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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多張照片,她記錄了爺爺的最後7年,溫暖了所有人

每次我離家,爺爺總是送我到門口,然後一路默默看著我離開。

本刊記者/毛翊君 攝影/石猛堯

本文首發於總第878期《中國新聞周刊》

爺爺躺在床上午睡,陽光照著他的身體,身下床單的花好大一朵,都籠在光裡。石猛堯推門進來,怔怔地看了很久。太長的時間沒有躺在爺爺身邊了,她忽然決定貼到爺爺一旁拍下這個瞬間,像小時候睡在爺爺奶奶中間一樣。

我想代替爺爺變老。

“猛堯回來啦。”爺爺輕輕拉住她的手,睜開眼睛看向窗外。石猛堯莫名地流下眼淚,一直流,不知道為什麽傷感。

那天之後不久,爺爺住進醫院,再也沒有回家。這張照片成了她和爺爺最後一次正式的合影。再去看爺爺當時的眼神,她感覺,爺爺仿佛是知道自己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從2010年開始,石猛堯留下了爺爺生命最後七年的樣子,用200多張照片。11歲時,奶奶離開,好多回憶變成遺憾,“人真的走了,什麽都沒有了。記憶越來越淡,小時候的事兒都像夢一樣,不確定是否真的發生過,挺可怕的。留下照片,可以跟孩子說,這個是媽媽生命中特別重要的人。” 石猛堯這樣說道。

爺爺的手一直給我安全感。

互換

爺爺變得像個孩子,喊著猛堯,說自己腳疼。石猛堯脫下爺爺的襪子一看,是指甲長到肉裡了,要幫爺爺修腳。爺爺有些排斥,怕自己的腳有味兒。“沒事兒,小時候換洗都是你幫我。”像是石猛堯和爺爺的角色換了位。

幫爺爺修腳。

一次,石猛堯回家,年老的爺爺拿著小凳子,要進浴室洗澡,步子挪得很慢很慢。石猛堯時不時衝浴室喊爺爺,怕他在裡面摔跤。有好長一陣,爺爺一直沒應聲,她急忙打開門。爺爺瘦小的身子衝進她的視線,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爺爺衣服之下的樣子,乾柴一樣的皮包骨,坐在凳子上要用手搓後背,但是胳膊已經抬不起來了。

幫爺爺洗澡。

“一下覺得爺爺變得特別快,身體就要被時光消耗盡了。”石猛堯去幫爺爺搓澡,爺爺跟她聊起日常,她想起的卻全是往事,在遼寧撫順的老房子裡跟爺爺奶奶一起的日子。

奶奶性子慢,石猛堯的飲食起居爺爺管得多。早晨要上學了,爺爺跑到床邊唱起國歌,一張大手粗礪,像大樹的根,把石猛堯從睡夢中拉起,開始給她洗臉。迷迷糊糊中,是彌漫在手掌裡的煙草味道。

上學的路上,爺爺溝壑縱橫的手握著石猛堯的小手,穿過一條條街道。直到後來很久,爺爺的手一直都是安全感的象徵,拍照的時候,石猛堯去反反覆複地特寫它們。

石猛堯4歲時,爸媽離了婚,但雙方都盡職地愛護她。石猛堯起初跟媽媽生活,一年後,爺爺奶奶跑去幼稚園接走了她,最後她就留在了爺爺奶奶家。在她的印象裡,爸爸常出遠門做生意,大部分時間,她都是和爺爺奶奶度過。

奶奶過世後,骨灰葬在了爺爺老家鐵嶺,遺像留在家裡。老房子動遷之後,家人四處找不到奶奶的遺像。後來,偶然在爺爺床頭隱秘的櫃子裡發現了,“才知道是爺爺一直藏著,他什麽也沒說。”

在病床前。

石猛堯看見爺爺哭,是在自己12歲去部隊文工團報到以後。那次報到,以為只是當天簽了字就回家,沒想到直接被帶去軍訓了27天。再回家的時候,她站在門口就喊,“爺爺我回來了。”裡屋開著燈,爺爺走出來,穿過黑暗的外屋和走廊,兩人抱頭一起哭。

分別

那是2001年,沈陽軍區政治部前進文工團招生,八年才有一次,只要1988年和1989年出生的孩子。生於1989年的石猛堯去試了試,被挑中了。

石猛堯從此開始離家過起封閉式的學習生活。月末的最後一個星期日下午,家長被允許來部隊和孩子見面。青春期的石猛堯微微有些發胖的趨勢,老師控制著大家的飲食,甜的東西不能沾,饞得她和戰友找止咳糖漿和含片來吃。家長的見面也成了開小灶的期待,爺爺會跟爸爸媽媽一起來看她,媽媽仍然禁止她吃甜食,爺爺就跑到離文工團最近的小賣部,山楂條、餅乾之類的各種小零食買一點,悄悄塞進石猛堯的衣兜裡。

寫信是隨時可以的,大家也會在月末的信裡提前列下食品清單,讓家人捎來。爺爺就會在信裡心照不宣,“月末去看你,該辦的事兒一定辦,放心吧。”

信裡,石猛堯會告訴爺爺心裡的沮喪。爺爺有封信裡的鼓勵一直留在她心裡,那是結尾的一句話,“猛堯,生活充滿著陽光,勝利在望。這勝利是屬於我們的,也是你的。”落款是,“爺爺親署”。第二天上課,石猛堯看見陽光灑在教室,鋼琴的伴奏響起,覺得這句話太美好了。一直到現在,想起這句話,也是充滿力量。

常年的練習留下了很多傷,石猛堯腳骨折過,半月板傷過,還有腰突。一想放棄,就把壓在枕頭下爺爺寄來的信翻出來看。文稿紙上落著端端正正的鋼筆字,在中學當校長的爺爺總是鄭重地開頭,“給猛堯的一封信”,然後寫上主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爺爺寄到文工團的信。

很多戰友不堅持了,回去考大學,石猛堯還是待到了提乾,成為連隊舞蹈演員。爺爺的每周兩封信全被她珍藏下來,厚厚的上百封。

開始演出之後,每周都能回家,石猛堯周五就坐大巴回撫順,周日傍晚6點前再歸隊。路途一個半小時,“回來我歡迎,走了我高興”,爺爺會這樣告訴她。

離開的時候,爺爺總說要跟石猛堯出去,順便遛彎。來不及的時候,石猛堯就計程車到車站,有次上了車,再回頭看爺爺,瘦瘦的身影拄著拐杖,站在自家樓頭,陽光照在他身上,他朝石猛堯招招手。車子開了很遠,石猛堯再回頭,爺爺還站在那裡,變得很微小,然後一點一點地轉身,慢慢向家移動。

留住時光

2010年,文工團很忙,三台晚會連軸轉,石猛堯連續出差了兩個多月。回家之後,印象中高大的爺爺好像不見了,往常走路穩健的爺爺變得遲緩,眼神泛出空洞,說過的話反反覆複又說起。

要離家的時候,爺爺剛問石猛堯“你吃飯了嗎?”轉身又說“爺爺給你做了燒茄子,吃了飯再走。”聲音變得特別大,耳朵背了,石猛堯覺察出不對勁。出家門的那一刻,她很想把所有時間留在這一刻,“爺爺我們拍張照片吧,這樣我回去想你了可以看看。”

從她17歲喜歡擺弄小相機開始,爺爺就願意給她當模特。這一天,陽光也特別好,石猛堯靠在爺爺肩上,照下她和爺爺的背影。

石猛堯把照片從電腦裡放出來的時候,哭了出來。她想跟爺爺說,你怎麽老了,怎麽變成這樣了。全是說不出口的話,全都在這張照片裡面。從那開始,她有意識地給老去的爺爺拍照,用200多張照片記錄了爺爺人生中的最後七年時光。

爺爺每次都會很正式地讓石猛堯拍照片,有時候要穿上往常的白襯衣和灰色小馬甲,戴上帽子。石猛堯從小就喜歡爺爺這身打扮,為在人群中能一眼認出這樣的爺爺感到驕傲。爺爺每次看照片也會跟石猛堯討論自己的形象,“我現在太瘦了,下次我要戴上眼鏡,顯得精神點兒。”

拍照片前,爺爺看我化妝,他說那也給我抹點。

其實,他從來也沒有胖過,只是日漸衰老。

石猛堯的爸爸和姑姑都想把他接到自家照顧,他不同意,堅持一個人生活,總說“猛堯跟著我就行了。”2014年,他得了肺結核,又患上腦血栓,走路實在不穩健了,上三樓回家的時候,踏空了一個台階,摔傷了臉,最後才接受了用拐杖,讓小區附近的阿姨來照料自己的三餐,幫忙洗衣服。

2017年春節前,爺爺忽然讓石猛堯把他存下的錢帶到沈陽去用,家裡的好酒也叫石猛堯的姑姑拿走。

大年初六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忽然大小便失禁。石猛堯的爸爸叫了救護車,他不肯去,堅持說沒事情。直到第二天,送去醫院後,醫生告訴石猛堯一家,老人身體器官已經衰竭。

2017年春節,爺爺進了重症監護室。

重症監護室裡,石猛堯和姑姑輪流在夜裡守著爺爺。爺爺一直看著石猛堯,石猛堯覺得,他像是在說“你要好好的,爺爺可能要走了。”第二天,爺爺昏迷不醒,醫生跟石猛堯和家人說,老人家已經不行了,可能有什麽事情放心不下,不太捨得離開你們,你們跟他說一說話,他能聽見。

石猛堯的姑姑趴下去衝著爺爺講,“你是不是不放心猛堯,不放心她爸爸身體,都有我呢,你走吧,不用擔心我們。”說完沒多長時間,儀器顯示屏的指標線就拉平了。

爺爺和自己的父母還有石猛堯的奶奶葬在了一起,按照習俗,老人合葬後,遺像是要燒毀的。石猛堯抱著爺爺的遺像,照了最後一張與爺爺的合影。

爺爺離開將近一年,石猛堯在夢裡見到了他。爺爺變得特別年輕,皮膚很亮,沒有任何衰老的痕跡,還是穿著白襯衣小馬甲。就像石猛堯小時候發生的情景一樣,爺爺在老家的房子裡喊她,“猛堯,陪爺爺出去打兩瓶啤酒。”然後,他喝著酒,陪石猛堯看卡通片,一會兒聊起了家常,問石猛堯,“你爸身體怎麽樣呀,你怎麽樣呀”,臉上笑意盈盈。

值班編輯:張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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