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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丨南宋的抗金政治學:四大權相,三種立場,皆成奸臣

撰文/張明揚

1206年(南宋開禧二年,金泰和六年)春天,當鐵木真“升級”為成吉思汗,躊躇滿志地在斡難河源頭建立大蒙古國時,臨安城中的韓侂胄也正處於人生巔峰的亢奮之中。

自1195年年初罷黜政敵趙汝愚之後,韓侂胄總攬南宋軍政大權已達十二年之久。一個他念念在茲多年的政治夢想即將實現:北伐金國,克服中原。

就在這一年四月,在韓侂胄的推動之下,宋寧宗趙擴下詔追論秦檜主和誤國之罪,削奪王爵,從“忠獻”改諡“謬醜”,貶秦的製詞中說:“一日縱敵,遂貽數世之憂。百年為墟,誰任諸人之責?” 一時傳誦,大快人心。

秦檜夫婦跪像

再算上兩年前(1204年五月),宋寧宗下詔追封嶽飛為“鄂王”,將嶽飛作為北伐的“神主牌”,貶秦崇嶽,再加上借重陸遊和辛棄疾這兩個“北伐文藝權威”的威望(陸遊還專門寫過“異姓真王功第一”這樣的句子推重韓侂胄),韓侂胄可以說已為北伐做好了充分的輿論準備。

鄂王嶽飛

就在貶抑秦檜的當月,南宋大軍已經開始分“東、中、西”三路向金軍展開了全線進攻,拉開了“開禧北伐”的帷幕。或許要感謝“不宣而戰”達成的突然性,宋軍在戰爭初期打得很順,連連攻城拔寨,特別是勇將畢再遇僅帶了87人就出奇兵一舉拿下了泗州城。

泗州大捷的消息傳來,韓侂胄感覺恢復中原指日可待,便奏請宋寧宗於出兵次月,也就是開禧二年(1206年)五月下詔北伐,正式對金宣戰。這篇詔書一開頭就氣勢逼人,“天道好還,蓋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順,雖匹夫無不報之仇”;行文中還大有傳檄而定的雄心,“西北二百州之豪傑,懷舊而願歸;東南七十載之遺黎,久鬱而思奮”。

不過,韓侂胄的這次“開禧北伐”,似乎所有的好運和豪情都留在了前兩個月。幾乎就是在宋寧宗的北伐詔書頒布之後,一個又一個的戰場敗報向臨安傳來。

自命忠君愛國的韓侂胄可能很想問: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試著以後見之明說幾點。

第一,動機不純。首先我們得明確,韓侂胄的北伐並非如《宋史》等“反韓派”那樣認為的,單純是為了鞏固個人權位和“立蓋世功名”,甚至也不是純粹的好大喜功或心血來潮,而是有深厚社會基礎的。在南宋的朝局中,針對宋金和戰問題,“主戰派”一直是主流思潮之一,特別是在秦檜去世後,主戰思潮漸有壓倒主和思潮的趨勢,辛棄疾、陸遊和陳亮這樣的人算是當時的“輿論領袖”,宋孝宗更是終身以恢復為念,且即使是主和派,反對北伐的理由也不是“放棄恢復”,只是說時機未到罷了。

我們有理由相信,韓侂胄的北伐主要是出於“公心”,但是,他的立功心切雖然在政治道德上沒有什麽太多可指摘之處,立功立言本就算是正常的人生追求,但的確在客觀上對北伐造成了實質性損害。比如,對辛棄疾這些可能“搶功”的人若即若離,一心想獨佔恢復之功;再比如,在各種條件尚不充分的情況下,就急於求成貿然出兵。

辛棄疾畫像

第二,準備不足。這一點和“動機不純”直接相關,某種意義上屬於衍生品。平心而論,韓侂胄不是什麽沒有軍政經驗的楞頭青,不可能一點戰前準備不做就倉促北伐,但除了通過“貶秦崇嶽”在輿論上做的準備很充分以外,在軍事上經濟上做的那些準備都有“臨時抱佛腳”之嫌。比如,韓侂胄為了籌措南宋奇缺的戰馬,試圖從大理國和吐蕃那裡求購戰馬,還大舉練兵,從水軍到騎兵到弓箭手方面都有一些動作,但是,韓侂胄或是出於心急,或是對軍事規律缺乏敬,這些準備工作在嘉泰三年(1203年)才剛上手,不到三年就已發動北伐,兩年多時間就想練出一支強軍,這不是天方夜譚麽?虞雲國先生在《南宋行暮》一書中對韓侂胄式的戰爭準備批評稱,“這些臨陣磨槍式的戰爭準備,不能說一無效果,但在因循苟且、貪汙刻剝的政風、吏風、軍風下,其成效大可懷疑”。

《南宋行暮》,虞雲國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年版

就連南宋那些激進的主戰派,儘管在大的價值觀上積極支持韓侂胄的北伐大計,但都對韓侂胄的倉促出兵不以為然。比如辛棄疾,曾對北伐的時間表有“更須二十年”的說法,辛棄疾的政治主張與其說是盡快北伐,更不如說是希望朝廷臥薪嘗膽,盡早做好包括練兵、情報、財政等方面的戰爭準備,而不要得過且過因循苟且。開禧元年,也就是北伐前的一年,辛棄疾還作了那首著名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借宋文帝劉義隆的北伐失敗表達了他對時局的擔憂,“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辛棄疾的話日後還當真應驗了。

第三,低估對手。金國亂亡在即,金軍不堪一擊,即使宋軍準備不足,北伐勝利也是唾手可得,這或許也是當時包括韓侂胄在內的主戰派的戰爭邏輯。開禧元年,南宋使節李壁使金歸來,放言“敵中赤地千里,鬥米萬錢,與韃為仇,且有內變”,韓侂胄聞之大喜。金國當時外為蒙古所擾,內為饑荒所困,這些情報都沒有錯,但問題是,如果韓侂胄由此得出“金軍不堪一擊”的結論就大錯特錯了。

當時金帝國處於金章宗的統治末期,儘管國勢不振,但金章宗在位其間好歹也有“明昌之治”,國力的底子還在,人口正處於金帝國的巔峰,不戰自亂只是文人的幻想罷了;在軍力方面,金軍固然不再是那支當年“女真滿萬不能敵”的強軍,但此時還未經過蒙古大軍的荼毒,主力尚存,完顏宗室也還有一批名將在,更何況,我們後世所說的金軍戰鬥力下滑更多“對標”的是蒙古鐵騎,如果相比宋軍,金軍隻強不弱。在開禧北伐中,金軍一度縱橫無敵,逼近長江防線,甚至讓時人看到幾分全盛時期的影子。

女真族男子

第四,用人失當。在開禧北伐中,韓侂胄用人失當的惡果幾乎從一開始就頻頻爆雷。最神奇的是,除了我們之前說的畢再遇以外,韓侂胄看中的各路將帥無不是紙上談兵,遇敵即潰之輩,很多人連基本的戰場經驗都沒有。我無意於用韓侂胄所用之人都是奸人這樣的泛道德化話語來解釋,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這些人都是“鼓吹北伐”之人,和韓侂胄一拍即合,北伐口號喊得越高調,官做得越大,而相應的,他們的實際軍事才能反而被韓侂胄忽視了。

有兩個用人失誤甚至是致命的。第一個人是韓侂胄的頭號親信蘇師旦,深得韓侂胄信任的他在戰前被賦予了人事大權,而他竟然膽大到公開賣官鬻爵,據說還有視官職大小公開定價一說,讓即將出兵的北伐大軍掌握在一群買官賣官的人手中。更神的是,唯獨把韓侂胄蒙在鼓裡,後來和人喝酒時偶然得知後大怒,這才將蘇師旦罷官抄家,但為時已晚,開禧北伐此時已是一敗塗地。

第二個人是吳曦。吳曦本是威震川蜀的“吳家軍”第三代,雖然心懷異志,但由於在臨安當官被剝奪了兵權,所以也是“梟雄無用武之地”。旦一心想回川的吳曦賄賂了韓侂胄的親信,就輕易被放回了四川,並說服韓侂胄任命他為宋軍北伐西線的統帥。韓侂胄這個決定釀成了大禍,沒幾個月,吳曦就在北伐前線“火線投敵”,還得到了金章宗的冊封,滿足了他獨霸四川的野心,要不是吳曦後來被心懷忠義的部將刺殺,南宋面臨就不是北伐失敗的問題了,反過來被金軍兩面夾攻,一舉滅掉的可能性都有。

而對於像辛棄疾這樣真正能打仗的人呢,韓侂胄反而刻意晾起來,或者說,隻把他當作北伐的招牌,卻不給真正掌軍的機會。辛棄疾曾說過,“侂胄豈能用稼軒以立功名者乎,稼軒豈肯依侂胄以求富貴者乎?” 鄧廣銘先生在《辛棄疾傳》一書中認為,韓侂胄對辛棄疾“忽而呼之使來,忽而又麾之使去”,表明“韓侂胄一派人一直還不曾有對當代豪賢分任權責、共立功業的廓然大公之心”。

《辛棄疾傳·辛棄疾年譜》,鄧廣銘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7年版

嘉泰四年(1204年)年初,辛棄疾在被宋寧宗召見時曾說:“敵國必亂必亡,願付之元老大臣,務為倉促可以應變之計”。“元老大臣”是誰?比較普遍的說法是,辛棄疾在委婉的勸告皇帝,北伐要多用有沙場經驗的老臣老將,不能交給沒有經驗的那些幸進者胡鬧,虞雲國先生在《南宋行暮》中認為,辛棄疾在言語之間甚至不無自薦的意思。

開禧三年秋,看見戰事一敗塗地,韓侂胄終於想到了辛棄疾。但辛棄疾收到詔令時,已經是病重臥床不起,只得上表請辭。沒多久,辛棄疾病逝,據說臨終前還高呼“殺賊”。

第五,內部不穩。韓侂胄號稱權傾朝野,在北伐這個問題上,實際上遠沒有在朝廷內部統一共識。比如說後來反韓政變的主謀史彌遠,一看到戰事不利就開始四處串連,甚至與對韓侂胄早有不滿的楊皇后搭上線。何忠禮先生在《南宋政治史》一書中甚至認為韓侂胄有點心慈手軟,在北伐前放棄了對主和派政敵的打擊,這些人不久就恢復高位,而韓侂胄自己又用非其人,導致他在朝中四面受敵。

《南宋政治史》,何忠禮 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最諷刺的是,如果說韓侂胄決定北伐的確有鞏固個人權位的意思,反而恰恰是北伐,讓他曾經一度穩固的權位開始松動,最後甚至落得個被暗殺的下場。

更重要的是,韓侂胄也沒有搞定宋寧宗。在北伐問題上,宋寧宗始終模棱兩可,沒有定見,雖然沒有正面否決韓侂胄的北伐決斷,但也沒有給予明確的支持。北伐失敗後,宋寧宗曾評論稱“恢復豈非美事,但不量力爾”,可能才是他真實的想法。周密在《齊東野語》中也佐證說,宋寧宗“乃守成之君,無意茲事”。

宋寧宗

試想,如果宋寧宗有定見,宋廷要麽就放棄輕舉妄動暫緩北伐,積蓄國力等待時機;要麽就是上下一心決定開戰,也就不會在戰事初期不利之後,逐漸陷入了在和戰上遊移不定的尷尬狀態,後來甚至出現了前線將帥對繼續戰爭虛與委蛇的狀況。在這樣的情況下,南宋已經喪失了進行長期戰爭的政治能力。

第六,實力不足。這可能也是“開禧北伐”失敗的最核心原因。《南宋行暮》一書深刻的寫道:“金人入主中原以後,雙方隨著‘時移事久,人情習故’,已與南宋在地緣政治上形成了一種勢均力敵的抗衡態勢,誰也吃不掉誰。從紹興末年金主完顏亮南侵,中經隆興北伐,直至開禧北伐,不論率先發動戰爭的是宋還是金,從來都沒能如願以償過,其間地緣政治的綜合因素似在冥冥之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虞雲國先生對宋寧宗和韓侂胄這對北伐君相組合也相當不看好,“開禧北伐時南宋的綜合國力顯然不及隆興北伐之際,再加上開禧君相的因素,宋金地緣政治的格局不可能改變,北伐失利是無可避免的”。

開禧北伐

開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三日,韓侂胄遇刺身亡。這固然是一場有偶然性的宮廷政變,史彌遠結盟楊皇后,背著宋寧宗才殺掉了韓侂胄。但是,當時韓侂胄已有“不得不死”之勢,在主和派重新佔據上風的情況下,朝中眾臣普遍認為開戰的“元凶”韓侂胄已經成了宋金合議的絆腳石,代表性說法是,“今日欲安民,非議和不可;欲議和,非去侂胄不可”。而在金人那邊,也將“獻首禍之臣”當作議和的先決條件之一。

而事實上,韓侂胄被殺之後,首級最終竟真的到了金人手裡,金章宗為此還祭告天地,舉行了盛大的“獻首儀式”,禮畢將韓侂胄的首級,懸掛在高高的旗杆上,供看熱鬧的群眾觀瞻,之後還被做成“標本”藏入軍器庫。

與史彌遠謀誅韓侂胄,將其首送往金朝的錢象祖

一代權相,生前風光無限,最後卻落得個身首異處。

從政治責任的角度出發,韓侂胄力主開戰又喪師辱國,“任情妄動”,被罷官也是早晚的事,考慮到他是依靠“紹熙內禪”此種宮廷政變起家,那麽甚至被刺殺也可以視作政治陰謀家 “上得山多終遇虎”的歸宿。

但是,堂堂大宋重臣,事敗之後,死則死矣,被作為談判“籌碼”送到敵國是怎麽回事,這羞辱的哪裡是韓侂胄,而是大宋朝的國家尊嚴吧?當時甚至有很多與韓侂胄不的主戰派大臣都看不下去了,有人就站出來說“韓侂胄頭不足惜,但國體足惜”。還有太學生作詩說:“自古和戎有大權,未聞函首可安邊”,甚至將韓侂胄比作漢景帝時代因主張削藩而蒙冤被殺的晁錯。

嘉定元年(1208年)九月,在史彌遠的一力主導下,宋金簽署了“嘉定和議”,坦白說,雖然史彌遠此人的主和政見已經墮落到“乞降”,但和約也並沒有傳說中的那麽屈辱,其實也就是加了歲幣十萬兩而已,金軍收了一筆“贖地費”之後也將新佔的土地還給了南宋。

當然,這在很大程度上也不是史彌遠的談判之功,而是因為在金帝國的北方,正在坐大的蒙古讓金人坐臥難安,不想和南宋過多糾纏。

1211年蒙金戰爭

金宣宗為了與蒙古合談以解中都之圍,1214年將金帝完顏永濟的女兒岐國公主送給成吉思汗和親,而後蒙古退回漠北地區。

也就是從“嘉定和議”之後不久,史彌遠成為了下一個不可一世的權相,權勢比韓侂胄有過之而不及,在宋寧宗宋理宗兩朝擅權長達26年,最後不僅落得了個“善終”,還沒有像秦檜韓侂胄那樣進入《宋史·奸臣傳》。

周密在《齊東野語》中曾為“奸臣”韓侂胄抱不平說:“身隕之後,眾惡歸焉;然其間是非,亦未盡然”。嚴格說來,韓侂胄算不上什麽;奸臣,至少無法與秦檜相比,他縱然輕舉妄動喪師辱國,但更準確的定位是於大宋朝有大過的“罪臣”,才具不足而自視甚高,是典型的志大才疏之輩,但你非要說他在道德上多麽不堪邪惡,或許有些“欲加之奸”了。

《齊東野語》

時過境遷之後,金國處置韓侂胄身後事的舉動頗值得玩味。金國後來追封韓侂胄為“忠繆侯”,認為他“忠於為國,繆於為身”,還將幾經侮辱的韓侂胄首級最終安葬在他的先祖——韓琦之墓旁邊。《南宋行暮》一書認為,金國後來將此事劄報南宋,其中不無譏諷的意思:比起你們本朝來,我們敵國的評價似乎還公正些。

縱觀南宋一朝,“和戰”始終是政治上最核心的主題,中前期是對金和戰,後期是對蒙和戰。儘管宋人王應麟的“紹興、隆興主和者皆小人,開禧主戰者皆小人”的判斷絕對化簡單化,但也顯示了宋人面對當“和戰”與“忠奸”反覆攪和在一起時的某種困惑。

先是秦檜主和,繼而是韓侂胄主戰,再是史彌遠主和,最後是在和戰夾縫中“騎牆”的賈似道,四大權相,三種立場,在後世卻都因為“和戰”的各自立場表現,盡數被視作“奸臣”。

如果將“和戰”兩者均視作一種價值中立的政治態度,不再與“忠奸”密切捆綁,或許就會發現,除了秦檜罪無可逭,其他三人皆有可議之處。即使是秦檜之奸,也不是“主和之奸”,而是為了達成“主和”,而去構陷忠良血債累累壓製輿論之奸。“主和與“主戰”是中立的,但在各自時代情勢之下,作為權相重臣如何去推行它,如何去貫徹它,才是人品政品的試金石,當然,你得出的答案很可能仍然是曖昧不清的。

對於開禧北伐的大敗局,還有一種神秘主義的上帝視角,如果韓侂胄北伐晚上幾年,不用十年,比如只要五年,北伐幾乎就是必勝之局。正是在開禧北伐後的第五年(1211年),成吉思汗發動了滅金戰爭,當年便在野狐嶺殲滅金軍四十餘萬主力。

若是此時韓侂胄出兵,對金帝國可能頃刻便是滅頂之災。但歷史的悖論是,如果金帝國比真實歷史中早亡國20余年(1234年),對南宋真的是好事麽?

只有天知道。但這真的不是韓侂胄所能應對的天下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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