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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川:規律似乎正在失效

  文/中國人民銀行原行長、中國金融學會會長 周小川

  人們在通貨膨脹預期基礎上的行為,包括他們的支出行為的變化需要做一些細致、深入的研究,以便對貨幣政策與通貨膨脹、通貨膨脹預期及居民的支出行為的關係,有更深刻的了解和認識。

  非常高興又能夠參加中國金融學會年會,首先預祝這次學術年會和論壇年會取得圓滿成功!此次學會年會和論壇年會一起召開,相信對金融界的學習與研究、交流與討論,能夠起到很好的促進作用。既然是學術和論壇年會,按照傳統,大家都選一個題目講一講,而非僅僅做一個致辭。本次年會主題是“雙循環”,我在這個問題上正處於學習和體會的階段。今天,我將就通貨膨脹問題跟大家做一個交流。

  9月份我在參加“上海貨幣論壇”時,初步討論了通貨膨脹的概念與度量問題,昨天發表在“央行研究”上。今天,我將對此做一個概要的介紹,希望與會代表能對這個題目感興趣。

  在新冠疫情背景下,主要發達國家都處於低通貨膨脹或通脹緊縮的狀態。低通脹對央行貨幣政策的挑戰也成為討論的熱點問題,涉及到菲利普斯曲線是否繼續適用、貨幣擴張和通貨膨脹的關係是否適用,等等,這在一定程度動搖了通貨膨脹目標製。我在9月會議的前一天,看到了辜朝明(Richard C. Koo)的文章,大家都知道,辜朝明寫了本非常有名的著作《大衰退》,提出了“資產負債表衰退”理論,既討論了日本失去的10年、20年的衰退過程,同時對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衰退進行了討論。他在文章中提到,通貨膨脹目標製現在基本沒用了,甚至可能帶來資產泡沫。以往貨幣政策教科書和實踐的概念是,如果貨幣供應量過多,會通過傳導機制反映到物價上,價格上升形成通貨膨脹,反過來要求調整貨幣政策。現在這個規律受到挑戰,有三個環節可能出現問題。第一,貨幣概念和範疇可能變了。第二,從貨幣到通脹的映射關係出了問題。第三,通脹的概念、範疇和度量出了問題。前面兩個問題已有諸多討論,在此重點討論第三個問題。這裡說的通貨膨脹是指價格型通貨膨脹,也就是以物價指數為代表的。

  首先值得探討的是,在剛才提到的反饋調整環節裡,通貨膨脹究竟是最終變量,還是中間變量?金融界普遍認為,用廣義貨幣M2作為貨幣供應量指標,衡量貨幣擴張或收縮程度。實際上,真正的貨幣供應量是比較複雜的變量,不太容易直接觀察,M2和真正貨幣擴張程度之間的關係並不準確。不少人往往誤解為M2是最終目標,而實際上,M2只是中間變量,並非最終目標。

  作為貨幣政策反饋的信號,通貨膨脹究竟是中間目標還是最終變量?價格型通貨膨脹肯定是一個反饋變量,但可能綜合性不夠,需用其他變量補充,或擴展該變量的概念使其能夠適用。在美國本次大選中,拜登批評川普,用詞是“cost of living”,意思是川普說經濟搞得挺好的,但其實美國人的生活成本提高了,生活水準也有所惡化。我認為,這個詞跟貨幣政策的反饋變量意思相近。生活成本包括兩方面。一是如果掙了一定的錢,該數量的收入能購買到什麽樣的生活水準,這涉及到價格變化。如果東西貴了,能買到的東西就少了。二是通過多少的勞動時間和多大的勞動強度,能夠掙到特定的收入。即工作是變得十分艱辛疲憊、還是比較從容輕鬆,甚至工作很愉快就能掙到錢了?比如是不是加班加點,是不是有休假,上下班交通佔用的時間是不是很長,等等。

  從最終變量和中間變量的角度,我們需關心的因素有三個。一是真實收入是多少,因為真實收入跟名義收入有差別。二是用可比的同等收入,能購買到什麽樣的一籃子商品與服務。通貨膨脹在數學上的表達歷來都是縱向比,即時間序列縱向比,與前一年比,結構變化不太大,所以數學表達上還是很嚴格的。但如果結構發生非常大變化,這種比較是否仍合適?三是換取同等實際收入的勞動付出強度如何,這跟勞動強度和時間有關。

  從上述幾個角度看,作為貨幣政策的反饋變量,通貨膨脹指標還可從更綜合、更豐富的角度進行考量。首先,從長周期看,科技等帶來的價格變化很大。比如現場使用的投屏,過去的價格可能不可想象,但現在價格可承受,包括我們家庭的電視、手機、計算機,價格下降都非常快,這都是科技帶來的變化。其次,教育、養老和醫療等服務業所佔比重越來越大,其價格也發生了非常大變化。第三,全球人口激增、城鎮化進程等,導致城市土地短缺,土地價格大幅上漲,住房價格變化較大,如何在通貨膨脹和物價指數裡反映這一變化,爭議較大。

  傳統通脹度量主要面臨四個方面的爭議和挑戰。

  第一,當前的物價指數型通貨膨脹較少的包含資產價格,可能帶來了一定的失真,特別是在長時期比較中的失真。與以前相比,目前家庭、居民或者說消費者在支出籃子裡必須考慮對養老的支出、對醫療的支出。大家都知道生命的最後一段很可能是花錢最多的階段。需要在年輕的時候就開始進行投資,繳納醫療保險或者為醫療存錢。如果資產價格變貴了,說明養老金未來的投資回報就會降低,就要花更多的錢才能達到原來設想的養老水準。因此,這算不算是一種通貨膨脹,是值得討論的問題。

  紐聯儲上一任主席William Dudley(他是2009年接任Tim Geithner擔任紐聯儲主席,整個危機十年的過程中他都是紐聯儲主席,也是G30的成員)。Dudley近期在討論疫情和當前寬鬆政策的時候指出,“當利率長期維持低水準時,該(寬鬆)政策會適得其反。在美國,貨幣刺激已經將債券及股票價格推至如此高的水準,以至於未來的回報率必然會更低。假設估值穩定,未來十年的預期股票收益率可能不超過5%或6%。十年期美國國債0.7%的收益率甚至無法補償預期通貨膨脹率。結果就是,人們必須增加儲蓄才能實現自己的目標,無論是安全退休還是供孩子讀大學。消費支出會變得更少。即使人們現在不存錢,低回報率也最終會造成損失。例如,州和地方養老基金的錢將不足以履行養老金支付義務。為了彌補差額,官員們將不得不提高稅收或削減養老金領取者的福利。任何一種行動都會使人們變得更窮,從而壓低消費者支出和經濟增長”。這說明我們的支出籃子需要包括一部分對未來的投資。這一投資有可能變得更貴了,貴的原因可能跟當前資產價格水準有關係。

  考慮到住房變貴了,我們在通脹指標中需要逐步把住房包括進去。最初,住房不計入通貨膨脹,後來租房的部分計入物價指數,但是自住房不包括,再後來人們主張將自住房比照租房的價格納入通貨膨脹。雖然通貨膨脹逐步開始納入住房的因素,但納入的比重遠遠低於大家實際支出籃子裡對住房所承擔的負擔。當然,這裡也有一個問題,我們的物價指數都注重年度的,而住房因素在年度裡不太好準確反映,涉及到長期投資的問題。至於Dudley提到的醫療和養老等問題,大家也可以繼續深入研究。

  第二,以什麽樣的收入作為計算通貨膨脹的支出籃子。目前的做法都是用可支配收入作為計算通貨膨脹的支出籃子。勞動報酬拿到手之前需要繳稅,一些養老金是扣除的。中國對養老金的扣除過去是20%+8%,包括統籌和個人账戶兩部分,2019年統籌的部分調到了16%,也就是16%+8%。這是很大的一個比重,但這是在可支配收入之外的。另外,對於醫療各個國家處理的不一樣。中國大病保險在可支配收入之內,但有些強製性健康保險可能在可支配收入之外,但也是必須花的錢。再有,我們有一些公共消費,特別是教育。教育的要求會越來越高,這些東西是公費的,所以就沒有在可支配收入之內。可支配收入對應的是常規的經常性商品與服務,特別是食品、日用品等等,這些東西確實沒有怎麽漲價,甚至還降價了。但是在籃子以外的東西也是需要支出的,無論是稅前支出的,還是某種制度要求支出的。居民可能認為不是自己花的錢,是政府花的錢,其實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部分也在勞動所得裡,只不過是事前扣除了。如果這部分東西變貴了,但是沒有算進去,會不會產生低估通貨膨脹的情況?這一部分的比例確實比較大,中國的養老金比重比較大。在美國,醫療的比重大,醫療保健總支出佔GDP的17%-18%,這是很大的比重,比食品、汽車都大得多。因此,其中有一些可能沒有計入可支配收入的籃子裡。有人問,如果讓財政多承擔一些,多給大家補貼一些,是不是問題就解決了?從中長期來看,財政也是需要平衡的,財政的錢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如果當前用財政赤字的辦法補了當前的教育、醫療或者養老,那麽未來就需要加稅或帶來通貨膨脹。居民和消費者應該意識到,“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部分價格的變動最終也是要承擔的。因此,過去的可支配收入的籃子有可能會帶來某種度量上的缺陷,這是可以討論的問題。

  從貨幣政策的反饋環來看,現代經濟理論認為並不是用當期通貨膨脹數據來調節貨幣供應量,而是用通貨膨脹預期,因此要重視通脹預期的作用。通脹預期究竟怎麽形成的?是不是大家看了CPI或GDP平減指數的數據,推算出未來的通貨膨脹?實際上,通脹預期可能包含了居民家庭對於養老、醫療、教育和公共性支出成本的變動趨勢。在政府收入裡,約80%的收入都用於提供公共服務,其實另外20%左右也是公共服務,比如國防,雖然老百姓覺得跟自己沒什麽關係,但實際上這也是居民享用的公共服務。因此,通貨膨脹的支出籃子還是很重要的。

  這就會帶來一個問題,勞動者是否知道自己的勞動報酬是多少。可支配收入之外還有一些是勞動報酬,但是事先扣掉了,到底扣掉多少,其實不是每個人都清楚,而且不同行業不一樣。比如開計程車的個體,個體司機對毛收入是清晰的,也知道汽車的折舊成本。如果是租來的折舊就是“分子錢”,如果是自己買的就是汽車的折舊。此外扣除汽油、保養、年檢,還有零組件的維修支出之後就是淨收入。在知道自己淨收入的情況下,扣除社保和各種費用就可以計算可支配收入。美國的私人農場也容易計算淨收入,農產品賣了多少錢,再扣除種子、化肥、農藥、農業機械的花費。但是絕大多數複雜行業,比如公司職員,並不知道自己的勞動報酬應該是多少,這些人基本上是靠橫向比較。總之,衡量居民支出的籃子如果選的不一樣,得出的度量會產生差別。可支配收入之外的東西價格上漲得越多造成的差異越大。

  第三,勞動付出的度量對通貨膨脹的影響。勞動的時間、強度、通勤、是否加班、休假怎麽樣,這些也是需要度量的。有兩個問題需要注意。一個是在當前職場競爭的情況下,跟上一輩人,或者上上一輩人相比,個人對於教育、技能培訓和學習方面的投資要大幅度增加。這方面如果投資不夠可能就競爭不到好的工作崗位。另一個是休閑,經濟學裡認為休閑能產生效用。休閑往往是和勞動是互補的。工作強度越多,佔用的時間越多,休閑的時間越少。

  第四,可比性(基準和參照系)問題。過去物價指數是縱向比,這也帶來一定的問題。例如,科技發展導致電子信息、IT等相關產品按摩爾定律計算的價格下降地非常厲害,可能對物價指數走低或負調整的貢獻率較大。如何在通貨膨脹中計算科技進步值得研究。另外,代際的結構性變化會非常劇烈。2019年,中國人的預期壽命是77.3歲,在新興市場國家是比較高的,預期未來還會更高,但1949年時預期壽命僅有35歲。從壽命會引出養老金的通脹問題。過去男同志60歲退休,女同志55歲甚至50歲退休,其養老金不管是通過統籌還是個人账戶,還是像美國401K,用幾十年的積累去支持10年左右的養老金就足夠。但現在壽命延長,退休後要活20年甚至更長,需投資的量也產生巨大變化。這種變化往往未反映在時間序列縱向比的計算中,因此有些基準、參數或參照系需調整。這個調整可能帶來更大影響,其中之一是通貨膨脹預期。如果未來通貨膨脹和消費者行為主要取決於通貨膨脹預期,那麽就難說目前物價指數公式和規律表達是準確的,但消費者預期又不完全建立在公式基礎上,這個要加以解決。

  總之,我借今天的機會講了當前宏觀經濟面臨挑戰中一個小的方面,即通貨膨脹的概念和度量在當前的適用性。為什麽隔了幾十年,通貨膨脹的概念和度量會出現很大變化呢?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第一,預期壽命、就業競爭、財政平衡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過去財政佔GDP的比重不高,往往有能力解決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問題。但未來財政可能難以持續,居民支出結構必須做出調整才能加以解決。第二,科技變化非常大,以至於我們現在有很多東西跟幾十年以前不好比,比較後的數字沒有意義。第三,由於城鎮化、人口等原因,土地價格變化非常之大,這些因素在通貨膨脹度量沒有充分考慮。第四,公共服務變貴了很多。當然變貴也有原因,過去教育隻管小學教育,現在是九年製,未來可能中學全管,再往後可能管得更多。這些變化在中長期周期的視角下可能相當的劇烈,以至於傳統的方法可能會受到挑戰。這些變化最後反映到貨幣政策和通貨膨脹以及通貨膨脹預期的關係。人們在通貨膨脹預期基礎上的行為,包括他們的支出行為的變化需要做一些細致、深入的研究,以便對貨幣政策與通貨膨脹、通貨膨脹預期及居民的支出行為的關係,有更深刻的了解和認識。

  我借這個機會跟大家交流這個題目,希望對學會年會和論壇年會提供參考,講得不對的地方請大家批評指正,謝謝大家!(現場文字整理稿,未經本人審閱)

  本文為周小川在中國金融論壇發言

  (本文作者介紹:原中國人民銀行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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