石頭在空地搭個簡易的灶,把米放在鋁便當裡,就地取柴,往石頭灶裡添幾把柴火就把架在上面的米蒸熟了。或許餓了,就著豆腐乳或辣椒醬吃白米飯,竟也有滋有味。便當底部的鍋巴尤其好吃,父親總能燒得不焦不濕,剛剛有點硬、有點黃,分外解餓又解饞。

采茶也讓我學會了吃茶。白天采茶葉,晚上炒茶葉,采茶期間經常要炒製到很晚才能困覺。炒茶葉要一邊炒一邊散熱,我和妹妹在灶台邊輪流用麥稈扇扇茶葉,常常搖著搖著瞌睡蟲就跟來了。看我們困不住,母親就用搪瓷杯泡濃茶,剛炒製的茶葉有點澀味,再加一杓白糖,這樣泡出的茶孩子們也覺得好喝。一個“茶娘”喝掉,基本睡意全無。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從小養成了會喝濃茶的習慣。就像家裡釀酒在酒壇裡喝大的孩子一樣,我們也算得上在茶缸裡喝大的孩子,絕不會因喝茶、喝咖啡而興奮和失眠。

從小到大每年春天只要不上學都跟著母親采茶葉,工作後的五一假期也都保持這個習慣,直到懷孕帶孩子才不得不中斷這項持續20多年的勞作。父親始終鼓勵我學習再好、讀書再多,也不能丟了乾農活的老本行。小學的學校每年春季都會安排學生到茶場集體參加采茶葉勞動,那幾天不上課,每個年級采茶最多的學生可以評為采茶能手。每當捧回“采茶能手”的獎狀,父親就會貼在堂屋的木壁板上,並忍不住向別人炫耀,“珠算、奧數、采茶都得第一,農民的孩子,還是采茶這個頭名狀元最值錢!”

回想自己采茶及連續好幾年“采茶能手”的經歷,總有一些感動的情愫縈繞心間。首先,采一片好茶要“慢”等。從泡一杯“耳清目明”的清明茶青開始,等茶樹一芽一葉地長,然後一芽一葉地摘,直到立夏。山裡人隻采春茶,立夏之後便讓茶樹留枝長葉,在夏秋冬三個季節中曬夠陽光、喝足露水、浸透重霧,換取來年開春的又一次發芽。直到今天,生活在山中的人們依然按照舊時的慢節奏,用長長的耐心等待節氣和氣象采摘茶葉,這種不急也不貪的心態既讓人羨慕又令人慚愧。

還有,做一杯好茶要專“心”。母親總告訴我們采茶急不得,不能帶進老葉、夾蒂,更不能用指甲掐斷茶梗。她教我們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著茶葉,利用指肚的力氣順勢把嫩芽拉斷,防止茶梗被指甲碰過斷截面顏色變暗甚至變黑,影響茶葉品相。炒茶更是講究,雙手翻炒的嫻熟、揉按的力道,甚至灶鍋的火候都是經驗的積累,“兩炒一揉一烘”每個環節都要恰到好處才能炒出色香味俱全的茶葉。以前,就看母親的雙手在鐵鍋裡上下翻撈、抖動,父親的雙手在簸箕裡揉撚、旋轉,兩人銜接完成殺青、揉撚、輝鍋、烘乾,嫻熟而默契,一氣呵成,從未發生哪個環節失控。說到底,采茶、做茶與寫文章、做學術一樣,都需要精益求精的專注。難怪父親常說,采茶、做茶厲害的孩子學習肯定不會差,挑擔、割稻、包粽子、縫衣服也可以學得像模像樣。

其實,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采茶葉是我和妹妹與母親難得的相處時間,平時母親忙農活甚至顧不上我們吃穿,采茶時,只要手不閑著,母親就與我們隨意聊天。母親不太識字,但她埋頭苦乾、笑對挫折、憧憬未來,言語的陽光總是照耀我們小小的內心世界。後來,母親來到城市幫我們帶孩子,每年一過春分就說想回老家采茶葉。前面兩年我們都沒理會母親的嚷嚷,直到有一回母親感歎“夢裡都是茶葉山,沒采茶葉好像這一季就沒過過”。聽到這話,趕緊同意母親回老家采茶葉,實實在在地過采茶這一季。

我何嘗不和母親一樣,每年春天都在等待一場采茶葉啊。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說“我終將遺忘夢境中的那些路徑、山巒與田野,遺忘那些永遠不能實現的夢”,而我們終將不能遺忘夢境中的山川、茶樹,及那些采茶的日子。

微信排版:王小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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