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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遊與返程:從荷爾德林講起

Nicholas Roerich 13 / 52,Lonely wanderer

遠遊和返程

隱喻不就是從遠方歸來的詞語嗎?

詩歌是隱喻的語言,人們常說比喻是詩歌最根本、最基礎的修辭,甚至是詩歌的生命。現代詩歌意味著隱喻的盛開、爆裂和危機。接下來的一系列講課中我想和大家一起在中外詩歌中尋覓隱喻之痕,它們是語言的種子、路標、勳章和傷口,也是詩人和世界之間的故事。每一個隱喻所具有的故事都是我和我們所有人的故事,都是我們在語言中的生命。

從荷爾德林到浪漫派抒情詩,從波德萊爾到先鋒派語言實驗,從郭沫若的翻譯到蘭波的政治,從歐羅巴的韻腳到魯迅的散文詩……我們一起讀詩、讀詩人、讀詩的歷史,也一起追問:

詩歌本身不就是一次最壯烈的隱喻嗎?詩歌本身就是遠遊?是返程?還是邀約?甚至是一次拒絕?是歷史宿命所撥動的琴弦?是抵禦虛無又歸於虛無的盾牌?

今天的第一講是關於一對隱喻,是我們非常熟悉,也非常願意去琢磨的一對隱喻:遠遊和返程。就讓我們從荷爾德林說起,從1801年說起。

Edvard Munch,Self-portrait. The night wanderer (1923-1924)

弗裡德裡希·荷爾德林在德國文學史和歐洲文學史上的地位再怎麽強調也不會過,有些人甚至把他捧為現代詩歌中第一位偉大的詩人。這樣說也不無道理,因為他所處的歷史時刻本身就是如此的重大,那是一個現代世界誕生的時刻,18世紀末19世紀初:英國的工業革命、法國的政治革命、德國的思想革命。後來德國浪漫派的早期代表人物小施萊格爾就曾經說過:“我們這個時代有三個重大事變:法國大革命、費希特的自我哲學、以及歌德的《威廉麥斯特》成長小說。”這樣一個誇張的說法真是道破了那個時代的精神。

荷爾德林不能歸入德國浪漫派,也很難算做是歌德那樣的古典主義者,1801年12月初,這位三十歲出頭的詩人將開始一次徒步旅行,他對自己的朋友說道,離開自己的祖國讓自己留下了苦澀的淚水。但同時,他在德國已經找不到立足之地,他將遠行,哪怕走到塔希提那麽遠的地方,他也仍然是一個德國人。這位詩人從自己在施瓦本的家鄉小鎮出發,向法蘭西南部的波爾多走去,請記住,他是徒步旅行,這意味著,向西南方走大約一千公里左右

也就是在那樣一次徒步旅行中,現代詩歌和遠行發生了決定性的聯繫。後來,荷爾德林寫過一首叫做《生命之旅》的詩,我手頭正好有先剛先生的譯本,我來讀一下:

《生命之旅》

弗裡德裡希·荷爾德林

生命之旅迥異

猶如歧路,或群山分界

我們此地之所是,神於彼處

能以和諧,永恆的酬勞及寧靜充實之

先剛 譯

如果你要真正成為你自己

真正成為你自己的土壤中

釀造出來的最美好的東西

你必須經歷遠遊

Nicholas Roerich 16 / 52,Wanderer of the Light city

顯然在這裡,旅行已經成為了神的永恆的正道和生命的短暫歧途之間最奇妙的一種隱喻,但大家讀到這種語言會是一種什麽感覺呢?我想大家首先會感到它的古怪,這不是說先剛先生的譯本古怪,先剛先生也必須這樣翻譯,因為荷爾德林自己的語言就是如此的古怪。我不是輕易地使用“古怪”這個詞,說它怪是比較容易理解的。《生命之旅》這首短詩出自荷爾德林已經完全精神錯亂之後的作品,也就是說是他《塔樓之詩》中的一首。當我說到古怪的這個“古”,也是很有用意的。因為荷爾德林,尤其在他後期,是希望在自己的德語詩歌之中復活古希臘詩歌的那種質感與精神。

關於荷爾德林的瘋狂,大家已經談到了太多。但是要真正理解荷爾德林的精神錯亂,真正理解他語言的古怪,真正理解他在德語中複興古希臘精神的衝動,那麽我們就必須要回到那一次徒步旅行,必須要回到1801年初冬出發的那個年輕人身上所攜帶的一切文明的、地理的、詩歌的、隱喻的DNA。

荷爾德林是從著名的圖賓根神學院畢業的,另外兩位重要的十九世紀前期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一位當然是黑格爾,另一位是謝林,都是荷爾德林當時的同窗。在畢業之後,頗具革命精神的荷爾德林沒有加入任何教團,他的日子很快就有點過不下去了。在徒步旅行之前,他又一次給弗雷德裡希·席勒寫信,希望對方幫他找到在耶拿講授古希臘文的機會。曾經幫助過他的席勒,這位著名的德國古典主義戲劇家和詩人,這一次也無計可施,沒有回信。於是,荷爾德林真的覺得在德國已經沒有了自己的位置,這一次他接受了另一份臨時的工作,還是做家庭教師,他的這位新雇主名字叫丹尼埃爾·梅耶,是一位葡萄酒酒商,非常成功,在波爾多工作,同時也是漢堡派駐波爾多的公使。於是就有了這樣一次從德國出發穿越大半個法蘭西來到著名的葡萄酒產地波爾多的徒步旅行。

從圖賓根到波爾多,地圖直線距離為956公里(圖源:GoogleMap)

一提到波爾多,大家首先想到的往往就是葡萄酒,在這裡,葡萄酒也是一個和詩歌,和十九世紀浪漫主義非常有關聯的隱喻。這裡涉及到浪漫主義者特別喜歡提到的一個關於遠遊和返程的故事,關於遠遊和返程的隱喻。而這裡的喻體,卻是葡萄酒。據說波爾多的葡萄酒常常要被裝上貨船,漂洋過海,經歷各種顛簸來到北美大陸。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葡萄酒都會被賣掉,總有一些葡萄酒沒有被賣掉,他們裝在酒桶中,又重新經歷了一遍大西洋上的顛簸,被運回了波爾多,他們是沒有被賣掉的返鄉的葡萄酒。然而神奇的事情就在這裡發生了,當葡萄酒農和酒商們把這些運回來的葡萄酒打開自己飲用的時候發現,經歷了一次遠行和返程的顛簸,它們變成了比原來好得多的葡萄酒。它們在桶中的那些遠行和返程恰恰使它們更好地成為了它們本身,比波爾多自己釀造出來的,留在本地的葡萄酒要好喝得太多。

現在你應該明白為什麽浪漫主義者特別喜歡這樣一個關於葡萄酒及其貿易的隱喻,因為它也是一個關於遠行和返程的隱喻。它意味著,如果你要真正成為你自己,真正成為你自己的土壤中釀造出來的最美好的東西,你必須經歷遠遊。而遠遊的顛簸還不夠,你還需要經歷一次返程。

Vincent van Gogh,Still Life with Grapes (1887)

於是,波爾多葡萄酒變成了一個關於遠遊和返程的故事,而我們的詩人荷爾德林,現在正在向波爾多進發,開始自己的遠遊。關於荷爾德林的徒步旅行,我們所知甚少,唯一的一點資訊是當他在斯特拉斯堡準備通過邊界進入法蘭西時,被拘留了兩個星期,因為他的簽證在巴黎並沒有被批準。簽證的問題解決之後,他開始向裡昂進發。在裡昂有一位非常刻板又細心的官員為我們留下了一份警察局的記錄,這份記錄是關於詩人荷爾德林的。我為大家念一下這份有意思的記錄:

年齡:32歲

身高:1.76米

頭髮和眼睛的顏色:棕色

鼻子:不大不小

嘴:小

下巴:圓

額頭:被頭髮遮住

臉:橢圓形

從裡昂到波爾多這段路,荷爾德林仍然是徒步。後來他在給家人的信中說,在奧弗涅山中他經歷了非常痛苦的冬天,然而當那個冬天被留在了身後時,他感受到了重生。他到達了波爾多,到達了南法蘭西,在維耶家中,這位家庭教師獲得了少有的快樂。他愛上了波爾多南方的花園,他在日後回憶的詩歌中書寫著那些沿岸展開的小徑,那些潛入河流之中的溪水。他終於來到了陽光所眷顧的土地,雖然那是異國的土地。他談論著阿波羅太陽神對他的暴擊,在加斯科涅他讚美陽光(加斯科涅也是盛產葡萄酒的地方)。在被陽光擊中之後,大地的心敞開了。這是一個屬於噴泉、橄欖樹和花園小徑的春天,荷爾德林愛上了這異國的土地。

波爾多如今最著名的市中心景點:水鏡廣場(圖源:Guillaume Flandre)

然而在五月中旬,他突然提出要返回自己的祖國德意志,直到今天,我們也不知道他突然匆匆離開自己所熱愛的南法蘭西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於是他開始了一次返程,這是一次在詩歌史上極為重要的返程。

他這次不是徒步,而是搭乘郵差馬車。但除此之外,我們關於他的旅程所知極其之少:他是否經過了巴黎?我們完全不知道。那時候的巴黎是法國大革命之後餘震中的巴黎。他是否又有新的對自然、對文化、對地理的觀察?我們完全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還是從斯特拉斯堡進行了出入境,他當時是從斯特拉斯堡進入的法蘭西,這一次他又是通過斯特拉斯堡回到了德意志。這樣,他的旅程畫成了一個完滿的螺旋。

當他終於回到了斯圖加特的時候,一位作家朋友這樣來形容他所看到的荷爾德林:

“他像屍體一樣蒼白,極度的消瘦,眼神狂野但非常空洞,頭髮和胡須長得不得了,穿著得就像一個乞丐。”

這是我們看到的回到自己祖國的荷爾德林。一位詩人踏上了返程,他的祖國德意志等待的將是怎樣的一位歸來者呢?

很快,荷爾德林的家人就覺得他有精神失常的征兆,他經常有狂言亂語的爆發。他的個人生活中出現了一些問題,他的一位摯愛離開了人世。他仍然在激動中寫作,在激動中翻譯,但是在接下來的四年中,精神失常的症狀越來越明顯。1806年,荷爾德林36歲的時候,他被送進了圖賓根的一所診所治療自己的精神病,有意思的是荷爾德林也正是在圖賓根接受的自己的高等教育。

Otto Dix,Self-Portrait with Wanderhut (XX cent.)

一位歸來者變成了瘋子。從那時起,荷爾德林的瘋狂就成為了現代詩歌的一件核心事件,尤其是在浪漫主義的傳統中,荷爾德林的瘋癲被完全地神秘化、浪漫化,變成了關於詩歌的最終的神話和寓言。如果簡單地把荷爾德林的旅程和他的瘋狂聯繫在一起,似乎還缺少那麽一點證據,但是在這裡確實可能有一些隱微的存在,至少是在隱喻的層面上。

讓我們來看一看當時他的朋友對荷爾德林的描述吧,當時荷爾德林在圖賓根上學的時代,謝林和黑格爾,兩位之後德國最偉大的唯心主義哲學家,都是他的同學。在1803年,謝林見到了荷爾德林,事後他給黑格爾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是這樣說的:

“自從那次致命的旅行之後,(請注意謝林的修辭,是‘致命的旅行’),他的頭腦完全失控了。但是,(這個‘但是’非常重要),我們的荷爾德林仍然能夠工作,比如說,他仍然在翻譯古希臘的作品,(此處指荷爾德林對於古希臘詩歌悲劇的翻譯),也就是說他並沒有失去他全部的智慧。” “我完全被他震驚了,尤其是他的外表,他完全不修邊幅,到了令人惡心的程度,(我們可以想像荷爾德林當時可能極其邋遢),但是,(又一個‘但是’),荷爾德林的對話卻展示出他根本就沒有精神錯亂的任何症候。”

也就是說一個人的外表,一個人的舉止,極端的瘋癲,但是言談又充滿了智慧和理性。謝林是一個哲人,他的觀察值得我們尋味,他最後說,“感覺就像是荷爾德林故意做出瘋狂的人那種外在的做派。”謝林這形容又把我們指向哪裡呢?在信的最後,謝林對黑格爾說了一個非常悲觀的句子:“我覺得他的康復是幾乎沒有希望的。”

謝林的說法把我們引向荷爾德林非常奇特的一種存在狀態:他能夠工作,他在寫作詩歌,他在翻譯古希臘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但同時,他又是一個不可康復的,瘋狂的精神病患者。我們不知道黑格爾收到這封信會是怎樣的感受,當時黑格爾剛剛開始自己的哲學之旅,大約在同時,黑格爾正在準備自己的最重要的早期作品《精神現象學》。而《精神現象學》的一個重要的母題也是遠遊和返程。

這裡就需要重新插敘我們在上一講講過的在圖賓根神學院,謝林,黑格爾和荷爾德林,這三個後來對19世紀乃至今天的德意志文化都有著決定性影響的人物曾是青年學生,他們結下了極其深厚的友誼,就是在那裡,他們共同慶祝著法國大革命的開始,他們共同種下一棵樹命名為“自由之樹”。而今天,謝林和黑格爾兩位哲人的朋友變成了瘋子。

黑格爾、荷爾德林和謝林(從左至右)

於是我們看到,一位歸來者,變成了瘋子,變成了神啟者,甚至變成了罪犯。因為我們知道,如果沿著謝林的描述,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荷爾德林其實是在裝瘋賣傻。的確,當時他曾經參與過一些政治活動,他想成立一個模仿法蘭西革命的施瓦本共和國。在這方面他重要的朋友是辛克萊爾,我們後面要提到這位。這位朋友當時已經成為了反動的德意志各封建民主的通緝犯,荷爾德林受到了牽連,他馬上就要遭受到政治犯的起訴,而這時候他突然瘋了。有意思的是,當法官看見他一邊說德語一邊說古希臘語一邊說拉丁語的時候,確定這是一位完全沒有可能承擔刑事責任的瘋子。於是,荷爾德林被免於起訴。

歸來者,從革命的法蘭西的歸來者,是瘋子,是罪犯,是神啟者。1806年,他不得不被醫學上診斷為精神病。1807年,他住進了那個著名的塔樓,在那裡度過了默默無聞的36年。

荷爾德林從1807年至去世(1943年)都生活在這座塔樓裡。

但今天,我要給大家閱讀的詩歌是從法蘭西歸來而還沒有進入塔樓之間的這段歲月他所寫作的詩歌,以古希臘頌歌體所寫作的詩歌。我們的第一首詩就是關於遠遊的——《就是說從深淵》。

就是說從深淵我們

開始的並走,

獅子一般,

他矚目

在荒漠的

火中,

飲光而醉,獸的靈要跟他們一起

歇。可很快,像一隻狗,在暑熱中

我的聲音流蕩在花園相加的街巷上,

那裡住著人

在法蘭西國。

造物者。

可法蘭克福,按形狀,是

自然的印模,就是

拿人說來,是地的

臍,這時代也

是德意志釉彩的時代。

《塔樓之詩》,同濟大學出版社,先剛譯本

德意志和法蘭西的這種交融,明顯是在談論他的波爾多之行。還是這首詩,最後的結尾:

可如今要坦白,固定了的花之歌作為

來自那個城的新范型,那裡

直到鼻子作痛

生發著檸檬氣味,而來自普羅旺斯的油,這些

加斯科涅的地域給了我

感謝,可是被馴服的,還要看,滋養我的是

輕劍的樂趣和節日的烤肉,

桌幾和褐色的葡萄,褐

並采摘了我,哦

你們德意志國的花朵,哦我心成了

錯認不了的水晶,在它上面

光要被測試,在 德意志國面前

這是劉皓明老師的譯本,雖然我們讀的是中文譯本,但是很明顯我們可以感覺到他的德語已經被推到了詩的錯亂的邊緣。這是他所要的那種效果,讓一種語言進行一次危險的幾乎要瘋狂掉的遠行,但同時又讓這種語言回到自己的母語和祖國之中。返程的意象最終變成了河流溯源的意象,在當時他連續寫作了兩首關於多瑙河源頭的詩,所謂返程,就是逆流而上,回到源頭。但同時,要想回到源頭,就必須先有遠遊,就必須先有逝者如斯的流逝。

Hedda Sterne,Metaphores and Metamorphoses (1967)

要想回到源頭

就必須先有遠遊

就必須先有逝者如斯的流逝

我們知道多瑙河如果不算伏爾加河的話,是歐洲大陸第一大河,它發源於德意志的黑森林,那裡正好是荷爾德林的家鄉。一路向東南方向流去,最後匯入黑海。那裡是古希臘文明和小亞細亞文明發生聯繫的地方,於是我們看到在荷爾德林讚頌多瑙河源頭的詩中,他首先讚頌的不是源頭,而是離開源頭。我現在閱讀的是另外一首他的頌歌,《在多瑙河的源頭》:

哦,亞細亞,你的剛強者們的啊,哦,母親!

在世界的征兆前無所畏懼的,

把上天和所有命運放在肩上

鎮天扎根在山上

第一次懂了,

跟神單獨

講談。

遠行就是去面對神,遠行就是去亞細亞,這裡我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特點:兩個南方,荷爾德林自己所步行前往的,是位於他祖國西南的波爾多,那裡面對的是大西洋。但是在他的詩歌中,多瑙河進行的是一次前往東南的遠行,前往的是黑海,面對的是亞細亞。

在另外一首詩《遷徙》中,同樣的意象也將出現,他先是讚美阿爾卑斯山,歐羅巴的母親,但最終他說:“可我要朝高加索去”,(這裡的我指的是多瑙河),然後在那裡,歐羅巴和亞細亞將完成一次神聖婚配。

哦,荷馬的國度

在殷紅的櫻桃樹上或者當

葡萄嶺上你送給我的

小桃樹返青了,

燕子自遠方來,敘說著許多,

這就是荷爾德林精神性的一次遠遊,他實際意義的遠遊朝向的是西南的波爾多,而精神性的遠遊是荷馬的古希臘,這不僅是太空的遠遊,也是時間的遠遊,在那裡,歐羅巴和亞細亞結婚了。

在關於多瑙河的討論中,他突然間提到了,亞細亞諸多的孩子之中有一位萊茵河,而我們知道萊茵河恰恰是法蘭西和德意志的界河和水乳交融的象徵,在那裡,法蘭西和德意志的恩恩怨怨,歷史糾葛纏繞在一起。荷爾德林最終關於法蘭西和德意志的詩題為《萊茵河》恰恰是獻給那位把他卷入政治糾紛,卷入政治大革命理想的朋友——伊薩克·馮·辛克萊爾。法蘭西的界河變成了荷爾德林最終遠遊和歸來的象徵。(編按:海子曾談及他崇敬的詩人荷爾德林,“你應該體會到河流是元素,像火一樣,他在流逝,他有生死,有他的誕生和死亡。必須從景色進入元素,在景色中熱愛元素的呼吸和言語,要尊重元素和他的秘密。你不僅要熱愛河流兩岸,還要熱愛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熱愛河水的生和死。有時熱愛他的養育,有時還要帶著愛意忍受洪水的破壞。忍受他的秘密。忍受你的痛苦。把宇宙當做一個神殿和一種秩序來愛。忍受你的痛苦直到產生歡樂。這就是荷爾德林的詩歌。”)

我們今天這一講就將以這一首頌歌做結:

這是川流中最高貴者、

生而自由的萊茵河之音,

他期望的,有別於他上面的弟兄,

他別了且欲遷徙,他那君王的靈魂

迫不及待地將他朝亞細亞驅趕

然而在命運前

這意願卻頑冥無知

我們每個人在遠遊中,都對自己的意願頑冥無知,但只有通過遠遊我們才能夠回到源頭,回到自己,回到母語,回到祖國,回到我們真正的自我,我們真正實現了的自我,哪怕這意味著一次瘋狂。這裡面葡萄酒遠遊歸來的故事和河流遠遊又溯源的故事變成了同一個故事。

我為什麽想從遠遊和返程這樣的一對隱喻來開始我們這一系列的談話,隱喻不就是從遠方歸來的詞語嗎?他們在遠遊中究竟發生了什麽,現在重回我們的手邊和口中,獲得了怎樣的質地。這就是我為什麽想講述詩歌隱喻的故事,這就是為什麽我想從遠行和返程開始。

我並不是一個荷爾德林專家,但是這個故事也最終成為了我自己的故事,我有幸成為了美國最重要的荷爾德林翻譯者的學生,這位譯者的名字叫做Richard Sieburth,他是我在紐約大學的導師之一。我一直想把他關於荷爾德林的論述翻譯成中文,但是由於準備不足,始終沒有機會。今天我終於有機會把他所講述給我的,再講述給大家。

在去年,我的這位導師Richard Sieburth確診罹患非常嚴重的疾病,他正在積極地治療當中。讓我最感動的是他仍然在瘋狂地工作著,瘋狂地進行著詩歌翻譯。荷爾德林的故事變成了他的故事,現在又變成了我的故事。我希望這次講座的開頭也為他的身體健康帶去美好的祝福。

(以上詩歌譯本均為劉皓明譯本)

| 王璞,1980年生於山西大同,中學時開始寫詩。1999年考入北京大學文史哲試驗班,在中文系先後獲學士和碩士學位。2006年至2012年在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攻讀比較文學博士,現任教於布蘭代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曾獲未名詩歌獎(2006年年)、劉麗安詩歌獎(2007年度)和詩東西PEW詩歌獎(2012年度)。出版有詩集《寶塔及其他》(2015年,獲胡適詩歌獎-首部詩集獎)、學術專著The Translatability of Revolution: Guo Moruo and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Culture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18)。詩作曾被翻譯為德語。現正籌劃出版詩歌批評集《瑤琴與盾:現代詩的政治源流》。

本文整理自飛地實驗課《王璞 | 瑤琴與盾:詩歌隱喻的故事》第一、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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