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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信仰與自由:基督教與現代科學的誕生

作者=吳國盛

來源=作者部落格

 

在上次“什麽是科學”的講演中我提到,科學本質上是一種西方的文化現象,它特別地與西方人對於人性的認同有關係,那就是自由,沒有自由的理念,就不可能出現科學的精神。科學的精神本質上就是自由的精神。科學並不是一種在所有的主明所有的民族中都能見到的普遍的文化現象,並不是說你只要是個人,要吃、喝、穿、住就得搞科學。這完全是一種誤解,保證人類的物質生活的東西那叫技術不叫科學。也就是說,你為了保證吃好穿好,過著或者過得去或者很富足的生活,用不著科學。在人類的歷史上,大部分民族在大部分時期是沒有科學的,有科學的民族,像希臘人,也不見得就物質生活很豐裕。我們今天到希臘去看不到什麽技術上偉大的遺跡和工程,他們也沒有留下什麽惠及後人的重要的物質成果。希臘人給現代人類的貢獻是精神上的、制度上的。請大家注意,有科學的希臘文明維持了也就是三、五百年,而沒有科學的羅馬文明維持了八、九百年,所以科學並不是人類生存的充分必要條件,但是它使得人類的生活發生質的飛躍,也就是說科學是有文化依賴的。

今天我們講的是現代科學或近代科學的起源。上次我們講到了,希臘科學本質上是一個非功利的科學,是沒有什麽實際用處的。希臘人認為越是沒有用處的科學越是純粹,越是真正的科學,越是自由的科學。因此有人問歐基裡得,你這個東西有什麽用啊?他勃然大怒,他說你是在侮辱我,我的學問是沒有用的,你怎麽能問我有什麽用呢!這一點對於我們中國文化來講都是難以理解的,因為我們中國文化是一個非常實用的文化,沒有用我們就對它沒有興趣。但是科學之所以為科學,就是因為它是純粹的。這說的是希臘人的理性科學。可是我們今天稱為科學的東西卻是很有用的。看看我手頭的麥克風,周圍的照相機、攝影機,電子設備,周邊環境的構建,處處滲透著近代科學及其技術。近代科學確實是以它的有用性讓今天的中國人著迷的。因此今天我們要解開一個很大的謎,那就是,希臘人那樣一種沒有用的科學,是怎麽轉化為現代那麽有用的科學的?

我要始終提醒大家,不要試圖從吃飽肚子這裡尋找原因。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誤解,說人這個物種為了吃飽肚子就要發展科學。這樣講的話,動物也要吃飽肚子,動物是不是也要發展科學?這是非常庸俗的一種看法。科學本身是一個精神上的追求,要解釋科學自身的變遷問題,我們仍然必須從文明本身的精神變遷著手。

現代西方的文明有兩個基本的要素,今天我們經常說西方文明是“兩希文明”,一個“希”是希臘,另外一個“希”是希伯來,指的是基督教文明。講到這一點大家可能隱隱約約感到了,要解釋近代的有用之學如何從古代的無用之學轉化而來,就必定要引入基督教這個新的要素。說到基督教對於近代科學的意義,這裡我們又要面對一個廣泛的誤解和教條,那就是認為科學和宗教是死敵。我們經常說教會迫害伽利略,教會把布魯諾燒死,新教徒把塞爾維特綁在柱子上烤死,所以科學宗教是死敵。這其實是一個廣泛的誤解。為什麽這麽說呢?第一個,像布魯諾被燒死,賽爾維特被烤死,究竟是因為科學的原因被燒死、烤死,還是因為宗教的原因被燒死烤死,這要搞清楚。當時所有的歐洲人都是教徒,都是信教的,你怎麽可能設想在都是信教的人群中間出現科學與宗教的對立呢?第二個,迫害伽利略究竟是因為什麽?這件事情並不簡單。十六、十七世紀的科學和宗教之間,完全不是我們通常想象的那樣的一種敵我關係,相反,我今天倒是要強調,基督教為近代科學的出現和興起提供了強大的支持和背景。可以這麽講,沒有基督教就沒有現代科學。所以我們今天講的第一個方面就是,基督教對於近代科學興起的意義。第二個方面,我要講一講機械技術的興起對於近代科學的意義。

牛頓

基督教對於近代科學的意義可以歸結為很多方面。第一個方面,基督教提供了一個普遍秩序的概念。中國文化也講普遍秩序,但是我們的普遍秩序是大而化之的道,一到具體問題,我們就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承認有萬古不化的教條和規則,我們要因地製宜、見機行事、與時俱進,這是我們中華文明的智慧。我們從來不會拘泥於某一個教條,一切以時間、太空為轉移,這是我們東方的智慧。但是基督教提供了一個很強大的、普遍秩序的概念。它認為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由上帝創造的,因此服從於同樣一條定律,這件事情對近代科學是一個必要的前提。比如說,你憑什麽相信地球上一個蘋果的落地這件事情和月亮繞地球轉這個事情,本質上是同樣的事情?在你認為它是同一件事情之前,你必須已經假定確實有一個普遍的規律在地面上、在天空中同樣地有效,這就是所謂普遍秩序的確立。

第二個方面,上帝作為創世者為機械自然觀提供了前提。這點怎麽講呢?大家知道近代科學基本上是以機械自然觀作為基礎的,如果沒有機械自然觀就沒有近代科學。機械自然觀認為整個世界、整個宇宙是一部機器,這有什麽稀奇呢?從今天的眼光看,這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可以的嘛。事情並非如此!和機器相對應的東西是有機體、是生命。有機體有一個特點,它是自己長出來的。你在沙漠上走路,看見一棵小草,你會驚歎這個生命是如此的強勁,居然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能長出來。你當然相信,這個草是自己長出來的,沒有什麽人來幫它。你又走了幾步路,看見沙漠上有一塊手錶,你絕對不會驚歎,沙漠真偉大,居然長出一塊手錶來。為什麽呢?因為手錶作為一個機械,它必定是它之外的他者製造的。也就是說,所有的機器都是被製造的,而有機體是自己長出來的。理論上講,世界作為一個整體是沒有它者的,所謂至大無外嘛,因此世界整體上怎麽可能是個機械呢,這是個邏輯矛盾嘛。所以在人類漫長歷史上,機械自然觀始終沒有出現,這是很容易理解的,因為一般的人都認為,世界是自己生長出來的,所有的創世神話都是這樣,天公、地母相互交配產生世界上萬事萬物,都認為這個宇宙的創生過程,是一個生殖過程,是一個有機體的生產過程,它是自己創造自己的。但是這個世界作為一個機器,要求他者的創造。這個他者,只有基督教才能提供。他們認為,上帝是世界的創造者,但是上帝本身不是世界,上帝永遠在世界之外。所以創世的概念為近代的機械自然觀提供了至關重要的邏輯前提。

第三個方面,自然被去神化。我們知道在遠古人類看來,自然界本身就有神聖性,原始神話裡的自然界裡面,一棵樹有可能是神靈,牛可能是神,印度就認為牛是神,有些地方認為蛇是神,有的地方認為青蛙是神,有的認為公雞是神,總而言之,動物、植物、山川、河流都可能成為神。可是大家要知道,自然的神性化跟我們近代科學的思想完全是悖離的。各種各樣的神有各種各樣的脾氣,有些神可能很寬容大度,有些神心眼比較小,有的神喜歡嫉妒,因此如果自然充滿了神靈,那麽這個世界就沒法給出一個統一的、客觀的解釋。但是基督教這種一神教提供了一個將自然去神化的條件,它告訴我們自然是上帝的創造物,本身不是神,如果說自然中有神性的話,也只是折射了上帝本身的智慧。所以自然的去神化就消除了各種各樣的萬物有靈論,消除了各種各樣的物活論,從此以後你就不再相信我們身邊東西裡面都有神。我們中國人很容易理解這種自然的神,比如土地有土地神,山有山神,樹有樹神,水裡面還有仙啊靈的,好多神、靈、精、仙、妖、魔、鬼、怪,到處充滿了神,所以我們沒法給出一個統一的定律來支配它,每一種神、靈、精、仙、妖、魔、鬼、怪都有自己的脾氣,因此沒法把它統一起來。但是基督教開始橫掃一切妖魔鬼怪神靈精仙,只有上帝一個神支配著所有的東西。這一點非常重要,由於自然本身去神了,所以自然本身不再是主動的,而是被動的,作為被創造物,它始終是被動的。我們今天學過科學的就知道,按照牛頓力學的看法,自然界是惰性的,你不推它,它就絕不會改變它的運動或靜止狀況,慣性定律就是惰性定律了。這個定律不是憑空出來的,近代科學之所以最終能夠把自然界看作一堆惰性的物質,它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自然已經被去神化了。為什麽這種科學的精神和思想,在許多民族文化那裡難以得到推行,也就是這個原因。

哥白尼

第四點就是改變了人的形象。基督教對於人的地位的改變意義是非常深刻的。希臘人並不認為人是最高的東西,儘管希臘人也有些思想家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也就是說人是萬物的中心這麽個思想,但是這個思想很快被拋棄了。整個希臘主流思想都是認為,人並不是最高的,神才是最高的。諸神的世界決定了這個世界的意義,人只有通過了解一點神靈世界的意義來獲取自己生命的意義。對於我們中國人講也一樣的,我們中國人也認為頭頂三尺有神靈,到處都是神,所以人要恰當地生活,不要過分,你過分就冒犯了神,而且人和其他生靈之間也沒有絕然的界限,所以我們講天人合一,其實都是說人不能過分。但是基督教提供了一種嶄新的思想,它認為人就是最厲害的,所有世界上的物都是被創造的,但是人是一種特殊的被創造物,它特殊在幾個方面,第一個,他是最後被創造出來的,上帝吹了一口靈氣,儘管人是由泥巴捏出來的,但是捏完之後又吹了一口氣進去,所以按照西方的思想,在存在者的鏈條之中,人是最高的,人之上就是上帝了。第二個,像《聖經》的‘創世記’裡,賦予人很高的地位。人可以管理一切,天上的鳥,水中的魚,地面上的走獸,都是歸人來負責管理,人某種意義上就成了上帝在世間的一個管理者、一個執行者,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一個CEO了。而且人的面孔是按照上帝的面孔來創造的,所以他的面容是神聖的。這樣的一個關於人的創造的思想,使得近代哲學和科學能夠加以借助,從而開發出一個人的主體性時代。今天我們講以人為本,實際上都與主體性思想有關,就是認為,人是這個世界的價值原點,是價值尺度,是我們世界的核心。因此,人類中心主義的大規模地傳播是從近代開始的,它與基督教有直接的關聯。

接下來一點,是一種嶄新的自由觀念的提出。我們講過,自由是科學的精髓,但是自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希臘人的自由講的是對道理的認識,對理的認識,對理性的、邏輯的、規律的認識,簡單說來,就是對必然性的認識。你認識到了你就自由了,你沒認識到你就不自由。希臘人的自由是對一種內在道理的知識,你有知識就自由了,你沒有知識就不自由,無知本身就是一種道德缺陷,這是希臘人的想法,無知近於無恥,沒有任何人故意犯錯誤,犯錯誤都是無知造成的,因為無知本身就是罪惡。但是基督教發現這個不夠,它認為真正的自由比這個還要多,多到什麽地步呢,它認為自由說的是一種選擇的可能性,這種選擇的可能性比有知無知還要多,人類甚至可以選擇自己的無知狀態。並不是說你懂的多你就是自由的,你懂的再多,你如果沒有選擇的意向和能力你依然不自由,所以基督教揭示了人性中一個更深的方面,就是我可以不照規律行事。大家知道,一個烈士顯示出他道德高尚的理想的時候,他往往並不是順乎某種規律去做,而是逆著規律做,他明知道跳下水去要死,他也要下去救人,他明知道這個事情不行,他也要去這麽做,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本身就有道德上的光彩。在這個情況下,在一個逆著自然規律去實現某種更高的理想的情況,是什麽東西令人心動呢?是自由。你必須這麽做,但是我可以不這麽做,我選擇說“不”,這就是我的自由。有了這個自由,才會有更高的道德的要求。所以基督教提出一個意志自由的概念,這個自由意志,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事情,英文講free will。基督教為什麽這麽講呢?這與基督教裡面一個預設有關。經常有人追問基督徒說,你說上帝那麽好,全知、全能、全善,那他怎麽不把我們這個世界造得好一點呢,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無憂無慮得了吧,那為什麽搞成現在這個樣,世界上充滿了罪惡、苦難、痛苦、不幸。基督教說,這個世界的苦難、不幸、痛苦都是和人類的自由意志有關係的,是你自己選擇的結果,是因為很多人不信上帝,選擇走上邪惡的路線造成的。這種自由,最早的行使是在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時期就開始了,他們當時是生活在無憂無慮之中呢,可是他偏偏選擇了一個上帝不讓他做的事情,這就是自由意志。所以他就解釋了這個世界為什麽是這個樣子,一切的善呀惡呀,一切的光榮和恥辱、罪惡和德行,都是和人類自由意志有關係的。人類始終處在一個選擇之中,你可以選擇上天堂,也可以選擇下地獄,都由你自己選擇,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來做這個事情。這樣一個意志自由改變了整個對人性的規定。我們上次講過,希臘人講自由的時候是要不斷地去追那個理,把理搞清楚了,人就完善了,就像我們中國人講的那個,朝聞道夕死可矣,但是呢基督教說不,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你不斷地選擇,這才是最基本的、更深刻的人性。這樣一個意志自由的出現,它就為近代提供了一個嶄新的可能性,那就是人類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事情,就是“我要”做什麽成為近代的一個基本的生活主題。在過去的年代裡,從來沒有人敢說我要,只是說我服從,我服從道理,我服從上帝的旨意,我服從傳統,但是從近代開始就不再只是服從,這種主體意志概念的確立,為近代科學奠定了一個嶄新的概念框架。

開普勒

第六個方面,基督教提供了一個嶄新的時間觀。幾乎所有的古老文明都認為時間是循環的,咱們中國人也或多或少認為時間是循環的,什麽五百年王者興,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我們的紀年體系也是六十年一個循環,總的來講我們中國人認為時間大體還是循環的。印度人更強強烈地主張時間是循環的,認為前世今生,轉世輪回非常嚴格,一個人甚至可以完全記得起前世的事情。希臘人也經常認為時間是循環的,蘇格拉底被判處死刑之後,他的學生幫他買通了旁邊的人讓他逃跑,蘇格拉底說不要跑了,既然判處死刑就死了算了吧,肉體並不重要。他的意思是說,時間是循環的,過了多少年以後咱們還是在一起嘛,我還是你們的老師,你們還是我的學生,我們一起接著來,所以死亡這個事情無所謂的。印度人、希臘人包括我們中國人,基本上都有一個循環的觀念,因此過去的歷史寫起來的話,古代和今天之間,就不一定說古代是落後的,現代是先進的,也可能相反,因為從循環的角度看,我們的未來也就是我們的過去。你走一圈的話,你所去的地方就是你過去曾經在的地方,因此很難說是往上走還是往下走,往前走還是往後走。但是,只有一個民族有非常強的線性時間觀,這就是猶太民族。大家知道猶太族是一個有時間沒有太空的民族,他們居無定所,到處漂泊,幾千年來被人趕來趕去,但是這個民族依然是如此的強大,依然是如此地有活力,靠的就是他們對時間性的堅決的捍衛。他們的時間觀是什麽?就是認為時間一去不複回,歷史絕對不可能重複,絕對不可能回頭,因此每一件事情都有其獨特地位。這種線性時間觀在基督教裡講得很清楚,創世是永遠不可能重複的,只有一次,而且所有的人都朝著末日審判奔去,末日審判是什麽時候?不知道,但是總有一個末日審判,審判完了就完了。在創世和末日審判之間,這是一個單向的、線性的歷史。這樣一個單向線性的時間觀,今天我們實際上都已經接受了,我們甚至認為理所當然是這樣,這就是認為,人類社會由低級到高級、由原始到現代、由落後到先進、由粗糙到精致線性發展。其實這個思想是屬於基督教的,屬於猶太人的,別的民族沒有這樣的思想,而這個思想對於近代科學來說又是一個基本的前提,現代科學推崇的就是線性時間觀。傳統的循環時間觀是不支持現代科學的。線性時間觀提供了一種歷史模式,即漸進向上的發展,我們總是懂得越來越多,生活越來越好,文明越來越進步、越來越高級,可是大家要知道這個思想並不是從來就有的。我們中國人從來也沒有這樣的思想,我們從來也不會認為清朝就比宋朝好。事實上,許多文明倒是有今不如昔,一代不如一代的思想。

這六個方面,基督教為近代科學奠定了一個背景和基礎。近代科學的誕生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過去我們以非常簡單的思路來發問,中國近代怎麽沒有科學啊。中國近代沒有科學?這個問題提得就很可笑,相當於問桃樹上怎麽結不出蘋果來。你要桃樹結蘋果不很荒唐嗎?我們之所問出這樣荒謬的問題,是因為我們根本沒有注意到在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間的巨大差別,這個差別告訴我們,中國根本就沒有這種科學基因,而近代科學就是在西方這個文化基因之內才有可能出現。

當然,我們還需要講一大堆事情來解釋為什麽會出現近代科學。剛才我們講了基督教的出現,實際上,近代科學有兩大基因,希臘科學理性與基督教的宗教信仰,缺一不可,但是它們之間要求一個整合,而這個整合是中世紀後期的經院哲學家完成的。不要小看這些經院哲學家的工作,若不是他們,歐洲就會依舊在基督教的圈子裡打轉轉,就不可能有什麽希臘文化的複興,從而不可能有近代科學的出現。公元6世紀之後,希臘文明被中斷、被遺忘,不再當然的成為歐洲的遺產。它首先被阿拉伯人發現,但阿拉伯人最終並沒有把這份偉大的遺產與伊斯蘭教結合起來。我們要注意到,希臘文化與包括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在內的一神教之間實際上是有矛盾的。希臘人喜歡打破沙鍋聞(問)到底,隻講道理,“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老問老問,沒完沒了。信教的人都知道,很多事情不能沒完沒了的追問,你問撒旦怎麽來的,魔鬼怎麽來的,上帝創造的麽,如果是上帝創造的話,上帝沒事創造一個魔鬼幹什麽,如果不是上帝創造的,它自個出來就更麻煩了,也就是還有個東西不是出自上帝的,所以這個問題不能夠再問了,這是很麻煩的問題。你若是問一些信教的人,他就會說這個問題不能問了,宗教有很多東西不能問,因為最後是個信仰問題,是一個宗教感情問題。就像我上次也講過,我們中國人很多問題到了也不能再問了,或者說不能夠靠追問來把問題解決。有些東西就這麽定了,父母死後為什麽要守孝三年,為什麽不是兩年半,為什麽不是三年零一個月,不是靠道理能講出來的。所以基督教和希臘文化之間也需要整合,經院哲學家花了幾百年終於整合成了,其實這一點對我們今天很有啟發意義。今天的中國人接受西方文化也需要一個整合過程,整合之前我們要搞清楚,西方人的理念跟我們的理念有哪些差別,這個差別之間有沒有溝通的可能性,通過什麽方式能進行溝通,通過什麽方式能夠融合,這都是需要慢慢思考的。但是我們中國近代一百多年老有急事,一會兒是外敵入侵,一會兒是內戰,總而言之,忙得不亦樂乎,沒有時間慢慢地來思考文化之間的一些細微的差別和整合的可能性,因此,我們中華文明的偉大複興可能還有待時日,也許還需要一百年。這一百年大家不要亂,不要打仗也不要內亂,也許能慢慢地整合。

自然哲學家博伊爾

光是希臘文明與基督教文明的整合還不足以構成現代科學,那麽第二個維度就是,機械技術的風行,機器的大量使用。我們知道,希臘人並不喜歡用機器,他喜歡動腦筋,君子動腦不動手,動手能力不太行。羅馬人呢,喜歡動點手但是又不愛動腦子。許多動手的技術實際上來自,來自我們中國,也就是說,中華文明對西方科學的誕生是有貢獻的,這個貢獻不是直接的而是間接的,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提供了不少技術發明。今天我們經常說的四大發明,對近代西方的影響是很大的,印刷術、造紙、火藥、指南針都是從中國傳到西方的。大家知道我們唐代的時候跟阿拉伯人打過一次仗,我們打敗了,結果被抓了很多俘虜,俘虜裡面就有造紙的工匠,就把這個造紙術傳過去了。成吉思汗的子孫們橫掃歐亞大陸,也把我們東方的很多技術帶過去了,特別是把火炮技術也帶過去了。這些技術的西傳本身造就了歐洲近代的種種可能性。馬克思講過,火藥炸毀了騎士階層,炸毀了封建城堡,使得歐洲小國林立的狀況得到改變。所謂封建就指的是,一小塊一小塊的諸侯自立,有了這個火藥之後,小國家不可能單獨存在了,所以歐洲現在這個樣子是經過了一場火藥的洗禮的結果。大家還知道指南針打開了西方航路。印刷術幫助所有的人民,能夠及時地讀到很多文獻,特別是成了新教改革的工具。那個時候基督教本身在經歷一場改革,德國的馬丁路德造反說,羅馬教會太腐敗了,我們要創立一個新的教派,這個教派用不著你來告訴我什麽是上帝的聲音,我自己親自聽。怎麽聽呢?我每個人拿本聖經自己讀就行了。過去呢只有神父有《聖經》,廣大信徒手上沒有,神父告訴他《聖經》是怎麽講的。新教認為要回到《聖經》書本本身,可是這個的前提是,你必須每個人能拿到一本《聖經》,因此印刷術在這裡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有了印刷術,就有可能為新教改革創造條件。

除了四大發明之外,這裡我要特別提到機械技術。當時的歐洲人對機器、對工具有大規模的使用。在歐洲人諸多的機械使用之中,有一樣機械要特別提到,那就是鍾表。鍾表的出現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曾經有人說,整個工業化時代的關鍵機器就是鍾表,而不是蒸汽機。鍾表為什麽是第一機器呢?第一,它揭示了時間無處不在,揭示了時間是可以量化的,所有的關於效率的概念必須奠定在鍾表之上,沒有鍾表你沒法計時,沒法計時你就談不上效率,因為效率的意思就是,部門時間內做的功,你如果光有做工的數量,沒有時間的數量的話,那就無效率可言。現代是一個效率的社會,效率社會裡面鍾表自然就是第一機械。第二,鍾表還提供了一個所謂的客觀的宇宙秩序。過去的時間都是和每人的日常生活有關係的,你有什麽樣的日常生活,你就有什麽樣的時間,農民種田的,他的時間是根據莊稼成熟的節奏來製訂的,一年兩熟、三熟或者一熟,來決定自己的生活節奏,什麽春耕、夏種、秋收、冬藏,這種四季的節律是和莊稼生長的節奏有關係的。但是自從有了鍾表,時間獨立出來,成為一個普遍的尺度,變成了時間決定生活。我們經常說,現在我們要吃飯了,並不是因為我們餓了,是因為時間到了;現在要睡覺了,也不是因為我們困了,是因為時間到了;今天我們要上課了,也不是我們現在學習熱情高漲突然想學習了,是因為時間到了。所以時間成了一個單獨的尺度。這個尺度哪來的?來自鍾表,正是鍾表提供了一個客觀的宇宙秩序,提供了一個外在於我們生活的獨立的時間秩序。第三,鍾表還是把宇宙秩序還原到一個機器上的重要的裝置。我們知道,過去的人類看時間基本上靠星空和天空,白天看太陽、晚上看星星。但是現在我們不用看天了,不用看天當然有個原因是因為看不見了,因為空氣汙染看不見了,但是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不用看了,它被挪到我們手上來了,就是鍾表。這種時鐘、分鐘和秒鐘的轉動,其實就是過去太陽在天上轉動的一個縮影,所以鍾表這個機械特別有象徵意義。今天我們的流水線生產,我們的交通運輸體系,我們的作息制度都是來自於鍾表。我們說一個人守時的程度決定了他的現代文明的程度,也是因為這個造成的。守時在現代成為一個倫理概念,說你老是不守時就是在罵你,說你這個人道德上有虧。

但是鍾表的核心技術來自我們中國。宋代的蘇頌的水運儀象台,實際上就是當時最先進的一種機械鍾表,它不是水鍾,而是機械鍾。水在那裡僅僅是作為動力出現的,擒縱機構、齒輪傳動,基本的裝置我們都已經有了,但是鍾表在中國沒有最後做出來,中國的鍾表始終是作為皇家的禮器放在皇宮裡面,用來算命,用來測一測天時。所以我說呢,我們中國發達的手工技術,並不能自然地轉化為一種普遍社會化的技術裝備,原因就是我們沒有相應的文化背景。我們有很高的技術,但是這個技術我們主要是用來占星的,用來服務於倫理和禮儀的要求,所以我上一次也講到,中國文化是一種禮儀文化,中國的天文學在古代是一門倫理學問。今天我們把文、理分得那麽清楚,其實古代不是這樣的。鍾表技術傳到西方之後,在中世紀開始,修道院裡出現鍾表這個創造,大概在十四世紀就出現了。這種鍾表由於完全符合基督教那一整套世界觀和宗教儀式的要求,所以很快就發展起來了。最早的鍾表就掛在教堂的頂部。大家知道歐洲的教堂,是一個村子、鎮子或者城市裡面最高的建築,教堂那個尖頂象徵著基督教世界的太空劃分的方式,它認為一切歸一,指向天空,這種太空風格造就了一種普遍的秩序。與之類似,最早的鍾表是懸掛在教堂頂部,讓所有的人民都能隨時隨地知道統一的時間秩序,這種統一的時間秩序的出現,實際上對於近代的科學世界觀是具有根本意義的。大家耳熟能詳的牛頓絕對時空觀,就是來自於基督教世界這個觀念和現實的背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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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還要講講玻璃製造技術對近代科學的決定性意義。大家知道玻璃在中國沒有怎麽發展起來,因此也有人說,沒有玻璃是導致中國沒有出現科學的重要原因。為什麽玻璃那麽重要呢?我們舉幾個例子就可以知道。近代西方科學出現的時候有幾項重要的實驗儀器,第一個就是望遠鏡,可以說沒有望遠鏡就沒有現代的天文學,也沒有現代的物理學。伽利略用他的望遠鏡發現了一系列的證據來支持哥白尼理論,哥白尼理論的勝利,為牛頓力學的建立鋪平了路線,所以望遠鏡非常重要。當然望遠鏡沒有玻璃是不行的,沒有玻璃就沒有望遠鏡。顯微鏡對於生命科學是根本的,沒有顯微鏡,微生物世界我們肯定不知道,人體裡面的細微的結構我們不知道,我們沒有細胞的概念,沒有細胞的理論,因而沒有統一的生命科學,所以顯微鏡對於近代生物學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當時還有一個重要的器械,就是空氣泵,用來造真空環境。真空是近代物理學的一個基本概念,當時有一批物理學家在研究真空問題,研究得最好的就是波義耳和胡克。胡克幫著波義耳造了很多抽氣機,抽氣機出來之後,可以在裡面做實驗。但是如果沒有玻璃,就不知道裡面的實驗進行得怎麽樣。在裡面演示羽毛和重物同時下落必須讓人看見,沒有玻璃看不見。要演示在真空缺氧的情況下老鼠會死掉,沒有玻璃也看不見。沒有玻璃試管、燒杯,現代的化學實驗都談不上,所以玻璃對近代科學是非常重要的。玻璃業在文藝複興時期,在意大利一帶十分地流行,中國沒有玻璃是非常遺憾的。我們中國為什麽沒有玻璃呢?是因為我們陶器太發達了,我們引以自豪的陶器技術和藝術,影響了玻璃業的發展。造玻璃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但是因為我們有了陶器這樣一種更高級的容器,我們就用不著玻璃這種低級的東西了。玻璃作為裝飾品,不如寶石、不如玉,另外中國人的審美觀被玉和陶器所熏陶,喜歡朦朧的那樣一種美,玻璃太直白了、太透明了,所以中國缺乏玻璃。

好,我們已經講了兩大背景,思想觀念的背景和技術方面的背景,最後我們簡單講一講近代科學興起的幾個重要的標誌。

最重要的標誌就是機械自然觀的出現。什麽是機械自然觀?機械自然觀就是把自然整體上看成一個機器。在機械自然觀裡包含著好幾種今天我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東西,第一個,我們認為自然物和人工物的界限是可以打破的,自然物和人工物之間沒有絕然的界限。我們要知道,在古代文化中,自然物是高於人工物的,人工被認為是不可能造出自然物的。希臘人的思想是這樣,自然物高於人工物。中國思想也是這樣,我們講巧奪天工,這實際上是說人工是低於天工的。這是古代的思想,但在人們心目中很有影響。今天我們也知道,人造的海蜇皮不如天然的海蜇皮好,天然散養的雞就比西裝雞要好吃,所謂綠色食品也就是天然生長的食品。人工物與自然物的區別在古代是更加嚴格的,比如,人造的寶石就不是寶石,人造的金剛石就不是金剛石,人工尿素不是尿素。但是近代科學做了一個全新的理解,認為它們根本上是一樣的,只要它們的微觀分析表明,它們的物理成分是一樣的。所以機械自然觀裡包含的第一個前提是,自然物和人工物界限消失了。這件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呢?這就要提到一個重要的線索,就是西方的煉金術傳統。埃及一直有個煉金術傳統,咱們中國叫煉丹術,中國煉丹是要造長生不老藥,西方人煉金是西方人愛財,想把賤金屬變成貴重金屬,想把鐵、銅變成金子。問題是你這麽煉來煉去,煉出來的究竟是不是金子呢?今天我們認為煉金術的目標是不可能達到的,因此煉金術士本質上是騙子,煉金術本質上是偽科學。可是這個東西持續了幾千年,不可能完全是自欺欺人的,他們有一套哲學,這個哲學認為,世界上的事物是可以相互轉化的,這種相互轉換的事物在自然狀態下轉得比較慢,比如金子也是轉化而來的,是在地球體內自己慢慢孕育生長出來的,當然需要很長時間,幾十萬年、幾百萬年。煉金家就認為可以通過人為的手段加快這個速度,讓它變快一點,通過各種各樣的神秘法術、神秘的配方、神秘的技巧。這樣一來,煉金術就從實踐上打破了人工與自然之間本來不可越過的鴻溝。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煉金術是科學的先驅,它以它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傳統,告訴我們自然物和人工物之間是可以過渡相通的,人工可以加快自然的節奏。

發現血液循環的英國醫學家哈維

第二個預設,是機械自然觀包含著人類征服自然的概念。剛才我講了基督教帶來了一個主體的時代、意志的時代,其關鍵在於人與自然之間形成了一種新的關係,就是自然界要為我所用。這個思想最早弗朗西斯·培根就講了,知識就是力量,通過認知轉化為力量。我知道自然的運行規律,我發現了自然的奧秘之後,自然就可以為我所用了。過去自然不能夠按照人類的意志來用,是我們不知道自然的規律,所以培根說,欲征服自然必先順從自然,要順從自然就要了解自然。怎麽了解?培根說,對它進行乾預。這種乾預的結果是什麽呢?就是慢慢發現了一套確定的規律,就是你給它一個刺激,它必定會有確定的反應。拿一個石頭,一松手它必定往下落,如果你知道了多長時間掉到地上,砸下來之後力量有多猛,你就可以用這個規律進一步地來製造你的東西,比如造炮彈。所以在培根看來,認識自然的目的是為了改造自然,這是為近代科學定下的一個基本的目標。希臘人認識自然並不是為了改造自然,他認識本身就是目的,他認為我獲得了認識就獲得了自由。但是今天不一樣,今天你光認識了不夠,你必須同時還能夠改造它,改造是目的、認識是手段,這是近代科學為什麽本身很難做到純粹的一個原因。近代科學一開始就包含著運用的可能性,一個東西沒有被運用,只是它現在還沒有被運用,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運用,但它內在的包含著被運用的可能性。當年的非歐幾何有什麽用啊?好像沒什麽用,可是過了不到半個世紀,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就用了,那麽相對論有什麽用啊?過不了多久,關於質能轉換的原理,微觀領域、巨集觀領域全都用上了,所以近代科學本質上是一個有用之學,原因就是它奠定在人類和自然的基本關係的改變之上,這個關係由過去的認知關係變成了一種操作關係。為什麽人要操作自然呢?原因是近代的人性發生了改變,近代的人性是有自由意志的,這個意志自由要求去做主動抉擇,所以征服和統治自然的概念構成了現代科學的基本前提。

第三個預設是自然的數學化。自然是一個數學體系,為什麽?上帝是一個數學家,上帝在創造這個世界的時候是用數學的方法創造的。有一幅著名的油畫上畫著,上帝拿個圓規轉一圈,就造出一個球來,這當然是一個形象化的表示,是說這個世界是按照數學的規律在運轉的。按照數學的規律運轉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它理論上對我們是透明的,世界上沒有奧秘可言,因為數學是可以推理的,數學的推理具有保真功能,只要前提是對的,推下去,推一萬步後絕對你還是對的。給出一套數學體系,就意味著給出一套透明的世界影像,意味著你掌握一套數學體系之後,就把世界的過去、未來全搞清楚了。因此我們過去說牛頓是牛人,他太偉大了,他那個定律出來之後,整個世界就原則上掌握在我們手裡了。牛頓三定律加上萬有引力定律,就能夠構造宇宙體系了,這就是數學的力量。這種數學化有希臘人的背景,希臘人本就喜歡數學,世界的數學化在希臘人柏拉圖、畢達哥拉斯那裡都有準備。畢達哥拉斯說,世界本質上就是一個數學結構。但是這一點在希臘時期並沒有達成共識,另外一派人,像亞裡士多德就不同意。亞裡士多德說,數學當然重要,但是它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它隻處理事物量的方面,而事物質的方面更最重要。甜的還是苦的,幸福和痛苦,愛和恨這些更重要的東西卻不能數學化。近代以來,科學接過了柏拉圖主義的大旗,認為世界本質上是個數學體系,完全可以被數學化,所以我們看到近代的實驗都是定量實驗,定量實驗的結果要得出定量規律,定量規律最終要提升為方程。什麽是方程?方程的意思就是說你揭示了世界上不變的東西。別看大千世界稀奇古怪、無奇不有、光怪陸離,其實本質上很簡單,始終就一個東西。什麽東西?按照近代物理學的講法,就是一堆原子按照牛頓定律在運行,就這麽簡單。所以方程其實就是一個等式,這個等式揭示了世界本質上是簡單的,本質上是不變的,本質上是可以被數學進行處理的。這就是我們今天講科學的人,為什麽動不動講定義,動不動講元素,動不動講元素的關係,不變的關係,這都是來自希臘的精神,就是說要揭示這個變化的表面後面不變化的東西。這是西方的精神,它要求以不變應萬變,是現代科學的一個基本的方案,這個不變性首先是數學的不變性。你看見顏色那麽多不要緊,其實所有的顏色都是某種光波,它們之所以成為那種顏色,並不是因為紅色代表愛,黑色代表恨,紅和黑之間沒有根本的區別,隻不過光波的波長有數量上的區別而已。於是,世界影像能夠被機械化,恰恰就表現在,它能夠把質的東西還原為量的東西,把量的東西總結為一個不變的關係式,最後的最高的形態就是,產生了一個所謂的決定論的自然體系。這個體系到18世紀,法國人拉普拉斯給了一個標準的說法。拉普拉斯說,牛頓不是最偉大的人,他是唯一偉大的人,宇宙規律只有一個,結果被他發現了。我們這些人只能做一點點補充,把他的體系編制得完善一點。拉普拉斯說,如果有一個萬能的計算機,就是所謂數學超人,他借助於一個完善的牛頓體系,以及宇宙的初始條件,那麽他就能夠告訴你世界上過去、現在、未來的所有東西。這是所謂的拉普拉斯決定論,這個“數學超人”也被稱為“拉普拉斯妖”。這種決定論是近代科學的極端形態,到達了這一步就被認為是真正達到了科學的最高形態。因此我們經常說某個對象、某個領域能不能達到一種完全科學的認識,就取決於能不能搞出一套方程來。這樣一個機械的世界觀對近代有非常深遠的影響。

我們最後講一點,就是機械論世界觀對於近代的思想、近代的社會、近代的倫理、近代的宗教、近代的民主政治都有非常深刻的影響。剛才我們說到,宗教在近代早期實際上對科學是起著一種客觀上的促進作用,但它沒有想到科學一旦做大之後,就會客觀上排斥宗教。為什麽要排斥宗教呢?因為科學做大之後,就要對世界本質上是什麽這件事情發表自己的意見。發布世界的本質這個任務本來是由宗教壟斷的,現在科學說我也有資格,或者說,只有我才有資格說世界本質上是什麽,這時候他們就開始出現衝突了。在早期是沒有衝突的。早期的科學家都自覺地認為自己是在供奉上帝,發現自然規律也是在頌揚上帝,因為自然都是上帝的作品,我來研究上帝的作品,發現裡面的美與和諧,那也是頌揚上帝。但是等到18世紀,人們發現科學可以獨立地說話的時候,宗教與科學的關係就開始破裂了。還是拉普拉斯,他寫了一本書,叫《天體力學》,他用牛頓定律把太陽系各行星的運行細節搞清楚了,他把這個書送給拿破侖,拿破侖一翻,這裡面怎麽沒有上帝啊,因為傳統上關於宇宙體系最後都要講上帝的,他說怎麽沒有啊,拉普拉斯說了一句非常富有象徵意義的話,他說,陛下,我不需要這個東西了。這句話有兩個含義,第一個含義是說,在我這個科學體系裡面上帝是不必要的,我自己可以說明自己,我能夠把整個的宇宙體系搞清楚。在牛頓時代還做不到這一點,牛頓本人一再說,這個事我還搞不大清楚,上帝還要來參與宇宙體系的構建,不斷地參與:太陽系會不會垮掉,光憑萬有引力定律會不會吸到一起去,轉來轉去會不會轉沒了,牛頓說我還不能夠完全說明,我的力學定律還不足以把整個宇宙的和諧秩序都講述出來,上帝的不時乾預是絕對必要的。到了18世紀,一百年之後拉普拉斯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不需要這個玩意兒,從他開始就宣告了科學的獨立,科學和宗教之間就開始出問題了。所以,科學與宗教的矛盾實際上不是在近代科學的早期,而是18世紀以後,19世紀。大家知道基督教也是與時俱進的,它要面對自然科學凶猛的發展,從而不斷調整自己。舉一個例子,基督教再也不對物理科學的具體成就說三道四了,伽利略也被平反了,儘管推遲了三百年。教會甚至很重視現在的新科學,特別是大爆炸宇宙學,梵蒂岡很支持。梵蒂岡科學院經常出錢支持天體物理研究,所以宗教由過去的高高在上,變成和科學的平起平坐,到現在它甚至要求助於科學來論證自己,這個變化是驚人的。目前教會和科學之間唯一解不開的結就是進化論。19世紀達爾文進化論的出現,直接挑戰教會的上帝造人理論,這個問題還沒有解開。

發現雷達的本傑明·富蘭克林

還有一個,就是現代的民主政治實際上受科學的影響很大。現代科學對於世界的基本構造的解釋很簡單,有兩點。第一個叫原子主義,世界上的東西別看那麽多,其實都很簡單,都是由肉眼看不見的原子構成的,世界是一盤沙子(原子)構成的。第二點,世界按照一個統一的物理定律來運行,因而不是一盤散沙。在現代科學的眼中,世界就是原子加規律。這種世界構造實際上也就是現代人關於現代人和現代社會的一個基本看法。現代社會的理想狀態就是由獨立的個人加上法律。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所以我們可以稱之為個人主義或個體主義,在西方社會非常流行。個體必須獨立,有自由意志,但是整個社會是通過法律來維持的。定律是Law,法律的英文單詞也是Law,是同一個詞兒,這並不偶然。美國是非常典型的一個用科學的世界觀來構造社會的典範。美國是一個人為製造的國家,是一幫知識分子帶著一個崇高的理念來構建的國家。比如重要的開國領袖之一本傑明·富蘭克林,也是一個重要的科學家,他是電學的主要的創始人之一。通過富蘭克林這樣一些開國領袖,美國把現代科學的世界觀,運用到現代政治制度的構建之中。就是由獨立的個人加上通過社會契約產生的法律,所以憲法在美國具有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其標誌之一就是它自從制定出來之後幾乎不怎麽變動,幾百年不動,隻修正過幾次。不像我們的憲法經常改,一個東西老改,它的神聖性就不夠。人家建國幾百年憲法一直沒動,說明一開始就弄得很好,頭開得好。法律至上的思想來自於規律至上,自然界是按照定律控制的。

現代科學的原子有三要素,時間、太空、品質,你給定一個東西的時間、太空和品質,這個東西就給出來了,在牛頓力學體系裡就可以加入運算了。時間和太空為什麽那麽重要呢?時間和太空構成了現代人認定一個東西是不是一個東西的基本標準。如果不在太空時間之中的話,那麽它就不是一個東西,它就不能夠成為一個嚴肅對待的東西。比如我們今天談論飛碟,它是個東西,而鬼就不是個東西,其實飛碟和鬼沒有本質的區別。有人說我看見飛碟了,和以前的人說,我看見鬼了性質是一樣的。在民間經常傳說鬼的故事,泥巴無端地跳起來,一片樹葉突然掉下來,一滴水突然冒出來,這是鬼啊,這都是神跡,古代見鬼就是這麽見的。現代人見飛碟也是一樣的,現代人不大容易見到鬼了,因為在城市裡沒有鬼,城市裡只有飛碟和外星人,因為現代科學提供了一整套的關於什麽東西是物的基本的規定,你必須能夠在時間和太空之中劃定這個物,它在什麽地方,在什麽時間,我們才能說這個東西是個東西,如果你不能標定這些就不行。鬼的一個基本特點是,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出現,而外星人也好,宇宙飛船也好,飛碟也好,都能夠在某一個指定的地點、指定的時間出現。我們今天能夠談論超驗事物的唯一方式就是談論外星人,而談論鬼是不合法的,你講鬼那是迷信,講外星人那是科學,這是現代人造就的一種新的規定。因此有人說,外星人不過是現代人對超驗世界的一種替代而已,因為人總是要談論超驗世界,因為人的特點就是,我們總是要知道超越於我們個體和群體經驗之外更多的東西,問題是那個超驗的東西怎麽談。

總結一下。今天我們講了近代科學的興起,但我們既沒有談論哥白尼、伽利略、開普勒、牛頓,也沒有談論波義耳、塞爾維特、赫爾蒙特、哈維。我們今天隻談論了一個思想的線索,我們談論近代科學在一個什麽樣的文化背景之下才有可能出現。我們特別講了兩個背景,第一個就是基督教的背景,這一點對中國人是很陌生的,我們只知道科學和宗教是死敵,科學是在與宗教的鬥爭之中成長起來的,但這是錯誤的看法。正確的說法是,近代科學是在基督教的滋養下成長起來的,因此今天我第一個講的是,基督教作為現代西方文明的兩大支柱之一,它哺育了近代科學的誕生。第二點我談的是來自東方的技術成就幫助促成了近代科學的誕生,近代科學不光只有思想背景上的因素,它還有大量的技術實踐作為背景。正是因為當時的歐洲人對技術很熟悉,對機器不陌生,才能夠設想把世界整個看成一個機器。如果像我們中國那樣,整個計程車大夫階層高談闊論禮義廉恥,根本就對機器不熟悉,你怎麽可能讓我們中國的精英階層認識到世界是個機器呢。當然我們也不要忘記,近代科學的興起有它希臘的來源,這一點我們今天講得不多,因為我們上次已經講過了。近代西方的科學直接繼承了希臘科學的理想和希臘科學的基本方案。最後我們講了講,作為近代科學誕生的一個基本的標誌,就是機械自然觀的出現,而機械自然觀裡麵包含了很多因素。它包含了自然物與人工物之區別的消除;它包含了人與自然之間一種新的關係的確立,那就是人類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它還包含了關於世界圖景的基本預設:它是數學化的,它是原子化的,它是由普遍的規律來控制的。最後我還講了這樣一個新的科學的世界觀對近代的宗教,近代的民主政治,近代的社會所發生的影響。

今天我們依然生活在這樣一套近代的世界圖景之中,我們在學校學到的東西,很大一部分都來自於近代早期所興起的這樣一些觀念、思想。這些觀念框架或多或少地在對我們產生影響,今天我們試圖為現代科學精神的來源提供一些歷史的根據,以幫助我們更好的理解現代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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