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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夢想,希望長大後成為一本書”

阿摩司·奧茲 Amos Oz

(1939.5.4-2018.12.28)

以色列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當今希伯來語作家中諾貝爾文學獎呼聲最高的一位。1939年出生於耶路撒冷,12歲那年母親自殺,直接把他推向了寫作路線。父親懂十幾種語言,卻隻教他希伯來文。奧茲隻用希伯來文寫作,主要作品有《愛與黑暗的故事》《我的米海爾》《一樣的海》《地下室裡的黑豹》等。

12月28日,79歲的阿摩司·奧茲,因癌症在家中去世。“對於那些愛他的人,謝謝你”,奧茲的女兒在推特上說,父親離世時“在睡眠和平靜中被愛他的人所包圍”。

死亡,帶不走“愛與黑暗的故事”

講述 | 梁文道

來源 | 一千零一夜121、122夜

《愛與黑暗的故事》固然是奧茲的家族故事,但它更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故事,也真真實實是整個猶太民族歷史的縮影。

1.

民族主義有時候是一種疾病

阿摩司?奧茲的自傳式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讓我們看到以色列的猶太人是怎麽樣的一群人,他們走過什麽樣的路線。

阿摩司?奧茲自己的家族就很複雜,他和三十年代出生的以色列人一樣,是移民誕生的第二代。

他的母親從波蘭移民過來,她注的那個城市——羅夫諾在歷史上被人換過好幾次手,有的時候屬於波蘭,有的時候屬於德國,後來又進入了蘇聯。他的爸爸則在烏克蘭待過,而烏克蘭這個地方同樣是被轉來轉去。

於是父母一代,跟隨著奧茲的爺爺奶奶、外祖父外祖母他們那一帶,都跑到了以色列這片地方。當年歐洲已經開始流行 “猶太復國主義”:號召全世界的猶太人一起回到他們歷史上面曾經住過的地方,就是巴勒斯坦,今天叫以色列的這片地方。

他們認為這片地方不止是他們的源頭,而且是上帝給他們的一個應許之地,他們認為猶太人全都有權利回到那個地方,建立他們的祖國。

2015年,以色列裔美國女演員娜塔莉·波特曼改編並自導自演了同名電影《愛與黑暗的故事》

這樣的一個猶太復國主義之所以出現,是因為猶太人無論在世界什麽地方,都不受到歡迎,尤其是在歐洲。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聽從“猶太復國主義”的號召,一代又一代的移民在歐洲吃好住好,為什麽要千里迢迢跑到幾乎像沙漠地帶的這個地方,過一種很刻苦、和樸素的生活呢? 看看《愛與黑暗的故事》書中的這段話,你或許就能明白。

我父親總是苦澀地打趣:三種人住在捷克斯洛伐克,一種是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一種是捷克斯洛伐克人,第三種就是我們,猶太人。在南斯拉夫有塞爾維亞人、克羅地亞人、波斯尼亞人,也有南斯拉夫人——然後是我們,猶太人。

許多年過去後,我才理解在這連珠妙語的背後,隱藏著多少悲哀、痛苦、傷心和單戀。

我父親可以讀十六種語言,講十一種語言,我母親講四到五種語言,但他們非常嚴格,隻教我希伯來語。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他們不想讓我懂任何歐洲語言。也許他們害怕,即使我隻懂一門歐洲語言,一旦長大成人,歐洲致命的吸引力就會誘惑我,使我如中花衣魔笛手的魔法前往歐洲,在那裡遭歐洲人殺害。

整個童年,父母都在告訴我,我們的耶路撒冷成為真正城市的那一天將會來臨,不是在他們的有生之年,而是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不理解,也不能理解,他們所說的“真正城市”是什麽意思。像我這樣的小孩不知道其他城市,甚至特拉維夫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而今,我理解了,家人所說的“真正城市”是指城中央有小河潺潺,各式小橋橫跨其上:巴洛克式小橋,或哥特式小橋,或新古典式小橋,或諾曼式的小橋或斯拉夫式的小橋。

這段話就是當時很多猶太人的寫照。

他們原來在歐洲居住,住了可能有一千多年到兩千年,卻因為他們的語言、宗教和生活習慣和主流社會不太一樣,就在歷史上面受到大大小小的迫害,到十八、十九世紀,歐洲民族主義興起之後,甚至遭到屠殺。

民族主義有時候可以是一種疾病,它會讓人以為,我們這片土地上面,就隻應該住著一群說同樣語言,有同樣生活方式,信仰同樣宗教的人。

在這時候,猶太人就變成是另一個民族的人,而不是在這片土地上面跟我們一起住了兩千年的鄰居,他們是另一個民族,他們竊居我們這片土地,他憑什麽住我們這個地方?

特別是在東歐那些天主教國家,他們尤其歧視猶太人,他們認為當初耶穌——儘管耶穌也是猶太人——就是被猶太人殺害的,他們要為耶穌流的血負責任。

一名巴勒斯坦婦女走過巴勒斯坦城鎮汗尤尼斯(Khan Yunes)和前以色列定居點尼夫·德卡裡姆(Neve Dekalim)之間的隔離牆

這些參與了歐洲一千多年文明進程的猶太人,他們在那裡生兒育女,在那裡老去,吃那個地方的食物,喝那個地方的水,但是忽然有一天,歐洲人說你們滾回巴勒斯坦去,甚至還要殺害他們。

於是猶太人被迫離開,但是當他們聽話,乖乖地滾回巴勒斯坦去,卻發現巴勒斯坦的每個地方的牆上有噴著另一種字:猶太佬,滾出巴勒斯坦。那他們應該去哪裡呢?

2.

不是每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孩,

都能順利長大

在這個民族國家林立的世界,這樣的一個沒有國土的民族應該去什麽地方?

1938年,歐洲召開了一場“依雲會議”,來討論猶太人的前途問題,當時世界上很多國家的重要的政治人物都參加了。但是每個國家都說:我們這兒猶太人已經夠多了,你們就別來了。

於是,當年許多猶太人乾脆移民德國,那時候希特勒已經快要上台了,但是他們相信德國是歐洲的文明堡壘,那裡理性、自由,有法律、有秩序。他不會對我們怎麽樣的,我們能夠得到保證的。

比如奧茲的伯伯,就相信這樣的想法,他一直留在歐洲,不肯跟隨家人一起跑到以色列去。他相信自由、平等、博愛,是個自由而開明的知識分子,他在大學教書,他認為文明必將戰勝野蠻,直到最後,他和一個三歲的小兒子一起死去。

這個人,也就是奧茲的堂哥,三歲就被納粹屠殺了,理由是因為納粹害怕這些猶太人,這個三歲的小孩長大之後,會汙染歐洲人純淨的血液。

看到這樣的命運,奧茲在很小的時候就領悟到一個道理:世界上面並不是每一個像我這樣七八歲的小孩,都能夠順利長大的。

電影《穿條紋睡衣的男孩》

這些住在以色列的猶太人,每天生活在惶恐之中,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再度遭遇這樣的一場命運,而那些留在歐洲,沒有逃難移民過來的人,命運則更加悲慘。

拿奧茲媽媽那一家人來說,他們生活在波蘭,後來兩萬多個猶太人,包括他媽媽的很多親戚、同學、朋友,當地各種持不同政治意見、常常互相吵架的人,那些信教的、不信教的,那些正統猶太教徒,那些已經完全歸化成歐洲人、信仰天主教的人……兩萬多人全都被屠殺,全死在城外的一個森林裡。

那個森林是夏天的時候,這個城市的人也包括猶太人,會去那裡野餐,會去那裡郊遊,會去那裡在樹下乘涼,看天上的鳥兒在飛在叫的那樣一個地方,兩萬多個人,被集體地屠殺,掩埋在一個土坑裡面。

所以他的媽媽童年時代所有的玩伴都不見了。

而他的外公也跟他的小孫子說當年在俄國的情況,小孫子不依不饒要問,當年你們在俄國的時候怎麽樣?他說沒有俄國了,哪有什麽俄國,俄國早就不存在了,是一大批來自世界各地的猶太人,他們原來都操著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文化,他們根本就是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烏克蘭人、南斯拉夫人、希臘人,各種各樣的人,伊朗人、伊拉克人……今天他們全部逃難到這個地方,然後他們被賦予一種新的身份,叫做以色列人。

但這個地方對他們並不是那麽友善,在那個地方裡面,他們要謹慎小心地活著,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一場災難會發生在他們的身上。

於是在這片土地上面,他們開始小心經營,甚至他們開始相信,自己不要再流亡了,從今天開始,我們也是一個國家,我們不要再跑了。在這樣的一片土地上面,他們要小心謹慎地跟當地的阿拉伯人打交道,也就是巴勒斯坦人。

早年的時候他們曾經相信,大家能夠和平共處,我們能夠把我們帶來的資本和技術,造福本地居民,那他們就會歡迎我們的。

但是後來,雙方都變得越來越激進,於是一個仇恨的循環就形成了。

到了最後,這一大批人,他們離鄉背井,來到了一個傳說中兩千年前他們祖先所擁有過的土地,每一個人都帶著自己的失望,帶著自己的失落,帶著自己一切背後家族受過的傷害,在這個土地上面,他們會怎麽樣的活在一起呢?他們還有愛人的能力嗎?他們還有撫養子女長大的能力嗎?

3.

一個家庭,

是整個國家的隱喻

《愛與黑暗的故事》固然是奧茲的家族故事,但它更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故事。

這是一種很常見的文學手法,把一個家庭當成整個國家的隱喻,但是這本書裡它遠遠不止是一個隱喻,而是非常具體的,因為奧茲家族裡每一個人的經歷、問題和磨難,就真真實實是整個猶太民族歷史的縮影。

例如奧茲的母親,在他十二歲的時候自殺了。為什麽?

這個問題奧茲花了後來的幾十年去問,這個問題困擾了他一生,也是《愛與黑暗的故事》整本書的主軸。在這裡面,在他媽媽的命運裡面,在他自己的命運裡面,我們讀到他們整個民族的命運。

但為什麽奧茲的媽媽要自殺,你仍然不會得到答案。你只能了解他的媽媽本來應該是一個藝術家,但是在以色列當時那片貧瘠的土地上,這樣一個流難者所組成的社會中,他的媽媽只能夠每天擦桌子,煮飯,操持家務,永遠不會完成她的夢想……

奧茲在十二歲那年失去母親之後,慢慢變得越來越反叛,他覺得需要跟過去劃清界限,他要跟他爸爸克勞斯納那一家人,他們都是讀書人、學者、作家,奧茲要跟他們劃清界限,他想要隔絕一切。

為什麽我們的作者叫奧茲?這不是筆名,這是他改姓了,他要跟家人告別到這麽徹底的程度,他搬出去,他離家,而且連姓氏他都要改掉,他要做一個新人。

他去了基布茲公社,離開了父親所擁有的那一切文明,全家都是讀書人,都彬彬有禮,他告別了這一切。去到曠野之中,在基布茲,在烈日下,勞動,流汗,做一個老老實實的農夫。

當年來到以色列基布茲這片土地上的有許多猶太人,他們原來在歐洲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都是開明派,都是帶有先進想法的人。當時在歐洲,最先進的想法當然就是共產主義跟社會主義了。

讓我們看看書裡的一段內容,是奧茲外公的故事,他就是一個共產主義者。

你外公認為,有些領袖試圖一舉按照偉大思想家們的書來整頓整個生活,他們可能非常熟悉一座座圖書館,但是他們既不了解惡意,也不了解嫉妒、羨慕、邪惡,幸災樂禍地看待他人的不幸!從來就不可能。

不可能按照一本書來整頓人生,爸爸總是對我們說,最好少一點組織和整肅,多一點互相幫助,或者也多一點寬容,你外公堅信兩件事:憐憫與正義。

但是他認為你總是要在兩者之間建立聯繫:沒有憐憫的正義不是正義,只是一個屠場;另一方面,沒有正義的憐憫或許對耶穌合適,但是不適合吃惡蘋果的普通人。這是他的觀點:少一點整肅,多一點同情。

——《愛與黑暗的故事》

正義和憐憫是需要把握它們彼此的平衡的。

4.

他讓我們理解,

巨集大的問題沒有簡單、黑白分明的答案

阿摩司?奧茲很喜歡讀書,甚至小時候他的人生理想就是變成一本書

但那其實是因為他太害怕了,他發現人很容易就會死,莫名其妙地死掉,但是你變成一本書就不一樣了,雖然有時候人們會焚書,但是再怎麽燒,總是會有一些殘留下來。那幾本孤零零的書,散落在世界不曉得什麽偏僻角落的圖書館裡。

之前我們談關於猶太人的苦難,我們一般人的印象是一個巨集觀的,數字的東西,但就像剛才說的猶太人愛讀書的例子,當你把巨集觀的東西放到一個具體的案例來看的時候,你得到的答案,可能會讓你覺得很吃驚。

在你讀完《愛與黑暗的故事》,你就會對那些苦難有一些具體的了解,你總是要對具體有所把握,才能夠談得起來什麽叫做“憐憫”,要不然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個印象式的空談。

當你開始關注具體的問題,你就開始有了憐憫之心,你有了憐憫之心之後,所有你讀到的愛國主義神話,都會讓你覺得好像來得太過遙遠,甚至虛假。

比如奧茲有一天晚上跟戰友出去巡邏,當時他很害怕,不知道隔離區對面的阿拉伯人會不會放冷槍過來。他跟他的戰友說:

“我們等一下要小心,萬一那些凶手……”誰知道他這個戰友忽然很生氣,“你再說一遍?你叫他們作凶手?你有沒有想過,當初我們這一大群猶太人,渡海來到這個地方居住,霸佔了他們的地方,而他們就住到現在的難民營裡,你認為你能叫他們凶手嗎?”

阿摩司?奧茲蒙了。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要防禦他們的進攻嗎?你這麽幫他們說話,你為什麽不加入他們那一邊呢?戰友笑了:

“問題是他們也不要我啊!我們這些猶太人,誰都不要。所以我們只好來到這裡霸佔這塊可憐的土地,坦白講這就是一個生存的現實,當年因為戰爭,我們搶到了現在佔據的這塊土地,當時是因為世界上沒有人要我們,難道作為一個民族,不值得擁有自己的土地嗎?但是問題是,今天我們還想霸佔更多的土地,那就是犯罪,如果誰再多拿人家一分土地還覺得很高興,那就是盜賊。”

這番話徹底改變了阿摩司?奧茲。

後來他在以色列的很多言行舉止,受到以色列右派的抨擊,覺得他不愛國,覺得他同情阿拉伯人多於自己的同胞。但是左派的人又覺得他在小說裡寫了太多猶太人的苦難,好像在幫猶太人說話,仿佛他們有理由去霸佔人家的土地。

阿摩司?奧茲成了一個左右都不歡迎他的人。巴勒斯坦人有的很討厭他,以色列人有的也很討厭他,他寫時事評論、寫文章有時候他的立場讓人覺得飄忽不定。

就如同《愛與黑暗的故事》這本書,奧茲在書裡問了很多的問題,但是他沒辦法給出一個簡單的答案,因為他總在關注具體個人的命運,一個巴勒斯坦人的命運,一個猶太人的命運。

這些對於個體的關注,會使得你無法對一些巨集大的問題,提出一個簡單的、是非黑白二分的答案,但是這不正是藝術要帶給我們的效果嗎?

不是為了讓我們更簡單地活著,而是讓我們了解這個世界的複雜,當你對這個世界有足夠複雜的認知,你的心胸才能夠更加寬闊,你才能夠更加了解到,每一個人他所經歷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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