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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父親被查出肺癌晚期…… | 短故事

文 | 少年XI

編輯 | 二維醬

1

「做好心理準備吧」

「怎麼這個時候才想到來找我?」醫生看完了我爸的MRI影像,一臉嚴肅地問我。

「怎麼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父親之前患過什麼腫瘤嗎?或者其它住院病史?」

「沒有啊,」我開始有點慌了,連忙解釋道,「我爸爸身體一直很好,五十多歲了還堅持冬泳。唯一一次住院還是在03年左右因為氣胸。大概兩個月前他開始腰痛,去醫院看了骨科,懷疑是腰椎間盤突出複發了,重新拍片檢查後發現了骶管有個囊腫。我有點擔心,所以拿著這次的片子來問問。要不您和我爸爸具體聊聊?」

我撥通了電話,同時打開免提。接通後,電話那頭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和幾聲低沉的警笛,估計是發生了交通事故,身為交警的老爸這會兒又不知道是在哪裡勘察現場。我示意他趕緊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醫生開始逐一詢問他的癥狀。聽著他倆的對話,我隱隱感到不安:在醫生的盤問之後,老爸思索了片刻,確認了這次的疼痛點和以前腰椎間盤突出的位置不太一樣——這次要稍微高那麼一點。

「做好心理準備吧」,掛了電話之後,醫生依然面色嚴肅,顯然這一番通話並沒有讓他改變自己的猜想。他隨即非常職業化地對我宣布了他的診斷意見,「骶管那裡的囊腫其實不影響什麼。比較麻煩的是腰椎和胸椎上的兩處,腫瘤已經壓迫到了脊神經,椎骨也有些微骨折,這會兒如果摔上一跤就很有可能癱瘓。另外從腫瘤分期來看,您父親這個情況已經是四期,脊柱上的這些病灶很有可能是轉移過來的。請儘快做一個全面的PET-CT確定原發灶的位置,並做相應位置的穿刺活檢,儘快開始治療。」

PET-CT是篩查全身早期腫瘤的方法。由PET提供病灶詳盡的功能與代謝等分子資訊,而CT提供病灶的精確解剖定位,一次顯像可獲得全身各方位的斷層影像。(圖:維基百科)

這番我和醫生不到十分鐘的對話發生於2018年8月3日上午九點左右,地點是上海一家有名的腫瘤醫院。對於很多人而言,這一天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星期五,等著即將來臨的周末。但這一天對我卻是永生難忘的「黑色星期五」。我至今都無法形容剛走出診室時的心情。隻依稀記得自己在候診大廳一角的長椅上呆坐了很久,腦子裡一片空白,看著候診大廳裡熙熙攘攘的人群,手裡都拿著病歷資料,都在焦急地觀望著、等待著。就這樣看著看著,淚水漸漸模糊了眼前這一切。

不知道這樣呆坐了多久,我就被手機的震動打斷了思緒,一看來電顯示是我爸,才意識到診斷完之後還沒給他一個回復。不過要接電話的那一刻,我一轉念又將手機放回了口袋,迅速衝進洗手間洗了把臉。在做足了心理建設之後,我才回撥了他的電話,語氣盡量顯得沒有波瀾:

「剛才醫院裡人多有點吵,沒聽到電話。醫生已經看過了,說你這個情況還需要做進一步的全面檢查。你和老媽趕緊跟部門打個招呼吧,這次估計需要轉診到大醫院看看了。待會兒我就把你的片子寄回去。」

「好的,我知道了。」

離開醫院時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大門口擠滿了還在躲雨的人。我撐開了傘,徑直走進了大雨中,任憑濺起的水花打濕我的褲管。

2

「你爸腰上的老毛病又犯了」

2018年6月16日,爸媽千里迢迢從武漢坐高鐵來到上海。一個月之前,我的戶口終於成功遷到了上海。老爸很高興,不止一次說要來上海旅個遊,順便「考察考察」。我知道他是故意反著說的,事實上旅遊只是順便的,來考察上海樓市才是目的。在他看來,拿到戶口只是拿到了一張入場券,要在上海立足還是需要有個落腳之地。在一線房價已經飆到了對年輕人非常不友好的今天,他還是決定探探行情幫我搏一把——萬一跳一跳還是夠得著呢?

那天我到高鐵站接他們時,老爸正坐在他的拉杆行李箱上,和老媽享受著火車上還沒吃完的小零食。見我走了過來,他慢慢地扶著腰站了起來,我這才注意到他腰間系了一條黑色的護腰帶。還沒來得及問,老媽就略帶責備地跟我叨叨起來:「你爸腰上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勸他不要來了,他偏不,說要跟你一起過節。這倒好,一路上都是我拖著這些大包小包,累死我了。」我連忙接過行李,邊走邊問:「麽情況?怎麼弄病了?」他有些慚愧地笑了:「醫生說就是椎間盤的老毛病犯了,估計前段時間有點著涼,上了點年紀難免脆弱點。」老媽趁勢在一旁補刀:「哦,你還知道自己上了年紀啊?之前衣服怎麼減得比誰都快?著涼後凈在家裡喊腰疼。」

見被揭了老底,老爸連忙跟我解釋道:「沒事,別聽你媽瞎說。我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最清楚。沒那個體力,我還來搞什麼考察。你放心,我在家裡已經都研究好了。」話題就這樣輕輕鬆鬆地被轉移到了房子上面。見他不願多說自己的身體情況,我也就沒再追問。

端午節清早,按照老爸的既定方案,我們一家人先去嘉定區看看新建案。一上午的工夫,在連續看了三四處建案後,我這樣一個年輕人都開始腿軟了。至於老爸,但凡逮著機會,他一定要扶著腰坐下來歇會兒。或許是被樓市行情打擊得差不多了,也或許是實在走不動了,午飯之後他率先提議下午不看房了。於是我迅速叫了個滴滴。一到家,老爸就直接癱倒在床上,緩緩地按著自己的老腰。好一會兒之後,他才開始評論起上午看的幾處房子,「雖然知道會很貴,但沒想到這麼貴,誰叫這些房子都建在了上海呢?哎……」

接下來幾天,老爸也調整了作戰策略,新盤就不看了,而是在我的住所周圍一點點搜尋著。這期間也看中了一兩處「老破小」,可能終究是緣分沒到,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合適和不滿意,再三討論之後還是都選擇了放棄。就這樣,爸媽為期一周的上海考察遊很快接近尾聲。我又一次幫老爸拖著行李箱,送到了火車站。儘管此行沒有什麼重大進展,老爸言語間還是很興奮,並積極表態九月份有空再來考察考察。我不置可否,只是勸他回去先把身體養好了再說。

老爸回家後也沒閑著,隔三差五給我轉發中介推送的房源,並叮囑我有空一定去看看。至於自己腰上的毛病,他只是含糊地說在中醫那裡堅持做著針灸推拿,要我不要擔心。一晃就到了七月底,我的生日前夕,老爸興奮地給我打來了電話,打算在近期處理掉他以前為我置辦的小房子,目前恰好有人想高價接手,看我是否同意。不過我顯然沒能和他的情緒產生共鳴:不管他如何嘗試著說服我,我都堅持讓他不要衝動,多觀望一下行情後再決定。幾番較量之後,看我態度如此堅決,他也就此作罷:「好吧,那我取消和那個買家明天的約見。」

現在回頭看,我還是很感謝自己那天的執拗。其實我純粹是反對以傾盡全家之力的方式買房。這麼做的代價基本就是賣掉家裡那套小房子,花掉老爸帳上的積蓄,外加我背負很多年的房貸,並且頭幾年還需要二老幫忙填補日常虧空。另外,這種方式意味著如果有意外,資金上不會有什麼迴旋餘地。因此,在潑了老爸一桶冷水後,我反而覺得心安。

拒絕了老爸的好意後,我接到了老媽的電話。她憂心忡忡地說道:「剛聽你爸說你不打算賣房子了,我打算明天帶他再去看看醫生。」我有點納悶:「不是說一直在針灸理療嗎?難道沒見好轉?」她嘆了一口氣:「沒有,這幾天夜裡疼得更厲害了,整晚上都是醒的。我幫他按按腰,也只能讓他稍微迷糊一下。我是真有點不放心了,既然假也請了,我想帶他再查查。」我心裡生出一絲警覺:「怎麼搞得這麼嚴重了?明天早點去,一刻也不要耽誤了,醫生有說法了立刻我回個電話。」停頓了片刻,我又叮囑道:「看完醫生後把片子快遞給我吧,我在這邊也掛個號問問專家。」

我的主動請纓似乎讓老媽輕鬆了點,隨後又變成了她在寬慰我:「你也不要太擔心了啊。你爸爸雖然睡不好,但胃口還很好,昨天晚飯後還和我出去散步了的。應該沒有大問題。明天生日記得自己出去弄點好吃的,不要怕花錢。」老媽肯定是糾結的,一方面不想讓我太擔心,但另一方面,如果不是情況真的有點糟糕了,她肯定還會和老爸繼續對我封鎖消息。那到底糟糕到了什麼地步呢?我心裡不禁揪住了。

7月26日一大早,在去醫院的路上,二老還用微信給我發著紅包,祝我生日快樂。但一天之後,我卻被告知老爸骶管那裡發現一個囊腫,性質不明。於是我在這邊火速給老爸掛了一個8月3日骨軟組織腫瘤的專家號,希望能夠排除掉心中最害怕的那個疑慮。在一周多的漫長等待後,我等到的卻是那個驚天壞消息,噩夢終究還是成了現實。

(圖:Daily Express)

3

觸目驚心的報告

那個「黑色星期五」的下午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回到了辦公室,我卻完全無心工作——腦子裡就是一片被轟炸後的廢墟,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完全找不到出路。不過面對這麼一個嚴重的診斷結論,我依然有那麼點心存僥倖:萬一只是醫生誤診了呢?

整個下午我就在網上搜索著「癌症晚期」「骨腫瘤」等關鍵詞,希望能發現點什麼,但事實上只是在抓瞎。無奈之下,我決定問問身邊的朋友,有幸通過一個朋友聯繫到了她的一位骨腫瘤的醫生朋友。我把片子拍照上傳後,焦急地等待著迴音。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收到了這位醫生的回復。和上午的診斷意見一致,轉移性腫瘤的可能性很大,還是要先查查原發灶在哪。結尾,他還是稍微留了點餘地:「首先還是拍個PET-CT明確一下是不是轉移癌,以及原發灶在哪。不同的原發灶預後不一樣。比如甲狀腺、攝護腺轉移來的病人生存期長,但是肝、肺等主要臟器轉移來的生存期短。總之,這個病確實很不好,需要有心理準備。」

事情彷彿已是鐵板釘釘。一天之內,兩位醫生的獨立診斷意見完全一致。一回到家,我徹底陷入了情緒崩潰。

這期間另一位朋友也發來資訊詢問狀況。早已崩潰的我已無法用文字解釋發生了什麼,於是和她打開了語音通話。那時我才知道,她的父親在她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確診為攝護腺癌。這個病被發現也是因為轉移到了脊柱上,導致腰疼得厲害,坐立不安,難以入睡——和我老爸差不多的癥狀。後來全家人各種求醫問葯,他父親的病情至今一直被控制得很好。「你千萬不要灰心喪氣,現在醫療條件比我爸那會兒好多了,總會有辦法的。」和她接近一個小時的通話無異於一針強心劑,讓我在恐懼和無助的泥沼中抓到了一絲希望。我也終於恢復了些許平靜,好歹還打起精神吃了點東西。

我在上海這邊默默崩潰的同時,老爸老媽在家裡也沒有閑著。晚上九點多打電話給他們的時候,兩人差不多剛收拾完行李,打包了相關的檔案資料,做好了入院檢查治療的準備。我給老爸又多叮囑了幾句,哪些資料不要遺漏,走路不要摔跤之類的。老爸還是自信滿滿:「你不要擔心,應該不嚴重的。我這晚上吃飯還是兩大碗。要真病得嚴重,哪還會有我這樣的胃口。」

我已經沒有心情去接他的話了,一想到兩位醫生都提過的原發灶,就直奔主題問了問他的病史:「爸,你好好想想,在腰疼之前,還有哪裡不舒服過?」「五月底的時候右邊肩胛骨有點疼,不過後來做了理療就好了,然後就開始腰疼。」「那在肩胛骨疼之前呢?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呃……四月底的時候好像有點小感冒,不過那幾個噴嚏倒是打得我胸腔一顫,好像也就這些,沒別的不舒服的了。」

這句「胸腔一顫」讓我不由得也打了個顫,我不方便跟他解釋問這麼多的原因,只好反覆強調抓緊時間去做個PET-CT檢查,一有檢查報告就拍照發我一份。他爽快地答應了。

一夜無眠。

那個周末,老爸住進了武漢某三甲醫院的骨科病房。因為是周末,只能從心電圖、X光這些常規檢查開始,大型的系統性檢查只能在工作日進行。那兩天彷彿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各項基礎檢查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醫生也只是給老爸開了一些止疼針,讓他盡量能夠在夜裡睡著。我在上海這邊卻早已忐忑不安,頂著烈日跑到龍華寺給老爸燒香祈福,裡裡外外地給各路神仙跪拜了一番。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有如此焦慮、害怕過。

周一清晨,醫生查房後開了一系列骨科檢查的清單,但就是沒有開PET-CT。得知情況後我有點著急了,那位主治醫生言語中有些傲慢:「誰告訴你要做這個檢查的?你知道這是查什麼的嗎?」我也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嗯,我在上海顧問過專家,他們給我建議了這個檢查。您開出的檢查我們也都做,只是想麻煩您再多開一張單子。」最後為老爸預約到了周三(8月8日)的PET-CT檢查。

事實上,暴風雨還是來得比我想像的早了些。周二下午SPECT骨掃描報告出來後,老媽就崩潰了。那份報告著實觸目驚心:整條脊柱,部分肋骨,鎖骨以及坐骨上都標記著大大小小的黑點,結論是「全身多處骨骼骨質代謝異常活躍灶,考慮多發性骨轉移可能性大」。

她借著買東西的機會,走出病房給我打了電話,結果還沒開口說話就失聲痛哭起來:「看到報告了吧?骨頭上那麼多個黑點,看得我的心好疼啊……」她這麼一哭,弄得我也沒忍住,但還是強打起精神安慰她:「媽,你不要哭啊。還有檢查沒有弄完,你要有點信心,不要現在就被嚇到了。而且你最好不要在老爸面前太難過了。」我連忙給她講起我那位朋友父親的故事,慢慢地哄著,她才停止了抽泣。「這周末我會回去陪你們,不管發生什麼,我們都在一起面對。」最後這句,既是安慰又是承諾。然而掛了電話之後,我卻心亂如麻,一個人在樓梯間坐了很久。

接下來的幾天,消息一個比一個壞。周三的血檢報告單上,多項腫瘤標記物已經嚴重超標。周四下午,千呼萬喚始出來的PET-CT報告顯示:原發灶在右上肺,有一個2.1X2.4cm的結節陰影;除了全身多處骨轉移之外,還有一處肝轉移——在肝臟尾端發現一個1.1X0.8cm的結節陰影。周五腫瘤科專家會診後,補充做了一次腦部的增強MRI,結果發現顱內竟然還有一處很小的轉移灶……

噩夢不僅變成了現實,而且比預想的還要糟糕。

全球前十癌症發病及其對應死亡人數(資料來源:Globocan 2018 Global Cancer Observatory)

4

這一次,輪到我為他孤注一擲

又是一個周末,我迫不及待地回到武漢,一下高鐵就飛奔至醫院。到達骨科病房的時候已是中午,病房裡擠滿了爸媽兩邊的親戚。剛吃過午飯,老爸正躺在病床上和大家嘮著家常,不過已沒了平時的精神頭。與其說他是躺著,不如說是半躬著腰側臥著,彷彿這樣他的腰才稍微好受點。見我回來了,他高興了不少,招呼我趕緊先坐下把飯吃了。

我坐到他床邊的凳子上,心情複雜,在高鐵上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最後到了嘴邊,隻蹦出來一句:「就一個多月不見,你怎麼就搞成了這副模樣撒?」說這話的時候,我還故作淡定,半帶調侃的口氣,想緩和一下凝重的氣氛。老爸則難掩懊悔和難過的神色,長嘆了一聲:「哪曉得是這個毛病咧……」我也沒再多說什麼,立刻把話題轉到別的內容上。

那頓午飯我努力裝作胃口很好,但最後沒能吃下多少,放下碗筷的時候,還被他嘲笑了:「你這不行啊,吃得還沒我一個病人多嘛。」我一邊收拾著,一邊應和道:「所以嘛,你更要相信,即便是病了,你也會比一般人好得更快。」在我走出病房扔垃圾的時候,老爸冷不丁地像是對我宣布他的一個重大決定:「我願意接受治療。」「好的,我盡全力跟你想辦法。」

這是個巨大的轉變,也相當於給我吃了定心丸。自從壞消息如雪崩一樣傳來,所有人都在猶豫著要怎麼和他溝通病情,擔心著他的情況還有沒有救,或者就默默地揣測著他還能活多久;至於他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似乎變得非常難以捉摸。周四PET-CT結果出來前,堂哥偷偷給打我報告說他躺在病床上賭氣,說什麼要是這瘤子是惡性的,就回家不治了之類的話。以那時已有的檢查報告來看,惡性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我擔心他想不開,趕緊先在電話裡探了探口風。然而在電話那頭,他又相當平靜:「我還好,倒是你老媽,她反倒心情很不好,你要好好安慰一下她。」

那時混亂的情形下,隔著電話已經很難分辨哪些是他的真實想法,哪些只是情緒宣洩。我也只能麻煩堂哥幫忙盯緊他,有任何情緒上、行為上的異常一定要及時勸阻。我則保持每天多次電話問候,盡量在回去之前穩住他。所以,當他主動宣布自己「接受治療」的時候,我心裡懸著的石頭才落地了。

至於那幾天裡,老爸如何從剛得知壞消息後的情緒混亂到決心面對,這其中的心路歷程我不得而知,但也並不難猜。畢竟有太多的理由讓他不甘心在這個時候輕易放棄:還不到53歲,苦心經營了大半輩子,從一個貧窮的農村娃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交通警察,事業、家庭理應還有更值得期待的下半場;家中尚有身體不好的老父親和幾位兄弟姐妹,太多的大家庭事務都需要他這位主心骨去拿主意;當然還有我這個尚在外漂泊打拚的90後獨生女,剛工作不久還沒能站穩腳跟,個人問題更是八字沒一撇。不論他最後是怎樣下了這個決心,我確實為老爸能當眾宣布這個決定深感欣慰——有了他的這個表態,我可以放手去為他搏一把。

這一點在隨後的家庭會議上就得到了證明。我走出病房後,老媽和各位親戚紛紛從病房裡撤出,在走廊盡頭的寬敞處聚集。小叔叔和幾位姑姑,都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紅著眼圈,抹著淚水。最後還是大舅舅打破了沉默,緩慢而沉重地對我表達了他的看法:「我覺得老胡這個情況,還是盡量讓他不要痛苦吧。你也這麼大了,不要不理性。」小舅舅也補充道:「我們部門之前有人也是得了癌症,本來不化療還能好吃好喝一段時間,結果化療後難受得不行,人還去得更快一些了。我的意見啊,聽不聽在你,還是早點把老胡接回家,趁他還能享受,好好孝敬他。」兩位舅舅表態的時候,站在一旁的老媽,從小聲的抽泣逐漸哭出了聲,嘴裡念念有詞地埋怨道:「老胡你個死鬼啊,結婚時騙老子說守一輩子,你要是半途把老子丟下了,老子下半輩子要恨死你啊……」大姨慌忙扶著她坐下,一邊遞上紙巾,一邊輕拍著她的背。

預料到了六神無主、情緒失控,但並沒有預料到這麼快就出現,且如此強烈的投降主義。以至於有那麼一瞬間,這個家庭會議似乎變成了一個追悼會,每個人都好像是來送老爸最後一程。面對癌症的無力感在那一刻發酵成了令人窒息的絕望,吞噬了所有人的信心。是否接受治療,以及接受治療後還能活多久,都不再是關注的議題。我第一次體會到自己面對的困難遠不止癌症本身,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肩上承擔的重任:我必須拍板作出一個決定,儘快結束這個集體失去行動力的困境,才能挽救老爸的性命。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將自己的情緒從這個場景中抽離。儘管面對的都是我的長輩,我還是用堅定且不容反駁的語氣表明了立場:「老胡願意接受治療,我們都聽醫生的。」

這是我有史以來作出的最重大的決定,同時也是最不需要思考就能作出的決定;它的決策機制,不是理性,而是本能。如果這次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老爸的反應估計只會比我更加果決,也更加瘋狂。

小時候常聽老媽提起,老爸有次為了救我和死神賽跑的事情。那時的我身體不好經常發燒,有一次在社區衛生所點滴,不僅沒有退燒,還出現了奇怪的點滴反應,渾身抽搐。衛生所的幾位護士完全嚇傻了,醫生也是支支吾吾,手足無措。老爸氣急敗壞,但還是強忍住怒火,擅作主張開著部門的警車把我火速送到大醫院去搶救。

每次提起這事,老媽還心有餘悸:「到醫院的時候,醫生說如果再晚一點點送來的話,你估計就沒救了。隔壁病房有個小男孩之後也出現了類似情況,最後就沒能保住。」這應該是我距離死神最近的一次,老爸憑藉他的果敢救下了我。

時隔這麼多年,老爸不幸確診為肺癌晚期,所有的檢查結果都像是他的死亡判決書。這一次,當年那個為我撐起了一片天的堅實如山的身影轟然倒下。這一次,輪到了我來為他奔走,為他孤注一擲。

5

馬不停蹄的備戰

家庭會議草草結束後,我和老媽親自送別了這些親戚朋友。返回病房的時候,在樓梯間發現堂哥還沒走,默默地站在窗邊抽著煙。見我回來了,他掐滅了煙頭,示意我借一步說話。「搞不明白他們都怎麼想的,人病了難道不該先治病嗎?」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刮目相看。他沒受過多少正規教育,五大三粗的外形有一點「土匪氣」。然而這樣一個平日裡的「麻煩人物」,這次卻展現出了令人欽佩的勇氣和責任心。老爸入院後的各項檢查,他都陪同左右,跟我及時溝通檢查進程。特別是老媽情緒崩潰後,他則從副手變成了主將。為了感謝他的幫助,我請了他一頓下午茶,他也有點不好意思,但也不好推辭:「你爸也是我爸,都是應該的。」那個下午,他成為了我僅有的盟友。一杯茶的工夫,我們梳理了一下接下來的計劃,然後迅速開始了行動。

這個計劃第一步,就是將老爸轉到腫瘤科。確診為肺腫瘤之後,老爸淡出了骨科大夫的觀察範圍。而另一方面,腫瘤科的專家在周五的會診中雖然給出了一些意見,但是並沒有下達明確的接受通知。所以這個青黃不接的周末,老爸事實上處於沒有醫生監護的狀態。一想到他背上那幾個還壓著脊神經瘋長的腫瘤,我整個周末都處於精神緊張狀態,生怕那些「定時炸彈」在老爸不小心的時候炸了。以至於每次老爸說要上洗手間,我們都要輪流護送並反覆叮囑他不要摔跤。這個漫長的周末裡,我也只好用這樣的笨辦法確保老爸不出任何問題。

當然,心急如焚的我自然不會傻等。那兩天裡,我給幾乎所有在武漢的同學、朋友都發出了求助資訊,以期能托點人脈關係,讓腫瘤科那邊的專家儘快接受我爸。那會兒還妄想,如果實在托不到關係,我倆乾脆周一清晨就去「圍追堵截」,和醫生求情在走廊上睡加床也可以。從胸部腫瘤科,頭頸腫瘤科到骨軟組織腫瘤科,但凡和老爸的癥狀沾邊的,我們都仔細查探了一遍。不出所料,所有的病房都是滿員狀態。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腫瘤病房。這家醫院的腫瘤科獨立於本部,坐落在另外一個片區。因為是較老的建築,天花板較低,顯得較為逼仄和壓抑。中午時分,走廊裡只有零星的幾個病人在緩緩地散步,無一例外地都沒了頭髮。

等候電梯的時候,我們迎面碰上一個看上去不足五歲的孩子沒精打采地坐著輪椅,瘦弱的胳膊上插著一根碩大的紅色的PICC導管。他的媽媽神色焦慮地推著他走出電梯回到病房。堂哥驚得目瞪口呆,我趕緊拉著他走進了電梯。直到離開腫瘤分院的時候,他還是唏噓不已,那麼小的孩子,怎麼會病得那麼嚴重。我則更是心情複雜,一想到曾經那麼健康的老爸將要住到這裡,成為這個群體中的一員,就覺得生活完全不真實。

兩天的努力還是取得了重大進展。周日(8月12日)晚上九點多的時候,終於通過一個高中同學聯繫到了一名骨腫瘤專家,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我們最後在周二上午,讓老爸住進了骨軟組織腫瘤科。

成功入住病房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時分。幾天馬不停蹄的備戰,至此終於按下了暫停鍵。八月的武漢,炎熱的氣象加上連日來的緊張,害怕和焦慮,陡然鬆了一口氣的時候我卻有說不出的疲憊。

由於隻請了兩天假,我下午還得趕回上海。因此,這個短暫的中午成為了我們一家人難得的寧靜的團聚時光。這是一個六人間的大病房,幾扇窗戶都拉上了遮光簾,病人們都開始了午睡。老爸趴在病床上吃完了午飯,開始和我小聲地拉著家常。昏黃的床頭燈照著他的臉,顯得更加滄桑。關心了一下我的工作、生活之後,他開始感慨起來:「你爸我年輕的時候,扛著兩個蛇皮袋的行李從農村跑到城裡。讀完了大學參加工作,然後在城裡立足,非常懂得其中的艱難。老爸不想讓你太辛苦,想趁著還有點能力的時候幫一把。哪想到這麼不走運,得了這個病。買房的事情估計幫不上你了,要靠你自己去一點點打拚了,你不要怪老爸啊……」

話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了,我也有點哽咽,不過還是故作淡定地安慰道:「是我自己決定不買房的,為什麼要怪你呢……」

我收拾行李準備出發的時候,他指了指床頭櫃上的水果和牛奶,示意我拿一些在路上吃。我沒有接受,反而勸他多吃一點。見我什麼都沒拿,他拿出手機給我微信轉了兩千元:「給你轉了一點路費,工作不忙的時候,多回來看看我吧……好啦,我也有點累了,想睡一會兒。你自己路上小心,不要誤了車。」說完這話,他順手熄滅了床頭燈,頭也側過去埋進了枕頭裡,彷彿怕被我看見什麼。而我則是再也忍不住了,拖著行李箱衝出了病房。

那趟返回上海的高鐵上,我腦子裡某根綳了很久的弦終於斷了,淚水開始報復性地泛濫。一位乘務員發現了我的不對勁,走過來關切地問道:「小姐,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嗎?」

「可以幫我倒一杯水嗎?我人有點不太舒服。」

6

「在這裡住了幾天,思想境界都提升了」

考慮到老爸脊柱上病灶的風險,醫生決定先給他做背部的放療。

放療(放射治療)是使用異塵餘生作為治療疾病的方式。(圖:MAYO CLINIC)

8月15日清早,老媽一聽醫生說下午要做放療,連忙打來電話把我痛罵了一頓,怪我心狠,怪我這麼快就把老爸推上「刑場」。情緒激動的她那時已分不清是放療還是化療,我也只好頂住壓力任她罵了個痛快。畢竟老爸病了之後,她承擔了太多的照顧工作。而每天面對著這樣一個病人,她內心的害怕和擔憂也無處發泄,我成了唯一可以傾吐的對象。可是聽我沒有鬆口的意思,她只好嘆了口氣,掛了電話。

我隨後趕緊撥給了老爸,想讓他不要害怕將要面對的治療。為了能有點說服力,我給他先發去了一兩篇科普文,然後慢慢地給他解釋放療是什麼,常見的副作用是哪些,以及怎麼去應對。頭一次,老爸像個認真的小學生,電話那頭一直「嗯嗯」地應答著。我的這一番洗腦話術最後以「放療並不會很痛苦」作為結論,他也大致認可了我的這個決定。那天下午他從放療室出來後,還專門給我發了條資訊,確認我沒有忽悠他。但晚上的語音聊天中,他還是不受控制地打著嗝,以至於每句話中間都不得不停頓一下,讓我覺得又好笑又心疼。

之後幾天裡,醫生給他稍微降低了一些劑量,這個副作用才慢慢消失。讓人欣慰的是,老爸對這個治療手段似乎比較敏感:第三天放療結束後,他告訴我腰上的脹痛感有了一些緩解。

由於收穫了一些正面的療效,8月20日的肺部活檢之前,老爸顯得比之前淡定很多。不等我給他科普完,他就簡明扼要地概括道:「不就是打個麻藥睡一覺做個檢查嘛,你覺得你老爸還會怕這個?」那天反倒是我暗自捏了一把汗。這個活檢其實不亞於一個小手術:老爸肺部的病灶在右上肺,而這個位置做穿刺取樣會有扎到頸部動脈的風險。醫生在電話裡告知了我這些,導致我整個下午在辦公室坐立不安。直到堂哥通知我一切平安,我才放下了懸著的心。

三天后,活檢報告顯示是肺腺癌。在層出不窮的壞消息的襯托下,這個結果似乎算得上一個「好消息」。雖然肺癌總體來看生存率都不高,但是肺腺癌,特別是有某些基因突變類型的肺腺癌,在現有的靶向治療下,五年生存率已經達到了非常可觀的水準。在徵求完醫生的意見後,我立馬為老爸預定了一整套基因檢測,暗暗祈禱著他能抽中某張幸運的牌。不過,這個基因檢測結果至少要一周才能出來,而且也可能不存在有治療意義的基因突變。在權衡了風險利弊之後,醫生還是提議了老爸最害怕的化療方案。老爸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等我女兒回來之後商量一下再說吧。」

不同種類肺癌的發病概率。肺腺癌(adenocarcinoma)是最常見的一種。(圖:維基百科)

周六(8月25日),我又一次回到武漢探望老爸。多日的放療之後,他已經能扶著老媽走出病房,在院子裡散散步,或者到附近的餐館吃飯。黃昏時分,我們一家在醫院中央的小廣場上散步。我走在前面,他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借點力,就這樣一前一後地在夏末的晚風中慢慢兜著圈子。老爸的精神狀態明顯好了很多,也多了一份面對現實的坦然。

走著走著,他突然用商量的口氣問我能否幫同病房的一個叫小龍的孩子。詫異之餘仔細問了問,才得知小龍來自河南一個貧寒的農村家庭,不幸患上惡性程度極高的尤文肉瘤。小龍爸爸則是一位典型的農村父親,性情溫和敦厚,為人熱心快腸,但有限的文化水準讓他難以為兒子寫出一封像樣的救助申請信。對於同樣是農村娃出身的父親,小龍家的境遇很難不引起他的同情。於是我爽快地答應了,還順帶打趣他道:「不錯啊,在這裡住了幾天,思想境界都提升了。」

和病友數日的相處,確實讓老爸的想法也有了巨大轉變。他意識到自己並不是最不幸的那個。比起很多被癌症折磨的孩子,他似乎對已經健康地活了大半輩子感到滿足。走回病房的路上,他還說出院之後如果身體條件允許,想多去參與一些公益活動。我點頭表示支持,但還是告誡他先把身體養好,再慢慢計劃這些事情。

但在收穫思想轉變的同時,病友們的經歷也加深了老爸對化療的恐懼。特別是同病房裡三位年幼的孩子,在化療後吐得昏天黑地。小龍爸爸告訴我,他會在兒子難受的時候拉上床邊的簾子,盡量不要讓我爸目睹到這一切。我非常感謝小龍爸爸的這份細心,但也感受到了老爸要克服的心理恐懼有多大。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後,周日上午,老爸還是讓我在化療方案的知情同意書上籤了字。醫生開始做一些化療前的用藥準備。

化療通過使用化學治療藥物殺滅癌細胞,達到治療目的。(圖:BBC)

周一上午化療正式開始。我守在老爸床邊,瞪大了眼睛看著一大袋避光包裝裡的「毒藥」順著褐色的點滴管注入老爸體內,密切關注著他有無不良反應。老媽則在一旁削著水果,時不時勸他吃幾口,生怕這個「毒藥」打完後他就沒法好好吃東西了。不過直到打完,老爸都沒啥反應。午飯的時候,他還努力吃得比平時多一些,彷彿在向我證明這個化療葯在他這裡副作用很小。

但到了周二,我剛回到上海開始上班,老媽就打電話說老爸精神不是很好。周三的葯打完後,老爸就完全不想吃東西了。三天的化療結束後,由於劑量不大且有服用止吐葯,老爸沒有預期的嘔吐反應,卻有另一個令人憂心的副作用:高血壓。周五上午,收縮壓一度飆升至160,導致他只能倒在床上昏睡著,沒力氣接聽任何電話。服用了緊急降壓藥之後恢復了正常,但直到9月2日出院那天,他還是有氣無力、昏昏沉沉。

9月3日,老爸出院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基因檢測報告,顯示他的肺腺癌存在EGFR突變。這意味著除了化療,還有多種靶向藥物可供選擇。我連忙打給還在昏睡中的他:「爸,好消息,你可以吃靶向葯了,不用繼續化療了!」

「嗯……好……」電話那頭是有氣無力的回復。老媽說,老爸那天是迷糊的,但也是高興的。

出院後的夕陽,那天大雨剛過。(圖:本文作者)

7

重生

出院後老爸在家休息了兩周。因為之前身體底子還不錯,他恢復的速度確實快很多。昏睡了大概三天后,他開始能坐起來看看電視劇。9月17日回醫院複查前的某天,老媽欣喜地告訴我老爸居然自己開著車去銀行辦了點事,還順便去超市買了點東西。儘管走路稍遠一點時他還是會非常累,這個巨大的進步已經足夠讓我欣慰不已了。18日出來的複查結果也證實了他確實在好轉——肺部的結節陰影縮小到1.7 X 2.0cm。根據基因檢測的結果和老爸的意願,醫生也將治療方案調整為靶向藥物治療,每天準時服藥,定期複查看看有無耐藥性即可。

十一放假回家,老媽花了點心思做了一頓大餐。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慶祝這場重大變故後的重逢。飯後,老媽端出一盤新鮮的芒果,芳香四溢著實誘人。老媽一邊削著芒果一邊感慨著:「這種進口芒果我們以前都盡量少吃,總想著能省一點是一點。不過自打你爸病了之後,我也看開了,人這一輩子也並不長,想吃什麼就吃,想做什麼就做吧。」老爸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手裡的一個芒果,開始徵求我的意見,這個長假裡要不要出去兜個風。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他眼裡閃爍著一絲久違的快樂的光芒:

「行,就這麼愉快地決定啦。叫上你叔叔或者哪個舅舅,讓他們別老呆在家搓麻將,我們換著開開車。明天準備準備,後天我們就出發。」

作者後記:

11月30日凌晨兩點半,給初稿畫上句號的那一刻,我心裡有著說不出的輕鬆。這篇文章的寫作,對我是一件頗有儀式感的事情。當講述完這個重大事故,讓它變成一個故事那一刻,我也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出口。當然,整個寫作過程中,不乏反覆和情緒做鬥爭的波折。感謝三明治小夥伴們的鼓勵,讓我勇敢地回憶並拾取那些細節,也讓我不至於過度沉溺其中,最後能冷靜地交出自己的答卷。一個人的寫作是孤獨的,然而一群人的寫作是精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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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短故事學院輔導完成。寫作是一個儀式,讓自己輕裝上路,迎接新的一年。點擊此處了解2018年最後一期短故事學院,聯繫三明治明仔(ming30s)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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