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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馬史詩與考古學傳奇的故事

『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處在謝裡曼的那個年代,人們對希臘史前史的認識相當模糊。除了荷馬史詩神話一般的敘述以外,一個年代久遠、雄強勃發的邁錫尼時代,被歷史的大幕嚴密地遮掩著。謝裡曼的激情與意志穿透歷史的暗夜,照射出希臘史前那個金光閃閃的時代——被後人稱作英雄輩出的黃金時代,使油燈下的考古學成為在陽光下親眼可見的信證體系。

*文章節選自《荷馬之旅:讀書與遠行》(理由 著 三聯書店2019-6)。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在文末留言

鑿過頭的開拓(節選)

文 | 理由

至今人們還在不斷地爭論,從現代考古學的意義來說,德國人海因裡希·謝裡曼所做的驚世之舉,究竟是蠻乾大於理性,抑或是貢獻多於破壞?無論怎樣,謝裡曼那富於傳奇性的故事都會令現代讀者一口氣讀到底,並不無對人生多有激勵。特別是他的語言天才還有冒險的性格,在中國讀者看來尤為鮮見。

小鎮學徒

生活在19世紀德國小鎮的海因裡希·謝裡曼(1822—1890年),終其一生保有收藏和整理文件的痼癖,他去世後留下近兩萬件各類文獻,有日記、筆記、書信、電報、账本、備忘錄和他親自編纂的十幾種語言的詞典,還有那些他與學術對手火花四濺的爭論。而且,在複印機還遠沒有被發明的年代,他把自己寄出的每一封信件都抄錄一遍留為副本,把別人給他的每一封書信甚至便箋都分門歸類存檔。如果敏於行動的人都像他那樣勤於記錄,歷史將會更加清晰。

謝裡曼留下的大量文獻為傳記作家提供了豐富的寫作依據,例如埃米爾·路德維希的《發現特洛伊——尋金者謝裡曼的故事》、C. W.策拉姆的《神祇、陵墓與學者》等,此外還有一些考古專著中的插圖也是很好的素材。由於謝裡曼的資料之豐足以裝滿雅典一座博物館,本書在這一章節無須旁征博引,從而采取直敘的方式以便於閱讀。

神祇、陵墓與學者:考古學傳奇

[德] 策拉姆 著 張芸 孟薇 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8-1

謝裡曼14歲那年,在德國梅克倫堡州一個無名小鎮的雜貨店裡,孩子偶遇一次畢生難忘的經歷:一個嗜酒成癮的醉醺醺的磨坊工,闖進燭光昏暗的小雜貨鋪。謝裡曼寫道:

就在那個夜晚,他給我們朗誦了不下一百行那個詩人(荷馬)的詩句,而且節奏和表情都極好。我雖然一個字都聽不懂,可是那些充滿韻律的詞句深深地打動了我,使我對自己的命運流下熱淚。我請他把那些神聖的詩句重複朗讀了三遍,同時賞給他三杯烈酒,都是我用自己僅剩的那幾文錢為他買的。從那以後,我就一刻不停地祈禱上帝,求他有朝一日賜福給我,讓我有機會學習希臘語。

從這個小小的細節中我們知道了兩件事:從歐洲最南端的愛琴海到遙遠北方的德國小鎮,荷馬史詩早已聞名遐邇,震撼著人們的心靈。再有,我們也知道謝裡曼具有敏感、好奇、進取、對於未知世界狂熱追求的個性。

可是他當時的境遇非常糟糕。

就在好學向上的謝裡曼即將進入大學預科之前,他的父親破產了。他被送到這個無名小鎮的雜貨店當學徒,在五年當中,苦難使他與人類的文化生活完全絕緣。儘管他心中充滿對希臘、對荷馬熾熱的憧憬,但在當時看來,他的貧窮處境與他後來實現的偉大成就之間遙不可及,純粹是白日做夢。他的傳記作者稱那是他微賤的年輕時代。

1841年,19歲的謝裡曼徒步來到漢堡,他身無分文,聽說大洋彼岸的哥倫比亞有一個就業的機會,便搭上一艘小方帆雙桅船闖入波濤洶湧的大海。經過幾天幾夜與暴風搏鬥,最後海水漫灌,船翻人落水,謝裡曼抱著一個木桶在冰冷的海水中漂流,被衝到荷蘭的一個離島。

德國駐阿姆斯特丹的領事通知把此次事故中的德國人送回漢堡時,謝裡曼說:“我認為我的前途是在荷蘭。”驚愕不解的領事先生塞給他兩個荷蘭盾,便不再搭理他。

一通皆通

不論對謝裡曼後來的成就有多少歧義,但沒人懷疑他是一位語言學的曠世奇才。他對阿姆斯特丹的燈紅酒綠毫無興趣,三年中完全靠自學掌握了多門語言。第一年學會法語,第二年學會荷蘭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和葡萄牙語。第三年受聘於施羅德公司,為拓展俄羅斯的貿易又很快學會俄語。他一生掌握18種語言,可以隨機用各種語言交談、寫信、起草文件。他的學習方法並不高深莫測,往往找來幾篇目標語言的散文在老師的指導下反覆朗讀,散文是語言的精粹;打個比方,倘若有一位老外可以把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背得滾瓜爛熟並能深得其妙舉一反三,他的漢語水準就非同一般了。謝裡曼晚年時駐足於雅典,他故意不用現代希臘語而用早已消亡的古希臘語與最親密的人交流。這位國際主義者執拗地認為那是全世界最優雅、最浪漫又富於活力的語言。

對於歐洲人來說,19世紀上半葉的俄羅斯還是一片遙遠而未知的莽原,沒有鐵路,海上航線迷茫,交通往往靠雪橇在冰天雪地裡滑行。謝裡曼正是因地理阻隔而猜想到在聖彼得堡和莫斯科有流動於地面上的財富。他於1846年被施羅德作為商務代表派駐俄國,第二年就自立門戶接受訂單。這位年方26歲說著一口流利俄語的德國人,在俄國的上流社會如魚得水,很快就與公爵巨賈們打成一片。如果說此時的謝裡曼和愛琴海文明有什麽關聯的話,那就是“靛藍”:靛藍是從海洋蚌殼中提煉出的顏料。在荷馬吟唱的那個世界,靛藍是愛琴海貿易的主要項目,而靛藍也使謝裡曼財源滾滾。雖然謝裡曼後來成為一位奔走於世界各地的銀行家、鐵路家、證券家,他卻一直稱自己是個“靛藍商人”。

在浪跡天涯的旅途中,《伊利亞特》常伴著他。人們發現他蹲在甲板下的輪機艙背誦荷馬史詩。他說他嚮往希臘的哲學、建築、人文情趣和新鮮的空氣。

1853年爆發的克裡米亞戰爭使歐洲第一次領略了那個北方大國的強悍。俄羅斯揮師向多瑙河流域進軍,最終以大戰塞瓦斯多波爾告終。俄國雖然戰敗,年輕的謝裡曼卻在戰爭期間日進鬥金,躍升為知名的傑出商人。28歲的謝裡曼操著熟練的英語遠渡大洋,去追逐美國西部大開發的熱潮,聚集更多的財富。他大手筆投資鐵路,開辦銀行,晉身世界級富豪的行列,曾先後得到兩任美國總統的接見。

1854年,他又相繼學會波蘭語、希臘語、拉丁語和阿拉伯語。謝裡曼還到過中國和日本,並留下一部遊記。據說他來中國是被萬裡長城所吸引,還帶走了長城上的一塊磚。中國與日本是他僅有的兩個遊歷過但沒有學會當地語言的國家。

年逾不惑的謝裡曼似乎已經看透地上黃金的奧秘。這位德國出生、曾經歸化於俄國、後來又加入美國籍的天涯浪子,最後選擇在雅典定居。他第二次結婚時娶了一位美若海倫的希臘女子。按謝裡曼生平年表計算,當年他46歲,妻子索菲亞16歲。

他決定結束經商,走向荷馬,尋找地下的寶藏。

芳草天涯

謝裡曼手捧《伊利亞特》行走在寬闊的特洛伊平原上,身邊只有一個當地向導和一匹沒有鞍具的馬;他像狂迷的信徒,堅信荷馬史詩就是史實,每一行詩句都熟稔於心,按圖索驥去尋找特洛伊的遺址。

當時的考古學還停留於在昏暗油燈下的書房裡摸索的階段。“這片土地曾經有百十個學者寫過上百本專著,但迄今為止卻還沒有一個人嘗試過進行挖掘……”謝裡曼在考察報告中寫道。沒有現場考察也就沒有考古的組織架構,也沒有發掘設計方案,沒有發掘的技術規範,更沒有前車之鑒可以參考。這門學科就像心智未開的嬰兒。了解這樣的背景事關對謝裡曼此後功過的評價。

那個時代的學者大都認為史前的特洛伊是在一座名為布納爾巴什的小村莊,荷馬屢屢提到那兒有兩眼清泉:

他們一直跑到了清澈見底的兩股泉水旁邊,

正是洶湧的斯卡曼德羅河的源頭

……

在史詩中,那是頭號英雄阿基琉斯出戰特洛伊大將赫克托耳時兩人相遇的地方。

謝裡曼很快排除了學者們的假設,他不光篤信《伊利亞特》的詩句,還相信自己的直覺。他步測了從這裡到古戰場的距離,如果學者們認定的特洛伊在那座小村莊,希臘聯軍在第一天的戰鬥中不要說打仗,單是走完遙遠的路途就已精疲力竭。

是科學,是直覺,還是從美國駐土耳其副領事兼希沙利克私人業主那裡得到了一些忠告?或許三者兼而有之,令這個閱歷老練的商人獨具慧眼。他依據文物的碎片和地理測算,把特洛伊所在地鎖定在希沙利克的平緩山丘,此地遠離布納爾巴什小村,卻離希臘聯軍登陸的海濱只有一小時路程。同時,他又依據《伊利亞特》中的情節,認為這個山丘的方圓恰好適合滿腔怒火的阿基琉斯追著赫克托耳跑三圈兒。他寫道:

在踏上特洛伊平原,看到希沙利克這座土丘的那一刻,人們會立刻為之震驚,造物主創造它似乎就是要用來築建一座宏偉雄壯的城市。

謝裡曼再次顯現了他所具有的語言天賦,他幾乎一眨眼就學會了土耳其語;三個星期前他還聽不懂一句當地話,但很快就能用流利的土耳其語與人交談了。在買下這座山丘並和土耳其當局反覆交涉並達成妥協之後,1870年7月,謝裡曼雇用大約一百名工人,鏟出希沙利克小山上的第一鏟土。年輕的妻子索菲亞也來到這裡,成為他最得力的助手。這一年的挖掘略有收獲,他在土丘向下五米的深處發現了羅馬時代的牆壁。

當時的工作環境極為惡劣。他們住在簡陋的木屋裡,忍受著蛇的驚擾和蚊蟲的叮咬;謝裡曼患上瘧疾,靠服用大量奎寧支撐身體。這裡的確像荷馬所說是“多風的伊利昂”,一年四季都刮著大風,尤其是狂風暴雨來時就像世界末日來臨。他們的挖掘沒有現代技術支撐,牛車在沒有路徑的陡坡上緩慢地爬行。在接下來的三年裡,謝裡曼發現了厚重的城牆、宮殿和神廟的廢墟,挖出了一大批早期的石器、銅像和陶瓷碎片。地質的年代像剝洋蔥頭似的剝開一層又一層。事後人們方知特洛伊是條九命貓,謝裡曼挖出了七層,還有兩層是在他身後發現的。

第三年的5月,有了更有趣的發現:兩扇大門呈現出來,還有鎖頭和貓頭鷹圖像的花瓶,房間裡有許多珍罕之物,以及被大火焚燒的痕跡。謝裡曼認為那就是荷馬所說的特洛伊國王普裡阿摩斯的宮殿。隨後他發表了一篇篇文章和整本的著述,以及200幅插圖和3500多幅文物素描,全世界考古界的目光都被特洛伊吸引了。

到底哪一層是荷馬時期的特洛伊?當時對地層斷代的知識還很不完善,碳14同位素技術遠未發明,謝裡曼並沒有確切的把握。爭論、詆毀、嘲笑隨之哄然而起。

脾氣暴躁的謝裡曼激動地反擊:

所有學者的惡毒言行都不能把50英尺高、300英尺厚的希沙利克山丘推到被人遺忘的大海中去。

艱苦的挖掘歷時三年,開挖了25萬立方米的土方,謝裡曼已感到厭倦。他宣布達到了目標,將在6月15日結束在特洛伊的挖掘,隨之就打道回府。

接下來發生的事只能歸於運氣,真的是苦盡甜來。6月中旬,計劃次日即將偃旗息鼓。當時謝裡曼夫婦身邊只有一兩個工人,他們在挖掘現場一處次要的角落、地層深度九米多的地方,忽然看到了奇妙的金屬光芒。

他的反應極其敏捷,對妻子說:“快去告訴他們休息!”

索菲亞有些猶豫,這時才中午11點。

“快!告訴他們今天是我的生日,不用上工就可以拿到錢!”

索菲亞傳達了這個編造的喜訊,工人們高興地散去。

謝裡曼要求妻子把她的大披肩拿來。

在銅製容器的表面覆蓋著一層堅硬的紅色灰燼和大約五英尺厚的燒毀的廢墟……我不得不挖掘的那座防禦工程的牆壁,它隨時都會倒塌下來砸在我身上,但看到這麽多寶物,每一件都價值連城,也就顧不得想什麽危險了。

他們回到小屋清點收獲。謝裡曼把黃金飾物佩戴在20歲的希臘妻子身上,她看上去堪與傾城傾國的海倫媲美。事後他拍下一張著名的黑白照片。這幅照片後來被無數次翻拍,刊載於許多刊物和書籍的扉頁,有人題為“這或許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首飾”。

清點登記表明,他倆發現了兩個金王冠,其中一個由90根鏈子、12271個金環、4066個心形飾板、16個偶像組成。還有24個金項圈,加上耳墜、扣子、針、棱柱,共8700件黃金製品。另外,還有一個601克的金黃色大酒杯、一個金瓶,以及一批銀具。

謝裡曼把這批寶物全部暗中運出土耳其,他違背了和土耳其當局簽訂的挖掘所獲各分一半的協議,引發了一場漫長的訴訟,各方對這場官司的是非曲直描述不一。可能的結果是,謝裡曼對土耳其當局做出高額的現金補償,並交給伊斯坦布爾國家博物館部分挖掘的文物,雙方達成和解,謝裡曼還得到繼續在特洛伊合法挖掘的許可。此後多次挖掘持續到他的暮年,他還促成了在特洛伊召集的兩次國際考古學會議。

謝裡曼稱他發現的黃金就是荷馬史詩中“普裡阿摩斯國王的寶藏”。事實上,三年看似漫長的挖掘,其工作還是做得太急躁了,謝裡曼把從最底層向上數的第二層認作荷馬史詩中的特洛伊,事後驗證那是公元前16世紀的文物,早於荷馬所說的特洛伊之戰幾百年。晚年時謝裡曼承認自己的判斷有誤。在他死後三年,他的助手多爾普菲爾德借助主人留下的資金完成了九層的全部挖掘,對於地層做出更準確的斷代。現在學者們趨於認定,第七層A才是特洛伊之戰的那層。多爾普菲爾德還宣布這樁偉大的考古功績仍應歸於開拓者謝裡曼。

挖掘的寶物幾經周折,由謝裡曼親手捐獻給柏林博物館,威廉王子主持了儀式。謝裡曼獲得柏林榮譽市民的稱號,成為與鐵血宰相俾斯麥和戰功赫赫的毛奇元帥共享此項殊榮的三人之一。隨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蘇軍攻克柏林的炮火中,這批寶物全部失蹤;20世紀90年代,俄羅斯宣布寶物保存在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館,與世人緣慳一面的瑰寶才得以重放光彩。

看到阿伽門農的臉?

謝裡曼迅即把目光轉向伯羅奔尼撒。他急切地想進行對邁錫尼的挖掘,以讓特洛伊交戰雙方國王的遺物在三千年後的陽光下相會。看似激情滿懷的浪漫之舉,其實並不失他對現場的清醒認識。

邁錫尼的情況與特洛伊大不相同。在邁錫尼,既有文獻記載又有裸露的地標,那是一片被叫作“巨人牆”的廢墟,早在很久以前就被盜墓者多次光顧。在希臘人民的集體記憶中,邁錫尼的悲慘故事比特洛伊更加刻骨銘心。那是一連串家族內部愛恨情仇血雨腥風的謀殺,深埋在希臘人的記憶深處,此事容後文再做敘述。

對於謝裡曼來說,這是一次非功利的現代學術性挖掘。他與希臘政府幾度談判,結果是由他出錢出力進行挖掘,一切挖掘所獲歸希臘政府,他只有發表文獻的權利。

邁錫尼埋藏著黃金早有傳說,此前的挖掘也時斷時續,但是從無所獲。就在謝裡曼動手挖掘的同時仍然有考古人員在那裡工作,學者們經過分析後大多在巨人牆的周邊外圍布點;而謝裡曼依然把荷馬史詩當作金科玉律,當然還依靠他那與生俱來的天賦,憑著直覺認定,聯軍統帥阿伽門農的墳墓必定在巨人牆內側,黃金也一定在墳墓中。他的邏輯就是這樣直接。

1876年夏,謝裡曼率領150名工人走進著名的獅子門——在巨岩的門楣上有一雙雄獅拱立的雕塑;隨行的還有政府派來的監督員。在挖掘的高峰期,雇用的工人達到300人。這次謝裡曼選擇住在路途不遠的納夫普利翁的酒店,那裡面向藍色的港灣,居住條件比特洛伊工地的小木屋舒適多了,他每天親臨現場,像一位考古專家那樣指揮若定。

挖掘前後又持續了三年,這期間漸漸有了進展,開始發現女神赫拉的一些小塑像、箭頭、短柄斧、匕首與鐵鎖,還發現了一顆刻有圖案的寶石,最多的是花瓶。隨後發現一座特別的建築——石板圍起來的圓形廣場,謝裡曼認為這就是貴族們議事的地方。生活在公元2世紀的希臘地理學家波薩尼阿斯曾寫道:“他們在這兒修建了議會的場所,以便能將英雄們的墳塋容納其中。”謝裡曼目光銳利,他堅信園牆中的石柱就是墓碑,指向基岩下的墓藏。

隨著五座墳墓被發現,全部工人當即被解雇。現場隻留下三個人:謝裡曼、索菲亞以及政府指派的一個監督員。邁錫尼外圍則由士兵組成了嚴密的警戒圈。接下去的挖掘完全要依靠謝裡曼夫婦,尤其要靠索菲亞那雙年輕、靈巧的手。她跪在地上用小折疊刀刮,用雙手挖,一寸寸地清理廢墟,取出寶物。

其中一座墳墓有三具骨骼,每一具都有純金的王冠,四個由金月桂樹葉子擺成的十字形。

另一座墳墓裡躺著三個女人,周圍堆滿寶石和黃金。有700片雕飾精美的金葉子,還有許多造型不同的金飾。其中一具骸骨戴著華麗的黃金王冠,額帶上釘有36片金葉。其余的兩具也戴著精美的冕狀頭飾。此外還找到5頂黃金冕飾,無數的金十字、胸針、髮夾、金酒杯和金小盒、紫晶、瑪瑙以及嵌有水晶握柄的鍍金銀質節杖。

有最重要發現的那一座墳墓,內有高大的男子,頭部覆蓋著黃金面具,胸部有黃金護甲,身邊放著黃金劍鞘的青銅長劍。謝裡曼立即認定這是攻打特洛伊的主帥阿伽門農。另一骸骨也覆有黃金面具,面部特徵各不相同,面具也形狀各異,仿佛呈現死者生前的樣子。頭骨一經挖出,幾個小時後就被風化。這裡還有很多古代軍隊搶劫的東西相伴:長矛、戰斧、金飾板、金酒杯、金戒指、金紐扣……還有80把寶劍。

有人傳說,狂喜的謝裡曼迅即給希臘國王喬治一世發出一封電報,大意是他看到了阿伽門農的臉!可以考據的電文是:

在這些墳墓裡,我找到一筆巨大的財富:純金的古代物品,這些財富可以裝滿一個巨大的博物館,它將會是世界上最美的博物館,並且在未來的那些世紀裡,將把千千萬萬的外國人吸引到希臘來。

他還寫信向巴黎的同事炫耀:他所發現的寶藏,就是把全世界博物館的東西加在一起也不及它的五分之一。

可是,這一次他又因弄錯了年代而招致嘲笑。今天我們已經知道,所謂阿伽門農的面具,要早於荷馬筆下的阿伽門農生存年代約四百年,屬於公元前1600年邁錫尼時代的早期。

但他的說法似乎無傷大雅。至今那個黃金面具仍是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也仍然被稱作“阿伽門農的面具”,陳列在跨進博物館大門最顯著的地方。既然整個荷馬史詩和史前史還有許多未解之謎,不妨沿用這個具有象徵意味的稱謂。

謝裡曼在此後的考古生涯中變得謹慎了,他在晚年不再固執己見。在緊接著對梯林斯城堡的發掘中,他聘請建築師多爾普菲爾德來擔當主力,工作愈來愈井然有序。多爾普菲爾德的後續發掘持續了很久,這位睿智的建築師在特洛伊確立了考古地層之間正確的關係,厘清了各自的歷史斷代,其結論至今仍然得到現代考古學界的認同。

處在謝裡曼的那個年代,人們對希臘史前史的認識相當模糊。除了荷馬史詩神話一般的敘述以外,一個年代久遠、雄強勃發的邁錫尼時代,被歷史的大幕嚴密地遮掩著。謝裡曼的激情與意志穿透歷史的暗夜,照射出希臘史前那個金光閃閃的時代——被後人稱作英雄輩出的黃金時代,使油燈下的考古學成為在陽光下親眼可見的信證體系。

1890年聖誕節前夕,謝裡曼在德國做了耳疾的手術,繞道塞浦路斯的龐貝趕回雅典。此前他曾寫信給妻子:

我要自豪地邀請我所有的親戚朋友來參加我們結婚二十一周年的紀念慶典,因為在神殿保佑下,我們擁有了一段幸福、安康的生活。

就在聖誕節那天,他步行途經一個小鎮時,突然癱倒在地,失去語言能力。警察從這個衣衫破舊的老人身上找到一張醫生的處方和一袋金幣,確認了他的身份。第二天,謝裡曼在小鎮的醫院裡與世長辭。

謝裡曼的遺產使他陷入功過毀譽永無休止的爭論。

謝裡曼按圖索驥的考古方法顯然把文學太當真了,許多專家學者把他看作太過業餘,對特洛伊地望造成傷害。另一些人折服於他的雄心、堅毅和頑強的性格,在一個尚無現代考古專業的年代,人們把荷馬史詩當作神話看待,神話比文學離開歷史更荒遠;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神話只是一種排列人類經驗的方法,關乎興趣而無關歷史。謝裡曼以他的踐行提出一個反證:神話有可能變成傳說,傳說有可能隱含著歷史。

儘管人言人殊,有一點是確定的:生活在今天的學者有可能比謝裡曼更高明,如果換在他那個年代,卻不一定比他更成功。他當之無愧地屬於世界考古學的先驅。在他的身後,來自世界各國的考古學家的發掘遍及希臘全境,並且有了克諾索斯宮殿、皮洛斯宮殿、科林斯城堡等一系列的偉大發現;對邁錫尼的發掘也在持續,許多工作跨越了千禧之年。人們不會忘記,在這場考古學界風雲際會的盛宴中,謝裡曼第一個舉起了祝酒杯。

荷馬之旅:讀書與遠行

理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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