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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故事:奶奶走後,爺爺真的老了

2019年第156篇中國人的故事

編輯 | 二維醬

爺爺真的老了。

距離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一點,已經過去了5年。對於老人來說,時間是一簇微弱的火苗,將熄未熄,沒有清晰的刻度。

對爺爺來說,外面的時間從奶奶走後就已經落幕了,他是活在往事裡的舊人。

我一直知道爺爺是個老人,可也並沒有那麽在意。很多年來,他都熱衷於在田地裡耕種,就像古往今來無數勤勞的農民一樣,將一生奉獻給土地。一年又一年,循著四季的韻律,爺爺過著有節奏的生活。春種秋收,夏耘冬藏,餐桌上的應季時蔬,穀倉裡散發著清香的大米,我以為爺爺一生都會和土地在一起。

直到奶奶走後兩個月,從來身體硬朗的爺爺突然患病,輾轉各地求醫,醫生隻說人老了,血液流動慢了,回家好好養著吧。

這個時候,才讓我重新審視爺爺的年齡,原來爺爺已經77歲了。這個時候,我還是沒覺得爺爺老,只是單純認為爺爺年紀大了,就像每一個小孩子都會長大那樣。

寒假了,回家再見到爺爺。從來像個小孩子一樣的他不見了滿臉笑容。爺爺的容貌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頭髮依然很茂盛,也沒有什麽白發。從頭髮上來說,少年白的爸爸反而更像個老人。

以前的爺爺像個老小孩,心思單純,不愛管事,一心撲在他的田地裡。時時刻刻掛著笑臉,笑起來,眼角彎彎,眼神如同幼童,坦蕩而不設防。

爺爺這一生,從來不用操心家裡的事情,奶奶是個非常強勢的人,經濟大權獨攬,一人獨斷專權。以前我不懂,總是為爺爺不平。爺爺沒有錢,每一分錢都需要向奶奶伸手要,爺爺沒有什麽新衣服,可奶奶常愛給自己買,有時爺爺沒聽清奶奶說的話,奶奶便會高聲呵斥他。

奶奶走之後,家裡就剩爺爺一個人。我和弟弟在外上學,爸爸媽媽在外上班,姑姑們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沒有人有時間照顧爺爺。以前也是如此,我們在外,爺爺奶奶兩個人生活。其實爺爺就算患病之後,除了腦袋裡的嗡嗡響,那是一種誰也聽不到的聲音,只有爺爺日複一日聽著,如漲潮般的聲音響在他一直不靈敏的耳邊。除此之外,爺爺身體還算硬朗,能給自己做飯,自己生活也沒問題。

從前,爺爺奶奶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少說話。在我十幾年的記憶裡,他們少有親密的時刻,除了餐桌上,甚至腦海中沒有半分他們一同完成一件事情的回憶。

生活應該還是會照常吧,我想。

是我從來沒有理解過爺爺奶奶之間的感情,我用了太多的主觀色彩去評判一段關係,還有那時候的我太年輕,連戀愛都沒談過,又怎能客觀評價一段幾十年相濡以沫的感情。

奶奶走後,爺爺真的老了。

意識到爺爺衰老的第一個標誌是他開始害怕死亡,死亡如同達摩克斯之劍懸掛於他的頭頂,他開始恐懼於這一點,總是害怕某一天就掉下來。

頭疼腦熱,身體一不舒服,爺爺就開始叫嚷,急切地和鄰居說,趕緊給我打電話,讓所有人都回來。微信視頻裡的爺爺緊蹙著眉頭,滿臉淒慌,像是冬天穿越喜馬拉雅山脈落單的鳥,絕望著,嘴裡喋喋不休隻念著:快回來,快回來。

如同召喚般,我們所有人從四面八方往家趕。往往到家裡,爺爺便奇跡般好了。身體依然健朗,只是和我們每一個重複哭訴:你們再不回來,就見不到我了。這兩天好些了,前兩天夜裡,腦袋痛得喲,快死了。

爸爸媽媽帶著爺爺去醫院檢查,醫生依然是說,年紀大了,血液流動慢,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象徵性地拿了點藥回家吃。一次,兩次,三次,漸漸地爺爺再讓所有人都回家就像狼來了的笑話。

關於那些我們早已遺忘也不在意的往事。一次又一次,爺爺不斷提起。無非就是伯父對他不好,沒有給他錢,幾十年來沒有贍養他。對於我們來說,幾十年前的往事過了也就過了,曾經爺爺也從無怨言。如今,爺爺就像是祥林嫂般,和任何人聊天,竹筒倒豆子般把幾件事翻來覆去地說。起初,大家還很有耐心地安慰他,陪著他坐在房間,在客廳,一遍遍耐心解釋,一遍遍表示我們會好好照顧他。

可是,爺爺真的老了。就像是個年久失修的鍾表,時針與分針緩慢地搖擺,卻不往前走了。過去的回憶網住了他,我們說的任何話語,是沙漠裡的小溪流,只是經過他的耳邊,卻沒有留下任何蹤跡。一年,兩年,三年,五年,每次回家,爺爺說的話語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安慰的話也說盡了,偶爾多說些,爺爺便會像個小孩子般哭泣快死了。那些開解的話語,無法解開爺爺內心的結,關於死亡的恐懼,關於生活的孤獨。

爺爺耳朵越來越聽不清了,記憶越來越固化,不能再下地乾活,沒有什麽愛好去消磨時間。漫長的天光無從消遣,天剛剛亮起時,鳥兒的鳴叫聲,散養公雞的打鳴聲,是爺爺起床的奏鳴曲。這個時候如果是夏天,大概是清早五點多,爺爺的一天開始了。

穿衣,洗漱,開門,搬張凳子沉默地坐在門邊。時間很早,天色尚是微亮,四下裡寂靜無聲,鳥叫雞鳴劃破空氣時反倒顯得更為嘹亮。漸漸地,空寂的街道開始有腳步聲響起,村子裡慢慢開始熱鬧,起床乾活的,買菜的,有經過家門口的人和爺爺打招呼,扯著嗓子大聲問:吃飯沒?而聽力不好的爺爺往往回答的是另外一個問題,或者說只是說自己想說的話:都還沒回來。問候的人大概也是習慣了,付之一哂不以為意。

等到爺爺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了,煮麵或者煮粥,自己做好早餐。吃完依舊無事,看電視聽不清看不懂,除了乾活也沒有其他的愛好,街坊鄰裡都忙自己的事情,朋友們或老或走。爺爺依舊是搬張椅子坐在門邊,安靜地看著寂靜的街道。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自己做午飯,到了該吃晚餐的時候,自己做晚餐。一個人做,一個人吃。吃完了就靜靜坐著發呆,有時候累了便直接在椅子上睡著了。醒了繼續在光影變幻中待待坐著,一天又一天,如此循環往複。

難得回家的時候,看著爺爺孤單的背影。想要陪他說說話,可是也不知道說什麽。時間在爺爺身上仿佛停留在幾年前,整個外面的時間風起雲湧,極速變化。可只要靜靜坐在爺爺身邊,時光仿佛變慢了許多許多。我們不說話,風吹過來,像是老式的縫紉機,吱呀吱呀慢慢響著。

偶爾爺爺會說起一些往事。小學隻念了學前班,字都不識,就開始乾活謀生。小小年紀開始挑煤,幾十裡山路一天往返很多次,無數汗水換一張一張的小糧票。可是還是不夠錢,飯菜沒有油,餓得不行,看見什麽都想吃。常年也沒有肉吃,頓頓都是莧菜。土地裡的野草,山林裡的果子,都是美味。爺爺很少提起奶奶,只是吃飯的時候,會對著奶奶的照片說一句:老婆子,吃飯咯,今天吃……這個時候的爺爺,往往是帶著笑意,好像是回到以前,什麽都不用操心的階段。

人生沒有永遠。爺爺習慣了萬事不管的狀態,對於家庭控制權也全無興趣。他有他的一畝三分地,我不知道他和奶奶算不算愛情。人說少年夫妻老來伴,爺爺奶奶一生坎坷,磕磕絆絆一路走到人生的暮年。可是,現在只剩爺爺一個人面對人生的風雨。在他深切的孤獨裡,我們沒辦法住進去。或許,人生就是孤獨。每次看著爺爺小小的、縮成一團發呆的背影,我會想究竟人這一生,終極意義是什麽呢?

今年暑假的時候,弟弟回家待了一些日子。臨到要走了,爺爺總是不肯,不讓弟弟走。也不一定是要天天有人聊天,很多時候爺爺和弟弟也是沉默,甚至爺爺還能做飯給弟弟吃。但年輕人的世界太大,老家太小也太舊,能給爺爺的陪伴只是一小段時光。求學,工作,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了。而離開老家,去往陌生的地方,又是爺爺所抗拒的。

人生總有悖論,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新生,生活總是難以平衡。

今年年初的時候,爸爸和爺爺商討去養老院,有人照顧他,還有人一起聊天。有兩年爸爸是待在家裡照顧爺爺,小城市裡活計不多,爸爸也不是那種願意下農田乾活的人,在家裡很辛苦然而賺不了錢。所謂陪伴,也就是家裡多了點煙火氣,爸爸抽煙的煙火。日子久了,爸爸也待不住。將爺爺接走,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只是爸爸媽媽都在江蘇,爺爺年紀大了,人生地不熟,遠離故土他也不願。

在養老院待了半年之後,爺爺央人打電話一定要回家。臉上滿不情願又固執,爺爺癟著嘴說:在這和坐牢一樣,出又出不去,我都這把老骨頭了,還要受這種罪。

爸爸從江蘇坐火車回家,從養老院將爺爺接回了老家。回家之前去醫院做了一次全身檢查,那些讓爺爺半夜裡熬不住叫嚷的病症,那些讓爺爺從未從恐懼的陰影中走出來的疾病,還是和第一次檢查時一樣。很多事情,我們別無他法。

常常我會覺得,爺爺害怕的是死亡,更多的是生命的孤單,而我們能給的,實在太少了

如今爺爺一個人在家,一個人生活,不會手機不能視頻。春節離家前,我和爺爺告別。這麽多年來,好像從未擁抱過他,這次同樣沒有。我摸了摸爺爺的頭,就像小時候他照顧我一樣,每次受委屈了,想要吃零食了,就跑去找爺爺,他每次都會摸摸頭給予安慰。這一次,輪到我給他安慰了,我能做的也沒有更多了。

慢慢地挪動腳步,爺爺送我到馬路邊等車,叮囑我在外照顧好自己,有空回家看他。我只好點點頭,心裡也明白又要漫長的一個四季循環,才能再次見到爺爺。不像其他老人家,爺爺的臉上沒有太多時光的痕跡,黑色頭髮依然濃密,臉上僅有的幾絲細紋和散落如星辰分布的老年斑,笑起來嘴角上揚,眼睛裡依然有亮光。每當看到爺爺這樣的笑容,心裡的焦灼感和緊張感莫名其妙就會消散許多。

車來的時候,爺爺對我揮手,看著他的面容在車窗外越來越模糊,直到變成一個小圓點,直到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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