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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絕豔”系列:青青原上草

作者於黑江湖上發布的第

9篇文章

絕豔·風雨亂(上)

夏洛 著

致謝

圖片來自網絡,僅作示意,作者翁子揚

求叔推薦

認識夏洛很多年了,從在《今古傳奇·武俠版》上刊載的最初的《玉碎》,到引動千萬讀者的《紅酥手》,夏洛的每一部作品,每一個系列都特別扎實,是大陸新武俠女子作家中最沉默,最低調,也是最具實力的幾位作家之一。這一部《紫玉鼎》是“絕豔”系列的第一篇,最初發表在《武俠故事》上,同樣為許多讀者所喜愛。只是當時僅有雜誌作為平台,因此少為人知,如今進入了更廣袤的網絡世界和IP時代,夏洛這樣的優秀作家和作品,理應被更多的人所知道,也理應為內地的新武俠類影視,發揮出應有的作用。因此從絕豔系列開始,夏洛的三大系列絕豔、浪淘沙、凡塵集,將陸續發布在黑江湖上,也歡迎各方合作。

醒目

本文由開屏影視文化工作室·黑江湖全版權獨家代理。有意者請聯繫微信:wumaxixi

一、青青原上草

青色的暮靄悄悄降落,平野空曠,夕陽冉冉沉沒,零星煙痕從幾所茅舍土屋上嫋嫋上升——他們的廚房裡,正烹製著什麽食物?

十七歲的舒懷伸長脖子遠望著,望了一會兒,還是打消了前往討食的難堪念頭,隨手從草叢裡揪出一隻野兔,剝皮生火,燒烤起來。不一會,兔子表面焦黑如炭,裡面仍是生的,而他自己也被煙熏火燎得兩眼流淚、雙手油黑。這時候,他想起了母親烤出來的金黃酥嫩的整豬整羊,好生後悔沒向她學些烹飪技藝,就忙著出來闖蕩江湖。忽然“啪噠”一聲,兔子掉進了火堆,他哇哇大叫,右手一撈,硬是從火堆裡抓出了兔子,然而兔身實在太燙,他抓捏不住,兔子活過來般脫手跳了出去。

他眼光追向焦兔的同時,發出了驚天動地的一聲怪叫——火在燒,順著風向的東南方,畢畢剝剝燒起了一大片!難怪他熱得腦門上大顆淌汗,他太忙碌太投入了,連什麽時候引燃了荒原都不知道。起初他還想滅火,呼呼兩掌擊去,掌風倒是勁猛之極,火卻反受催動,潑喇喇火龍般猛竄出數丈,燒得更加熱烈。他倏然明白,自己修習的是家傳“九九豔陽”的純陽內功,真氣出手,反助火勢。他忙又扯起一抱柴草去火裡亂抽亂打,然而火頭已經燃開,非個人之力所能撲救,很快他被熏烤得立足不住,連手中柴草都被引燃,無奈棄了柴草,躍上一方高石觀望。

火勢蔓延得很快,不多久就四面八方燒起來,暮色漸濃,天地卻被這場大火映得紅光耀目、壯麗非凡。正瞧得高興,忽然聽到隱隱的驚呼,這才省起,荒野中還住著幾戶人家!他“嗷”地一聲,猛拍一記腦門,兩腿飛騰,冒煙突火,衝向最近的一戶人家。

小半個時辰之後,他背負著黑壓壓一座人山從火海裡衝了出來。自東而西一條細長小河溝將荒原隔斷,舒懷躍到對岸,累得一屁股坐倒,兩手一松,背上層層疊疊給長繩繞成一捆的十幾口人跌散開來,各自哭罵叫嚷著爬起,老的呼天搶地,小的哇哇啼哭,盡皆痛罵這場無名大火毀了家園。哭罵一陣,人人又來感謝舒懷的救命之恩。

舒懷的臉紅了又紅,兩隻手抓完了頭,又抓脖子、耳朵,邊抓邊道:“各位,這場火……其實……是我烤兔子引出來的!”

五家人離開時,兩眼都閃著光亮,臉上都含著喜色,因為他們每家都從舒懷那裡分得了二百兩銀子的銀票。舒懷離家時,父親舒適隻給了他十兩銀子的盤纏,母親崔煙煙則怕兒子吃苦受窘,悄悄給了他一千兩巨款。舒適自耕自種自獵,自謀全家衣食,崔煙煙娘家卻是殷實之家,她尊重丈夫,隻將平日娘家給的體己收好,積攢下來,已有不小的款額。那十張面值百兩的銀票放在貼身衣袋中,他抱愧在心,盡數取出分給了眾人。(舒適、崔煙煙往事參見《絕豔》系列之《紫玉鼎》)

這一個白天不絕奔行,到晚來又經了這場撲火救人的壯舉,雖然舒懷年輕,內力渾厚,也深感身心俱疲,乏累得也不知道餓了,伸開四肢,躺在河邊呼呼睡去。

二月上旬的下半夜,清清爽爽飄起雨來,野草之火本不持久,此時火已漸小,給雨一澆,不久漸次熄滅。夜雨之中,舒懷仰躺酣睡,手足攤開,濕了的單衣褲將他修長結實的軀體勾畫出來。雨滴落上他寬闊的額頭、挺直的鼻梁、俊俏的嘴唇,匯成道道細流蜿蜒流淌。因為放鬆,他唇角掛著一抹安恬的微笑,整張臉孔在雨光澤照之下,飽含健康清朗、元氣充沛的鮮活之氣。

忽然,如一滴雨的輕柔,一根纖細、溫涼的手指輕輕觸上了額頭!

指尖未露惡意,悠然滑過額際,爬上鼻梁,掠過雙唇……那動作好像是習書學畫之人,看到好的作品,忍不住便要虛擬臨摹一樣。指尖在他下巴稍作停留,掠開後,一隻完整的手掌貼上了腰際,手心的溫暖穿透了濕衣,絲絲縷縷遊進他的腰眼,以此為源頭,向體內經脈漫流開去。馨香幽幽,指掌溫軟,舒懷料想這必是一個女子、美麗的女子。

正有些心神蕩漾,那些溫暖、細柔的熱氣忽然變得硬而直,仿佛無限長的鋼針,粗魯貫穿著他周身的經脈、關節。他耳朵裡聽到“卡嗒卡嗒”的聲音,卻是他關節抻直時發出來的,頃刻間,他的身體自左至右變得石頭一般僵硬,甚至說不了話,張不開眼。那雙手將他樹乾似的腿並攏,又將他雙臂貼住身體,再慢慢推到頭部兩側,跟著抓住他腰際一拋,他應手飛起,像塊石板一樣飛向河的上空,河道本就不寬,他身材高大,雙臂高舉過頂又增了長度,落下時臉孔朝下,剛好架在兩岸之間。一對輕巧的腳步從他身上踏過,一個嬌柔的聲音低笑道“這橋果然結實”,他才明白,那雙手把他變成了一座獨木橋!

叮鈴鈴……叮鈴鈴……

“橋頭”鈴聲響起,低幽清細,帶著一種奇特韻律,在雨潤焦香的空氣裡,顫悠悠地波蕩。細碎的腳步聲自對岸魚貫而來,踏“橋”而過,舒懷默數,共有十二雙腳。它們的步間距很小,生硬而機械,好像邁開一點點都會跌倒,難道,這就是那雙手造橋的原因?

鈴聲杳然遠去了,雨也溫柔止歇了,焚燒過後的荒原沒了鳥蟲,安靜無比。舒懷早就怒氣全消,想睡又怕萬一掉下河去,迷迷糊糊間,後腰又被踩了一腳。這一腳力道不輕,他怒“呸”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能睜眼、能出聲了。風聲颯然,那疾馳而去之人又疾馳而回,抓住兩腕將他拖到岸邊翻轉過來。這人上半張臉戴著一隻薄如蟬翼、貼合輪廓的純銀面具,一對烏眸給銀光襯得如兩眼深潭,隱約閃動著瀲瀲寒波,下半張臉上,口豔如花,膚細如玉,舒懷雖然未經人世,也知這必是個美貌少女。

“我說這橋怎麽有些兒古怪,原來是個黃毛小子。”少女打量他自語,目光微露好笑,忽然伸手揪住他頭髮,喝道:“是那個搖鈴鐺的妖女搭你在這兒的,是不是?看沒看到她們往哪去了?”她嗓音清脆,語氣卻如審訊囚犯,動作尤其粗暴,揪得舒懷頭皮生疼。

舒懷老大不快,瞪眼道:“你這丫頭藏頭露臉,八成才是妖女!”少女目中寒光迸射,立起身,俯瞰舒懷冷冷一笑。她穿著深色胡服,舒懷仰望上去,越發覺得她猿臂蜂腰,體態俊俏,正暗讚歎,臉上吃痛,鼻間聞到焦草之氣,竟被她穿著薄軟皮靴的右腳踩住了半邊頭臉。他剛“啊”了一聲,少女足下使勁,鼻孔中頓時熱血長流。他又驚又怒,罵道:“死丫頭,趁早將哥哥殺了,否則定要你屁股開花!”

“屁股開花”一語乃是自小從母親那裡聽來——他頑劣之時,崔煙煙總是揚言要打得他屁股開花,他聽得多了,自己說來也是十分順口,哪想到會大犯姑娘家之忌?少女胸膛起伏不休,看那眼光分明想將他螞蟻般踩死,臨了只是在他胸口猛踹幾腳,扭過身,朝那鈴聲消失的方向飛馬般去了。

舒懷仰天躺著,鼻血流過唇角,斜掠過腮幫滑入頸中,胸腹上被踩處痛得他眼前金星亂閃。奇恥大辱啊!他咬牙切齒,恨恨咒罵,惱恨之間,貫穿他全身經脈、關節的“鋼筋”慢慢軟化,繼而悄然消失。他鯉魚打挺高高躍起,顧不上活動一下僵麻的手腳,便朝少女的去向怒馳而去。

少女走了不久,舒懷逞著一股怒氣,飛過緩坡,穿過亂石灘,在被石灘隔離了先前大火的一片茂草中,聽到了她的喝叫——“妖女休走!”他急扭過頭望去,一顆心頓時給一隻無形的手捏住,險些不能跳動。

夜色堆積在茂草中,濃重得像要不斷往黑暗裡沉落,草葉尖上,凝著一條輕薄霧氣,霧氣與天空之間,卻是無邊的清明,一個人體正在這通透空靈的清明裡逆風而飛,長髮飄拂在身後,像大海深處的水草,輕衣長裙如滴進清水的一滴墨,曼妙綺麗、變幻無端地漾著、舞著,那個給風清晰勾畫出的曼妙、修長的體態,每根線條都閃耀著銀灰的輝澤。

就在那人影像盛放的煙火震撼了舒懷眼睛的同時,胡服少女繼續吆喝著從濃黑裡高躍而起,雙臂戟張,十指鉤動,惡狠狠斜撲那人影。舒懷不禁失笑:“這凶丫頭,連武功也是凶形惡狀。”一念未已,他嘻開的嘴僵住了,少女武功雖然凶惡,卻並不好笑,她的身法迅猛如電,凌空盤旋之際,神氣瀟灑,如遨遊四海之龍。長草在她腳下分披、倒伏,舞動的雙手之間,仿佛有透明的雲煙氣霧在盤繞。

輕衣長裙的女子腦後,一綹長髮忽然向後拉直,卻是被緊追身後的胡服少女憑虛抓起,舒懷脫口大叫:“當心!”長裙女子身形瞬息加速,倏地拉遠數尺。她姿態優雅地微微轉側,向著舒懷禦風而來,那快速接近而倏然清晰的面龐,因過分美麗而讓他眼前發花。

“大俠救我!”她的嬌音半認真半調笑,分明就是那將他變作獨木橋的女子。她的年紀應該有二十幾歲了,但“大俠救我”四字,無疑令舒懷這樣的少年熱血湧動。他想也沒想,搶步上前,一手護她於身後,一手衝著凌空撲至的少女拍出。這一記雷火掌蘊含了八成勁力,力的巨浪衝出之際,陽剛威赫,聲勢絕倫,隱隱然有朝陽般的紅光閃射出來。

長裙女子雙眼駭然張大,胡服少女則嗖地倒飛出丈許,落足竟然不穩,撲倒了大片長草。她躍起身來,櫻唇失色,喉間如吞火炭,片刻間她喘息初定,凝視那女子厲聲道:“妖女,總有一日,本捕要將你捉拿歸案!”眼光射到舒懷臉上,冷笑道:“小子,學人做大俠,先把眼睛擦亮了來!”適才她凌空追擊長裙女子之勢已老,不免應變不及,但深知眼前二人俱是勁敵,以一敵二的話,捉人不成,鐵定還要反被人捉。她行事決斷,更不多留,撂下話後,便向茂草深處衝去,瞬間跑得沒影。

“大俠救了我,還沒請教尊姓大名呢。”女子嫣然笑著。舒懷頭腦一麻,臉紅道:“我叫舒懷。”他突又為自己的臉紅而失笑,道:“那凶丫頭幹什麽跟你為難?”

女子含笑道:“你凶丫頭長凶丫頭短的,可知她是什麽來頭?那是天下總捕頭馬千行的小女,馬菀。馬家乃是名捕世家,子弟眾多,朝廷極是倚重,其中最為出色者,欽賜‘馬家軍’封號,江湖匪友則呼為‘馬家一窩蜂’。這馬菀十四歲出道,三兩年間就躋身‘馬家軍’之列,江湖綽號‘玉蜂’,她出門常戴面具,外間少有人見過她真面目,據說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跟你真是年貌相當呢。”

她說到這裡,瞅著舒懷微微而笑,頗有調侃之意。舒懷脫口道:“我就不信她能美過你去!”女子神色莞爾,道:“年輕就是美,我怎麽及得上十幾歲的小姑娘呀。今日玉蜂在你手下吃了虧,來日必會討還,你可當心了。”舒懷扁了扁嘴,道:“玉蜂又怎麽了?我拔了她的刺,瞧她拿什麽螯人。”

女子笑道:“我雖也不怕她,卻不想為這隻玉蜂捅了馬蜂窩。她追了我幾百裡,若非大火阻道,我便不用跟她朝相,不過,也多半遇不到你了。你不怪姐姐先前對你無禮吧?”她笑盈盈的目光瞧得舒懷又歡喜又羞愧,實在不好意思自認,那場阻她趕路的大火就是因他而起。窘迫之間,他忽然找到了話題,說道:“你還沒告訴你的名字呢。”

女子笑而不答,雙袖一展,在原地婆娑舞動起來。她體態窈窕,身姿優美,近處看來,真有驚心動魄之魅。很快她收了舞姿,眉梢微挑,眼波盈盈,含笑道:“猜出我的名字了麽?”舒懷抓著頭皮,道:“蝶舞?燕舞?鳳舞?總有一個對吧。”女子道:“我叫婆娑,看你一臉聰明,怎沒想到‘婆娑起舞’四字?”

她若笑若嗔地伸出一根玉指在他額頭一點,落下來時,他忽然張口噙住了她的指尖。他滿臉通紅,全身僵硬,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你多年輕啊,多漂亮啊,” 婆娑歎息著,微側著頭看他,那隻柔媚的手指從他唇間出來,在他下巴中間的小小凹陷處劃動。他心慌頭暈、無法動彈,只聽到血液呼呼狂奔,隻感到一股熱辣辣的力量橫衝直撞。忽然,他雙手抓住那隻撩亂人心的手,勉強鎮定地笑道:“我娘說,等我做了名震天下的俠客再成親,你願意等我幾年麽?”

這求婚突如其來、莽撞無比,婆娑卟哧一笑,道:“婚姻大事並非兒戲,你不再考慮考慮?”她眼睛深處含著逗弄,他隻不見,深吸口氣正色道:“倘若你願意,咱們就一言為定,三年以後,我一定娶你!”“我要年輕十歲,一定等你。”婆娑笑了,撥開他的手退開幾步。“我還能再見到你麽,婆娑?”他直呼她的名字,那樣他們就仿佛是平等的。

婆娑笑道:“天下天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說不定一個轉身,又會再見。我走了,小懷,閉上眼睛,不要跟著我。”她像母親那樣叫他“小懷”,他有些不快,又覺得親切。他當真閉上雙眼,聽她低笑著離去。出門才幾天,就跟某個剛見面的女子求了婚,娘要知道了,一定會拿板凳拍他的屁股吧?他心猿意馬地胡想著,風吹草浪的聲音裡,細細地、幽幽地響起了那神秘的鈴聲,這個時候,他才忽然想起那十二雙奇怪的腳步。那些被鈴聲驅趕而行的是什麽人?馬菀追她,莫非就是為了他們?

清明後的第三天,舒懷到了洛陽。這十多天他東遊西逛,一心要行俠仗義,可惜當時國有明君,天下太平,處處都是富足安寧之象,倒叫他一身本事,難有用武之地。其時長安為京城,洛陽為東都,繁華富麗,更非別城可比。他走進城去,總有一抹異香幽幽沉沉地融入呼吸,只見得樓閣上、院子裡、街道邊,紅綠掩映成蔭,人們頭上簪的、手上捧的、口裡談的,莫不是一種叫作“牡丹”的花。一個擔柴漢自野外連根掘來的深紅牡丹被人以一千錢買走,擔柴漢喜笑著捧錢棄柴而去,舒懷驚奇地笑了,在香味和豔色裡陶醉了。他向賣花的花農打聽牡丹的品種、價錢,扎進人堆聽人談論牡丹的雅聞逸事,不到半天,他就仿佛成了個一心只想著牡丹的洛陽人,直到肚子的吼叫在耳朵裡劇烈轟鳴開來,他才想起該吃飯了。

“喂,吃飯了,吃過飯幫我們把花兒搬回去。”碰碰他手臂說這話的是個十多歲的少女,穿著素色碎花的衣褲,頭上簪著一朵茶杯大的粉紅色牡丹花。

她叫戚巧兒,同父親戚群種花、賣花為生。她細膩紅潤的膚色、俏立花畔顧盼嫣然的模樣,一開始就從人群和花叢裡跳進舒懷的眼睛,吸引他筆直走到她面前。她同舒懷已經聊過一陣牡丹了,細心的女孩子發覺了他的窘境,拿出親切隨意的態度,使他沒有感到半分尷尬,立刻同他們父女蹲在花下,就著小杌子上的牛肉湯吃起飯來。

他們剛剛吃過,天陰起風了。牡丹花在洛陽人心中是嬌貴無比的,風會吹折花枝,雨會打壞花型,特別是對出售的牡丹,更要防風遮雨妥善護持,以保其端莊雍容。他們一起動手,將賣余的花搬上推車,豎起圍幙,舒懷又要戚家父女坐到推車上,神秘地告誡二人千萬坐穩,然後抓住推車把手,箭一樣連人帶車飛射出去。

當他們到達城邊上的家時,雨,下起來了。

氣溫在這場雨後驟降,戚巧兒甚至翻出了薄棉襖裹在身上。第二天,沒有下雨,氣象卻陰冷得厲害,仿佛冬天冷笑著回來了。戚群望著凍住了的花骨朵,喃喃道:“這場春寒可把花期耽誤了,王爺該不會又要我去催花吧?”洛陽人是不把桃花李花當花的,他們口裡的花只是牡丹,牡丹就是洛陽花。氣象持續陰冷,三日後的黃昏,洛陽王府裡果然來了一個女使,說王爺想看花王花後了,特宣戚群前去想法,若能催得花開,必定重重有賞。戚群拗不過女兒,帶上兩個少年,隨來使到了洛陽王的天香苑。

天香苑位於洛城以西,臨著澗河而建,河畔高築天香樓,登樓東望,澗河滔滔,西眺則是無邊無際花的海洋,乃是洛陽規模最大、最有名氣的園林,隻不過洛陽王幽居簡出,除了本府中人,見識過苑中風華的,只得個別園丁花匠。

“花王”姚黃、“花後”魏花的花圃正在天香樓前,為了保暖防寒,兩個花圃並連著搭了花棚。舒懷此時已知,所謂催花之法,不外乎燈照、煙薰以升高氣溫,花得暖氣,便可開放。然而,方法雖然簡單,卻難掌握好分寸,用得輕了花不開,用得過了則傷花枝。其時姚黃、魏花品種最為珍貴,分一枝移栽,市價也超過了五千錢,若有損傷,便是傾家蕩產之禍。

眼見戚群皺眉煩難,舒懷心念一動,想到一個法子,也不說破,悄悄點了父女二人的睡穴,滅了煙繩、燈籠,盤膝坐在土壟上,慢慢運起功來。純陽內息絲絲縷縷從他雙掌勞宮穴發散出來,溫暖而柔和,密閉的花棚內,氣溫漸漸升高,睡夢中的戚巧兒似也感到了身披陽光般的暖意,發出兩聲模糊而甜蜜的囈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幽暗裡隱約響起“叭”的一聲低響,輕微得就像小魚咬破了水泡。一個水泡破裂了,不一會又是一個,漸漸的,聲音由稀疏而繁密,匯聚起來,宛如細喁。舒懷雙目暗中也能視物,早看見那些較大的花蕾在黑暗裡次第開放,那些動人的微響就是花兒開放時的歌唱……

天色初明,舒懷收功睡去。朦朧中,聽得戚群大叫“天哪”,戚巧兒跟著麻雀似的叫嚷不休。他被她推“醒”,一齊拍手跳腳歡呼大叫。花棚撤去了,姚黃、魏花在清冷晨色裡,華貴雍容中平添了幽豔冷麗之氣。天寒之前開放的牡丹大多尚未凋謝,極目望去,紅紫十色,間以深淺,向背萬態,隨風低昂,其美豔絕,其勢壯哉。

很快,洛陽王李溟就得到稟報趕來了,來時披發靸鞋,未及梳洗。他緩緩穿行在花間土壟上,深紅色的絲質長衣拂垂及地,腰上系著同色絲絛,無任何綴飾。他的額很寬,薄唇柔美,披散的頭髮遮住了半張臉。他像一隻剛剛睡醒的貓,全身都是慵懶,連那邊走邊拂過花枝的手也頗見嫵媚,只有那細窄而挺削的鼻梁,散發出一抹利劍般的鋒芒。他觀行一陣,招手叫過戚群,道:“難得你有如此本事,一夜之間催得花發,今日你再接再厲,西邊兒那兩畝二喬,你都叫它們開了吧。”

他說話的神情優雅淡漠、語氣漫不經意,與人仿佛隔著雲端。戚群卻在這樣的儀容、風度面前,緊張得兩腿酸軟,心口微寒。他聽到過暗裡流傳在洛陽城中的一些傳說:曾經有一個醉臥澗河邊的釣客,半夜時分,忽被幽遠而清明的笑聲驚醒,他睜開眼來,當時半月清輝之下,澗河黑而亮的波紋之上,一隊素衣人衣帶飛揚,踏波嬉戲,宛如神人,一眾白衣女子中,一人寶帶峨冠,風姿卓逸,正是洛陽王李溟。又有一個傳說,曾有外鄉人認出,隨王出遊的王府姬人中,有個女子分明是他死去兩年的親生女兒。

戚群敬畏這些或神或鬼的傳說,但真正令他心懷恐懼的,卻是大前年來天香苑催花之事。那時同來的花農尚有王、魏、張姓三人,戚群兩日兩夜徒勞無功,這三人卻是急於求成傷了珍品花枝,後來戚群聽說,那三人從王府回來不久,便莫名而終。他不敢隨便懷疑什麽,此次前來也打定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主意,微微遲疑後,畢恭畢敬說道:“回王爺,小民三人實在該死,昨晚夜半,小民三人不知為何全都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天明,花王花後自行開放,實非小民之功。”

李溟一怔,道:“此話當真?”戚群雙膝跪地,道:“小民不敢謊言。”“這是真的,王爺,一定是花神作法,花王花後才一起開的!” 戚巧兒興奮地大聲插話,舒懷隻低頭忍笑。

晨風清涼,萬花搖動,李溟負手低頭立於花間,沉吟片刻,忽地昂起頭來,連聲叫道:“天必佑我!天必佑我!天必佑我!哈哈,哈哈!” 大笑聲中,他雙臂舒張,忽地旋身而起,單足落處,正是一朵盛開的姚黃。這株牡丹花齡已久,本有一人多高,花大盈盤,李溟踏花而立,顧盼自若,夭夭矯矯直如仙人臨風。

眾人正自驚豔,李溟紅衣閃動,花瓣般輕飄飄墜落下來,寬袖中素手倏張,扣住了戚群咽喉,“喀嚓”輕響,隨著那手的收回,戚群須發花白的頭顱一下跌掛在胸前。

“怨不得本王,誰讓你們與聞天機來的?”李溟殺人的左手優雅一抖,好像適才一抓被沾附了什麽,要將之抖落下來。他正欲撲向那嚇呆的少女,驀地裡,一聲驚雷般的怒斥震得地動花搖——“你個狗王!”醒過神來的舒懷怒發如狂,大罵聲中,挺拔矯健的身形如過江猛龍,披花折枝疾衝幾步,躍身半空,雷火掌重力擊下,“九九豔陽”真氣脫掌而出,凝如火球,既狠且速,向李溟當頭砸下。

一瞬間,李溟面目被這一掌的光華照得一片亮白,一雙淡淡眸子駭然張大——他驚訝於這少年花農的鮮豔俊朗,萬沒想到對方身懷武功,而且高得這樣離譜!紅衣倏張如風帆,李溟無暇轉念,旋身卸力,揮掌急迎,迫出掌的,幾乎是他的十成內力。

舒懷掌勢一阻,好像撞上了一道冰牆,重壓如冰川巨瀾,一分一寸,欲將那火球迫向舒懷自身。他心下了然,這“狗王”陰柔內功非比尋常,不拿出全部氣力應付不下。他揚眉大喝,不顧一切提運真氣至極限。灼熱真氣極速運行,全身經脈如在燃燒,挾帶著巨潮衝堤的氣勢,全部真氣浩蕩奔出。勁道激增之下,冰牆碎裂,火球直落。雙掌一交,李溟慘叫,無神大張的眼裡,只看到漫天飛舞、紅黃相間的花瓣。

少年那一掌摧毀了暗含天機的花卉,他高高在上的身體也被擊倒在泥土上。他明明探測到了對方內力的深淺,明明有取勝的把握,居然眨眼間反被擊潰!

“小懷,小懷,”兩聲呼喚適時響起,急迫中透著溫柔,動聽而又親切。舒懷本要向那“狗王”狠狠踏上一腳,聞聲一震,身不由主瞧向聲音來處,“婆娑”,他愕然低呼。

花雨之間,婆娑急步而來,雲髻高挽,短襦長裙,雙臂間披帛當風,繡滿雪白牡丹的綠羅裙隨步飄舉,宛如蝶翼。近了,她緩下腳步,雙目晶瑩凝視舒懷,柔聲道:“小懷,姐姐常常想起你,小懷,你放過王爺吧。”

舒懷一咬牙,粗聲道:“殺人償命,這狗王莫明其妙濫殺無辜,為什麽要饒他?!”

婆娑輕輕歎息,瞧了瞧地上的李溟,幽幽道:“小懷若是殺了王爺,姐姐也只好去死。雖然王爺姬妾無數,他終歸是我唯一的丈夫。”

舒懷吃了一驚,隨即萬般滋味湧起於心。他本來是對她懷著一種秘密的想望的,她柔媚的指尖令他年少的血沸熱過,她的笑容讓他的夢境迷亂過,那次求婚雖讓她玩笑似的收場,但是,他的心裡並沒將她忘記!果然如她所言,一個轉身,又會再見,只是再見時,竟然是這樣的情形。

劇痛,突然潮水般襲來。原來他奮盡潛能重傷李溟的同時,全身經脈也被這種不顧一切的爆發所傷,傷勢甚至超過了李溟。他脖子一挺,鮮血大口噴出,身體晃了幾晃,像匹折足的駿馬,一頭栽倒。

婆娑松了口氣,行過來伏下身去,輕輕抱起李溟上半身,歎道:“這少年無法無天,居然傷了王爺。”李溟被舒懷一掌震得五內俱傷,一時真氣四散,全身如綿,既拖延了這片刻,丹田中已聚集了部分真氣,伸手按住婆娑肩頭,冷冷然站起身來。婆娑的手微微一僵,垂下去時,指尖拂過了舒懷腕際,這瞬間不動聲色的接觸之下,指尖感到了一下輕微的搏動,一縷寬慰在心泛起。

李溟忽然笑道:“你可知道,這花農自承半夜睡著,花王花後無人催發,自行開放。”婆娑目光一亮,脫口道:“天降祥瑞,莫非王爺運數有變?”

李溟目光深沉,緩緩道:“想當年,父皇子嗣眾多,惟有李瀚與我乃是嫡出,李瀚雖為太子,但父皇寵我愛我之心,舉世皆知,父皇暗裡許給我太子之位,可惜未及易立便猝然駕崩,我敢肯定,一定是李瀚預知不妙,搶先下了毒手。他搶去了本屬於我的皇位,將我軟禁於此,去年又派右鷹揚衛將軍孟弦屯兵一萬於城畿,其意不言自明。他殺了我也還罷了,可笑的是,七年來,他沒有生出一個兒子,說不定哪一天,不得不傳位給我這個‘皇太弟’!他想讓我老老實實坐等這個機會,可我,死也不願當個坐等的囚徒!從前我失去了機會,現下,我要將命運緊握在自己手上!這一回我一定要成功,一定。”他繃緊嘴巴,在臉上拉出兩道深深的紋路,顯示出冷酷而強烈的決心,殺氣亦隨之若隱若現。

一陣顫栗掠過婆娑心裡。數年前的春天,她泛舟澗河之上,那時她不到二十歲,青春年少的心在江風吹拂裡,春水般清澈,白雲般輕盈。她遠遠看到江畔高石上,立著一個輕袍緩帶的男子,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一個遠望所見的身姿,便讓她失去了寧靜。她泊船於岸,向那個身影走近,那人聽到腳聲,轉過眼來瞧她。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個高貴男子為何而憂傷,只知道,那兩道憂鬱的眼光箭一樣射中了她的心。就在那塊高石上,她失去理智,做了他的女人,從那一天起,她捨棄自由,像棵藤蘿,默默長在了他的身側。慢慢地,她獲得了他的信任,他不再懷疑她是皇兄派來的奸細,把他內心深藏的痛苦都說給她聽。那一次傾訴中他滴下的淚水,落在她手上,燙著她心靈。自此,她把他的夢想當作了自己的責任,開始為他訓練一支姽嫿之師。

這些年來,洛陽王廣置姬妾,好色之名播於天下,然而,那些姬妾中的大多數,在婆娑訓練下,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嬌女,變成了足可縱橫沙場的武功高手。以納姬為名收進王府的女子畢竟有限,婆娑便秘密出府,到民間搜求有姿質的少女,對於那些她看上而又買不來的,她便暗施手段讓其“暴亡”,待家人將其安葬後,掘出救轉,用藥物迷其心神,以招魂鈴音驅趕而行。她作案本來多是在近處,自從右鷹揚衛將軍孟弦屯軍城畿後,為免引人生疑,她歇下了手,可是,五百人的桃花大陣尚缺十二,她不得不到遠處去下手。這一次,她雖然行事隱秘,還是被玉蜂馬菀盯上,若非舒懷將其一掌震走,她雖不虞全身而退,那十二個少女卻勢必放棄。這批少女個個姿質過人,用不了多久,她們就會脫胎換骨,大陣若成,橫在通往京城要道處的孟弦大軍,將會被衝蕩得落花流水!這個時候,花王花後凌寒而開,的確是個完美的祥瑞,這昭示勝利的天機不容流泄!那個戚巧兒麽,她可以給她喝下洗塵湯,讓她像那些少女一樣,將往事忘得一乾二淨,可是舒懷這個少年呢,他那沐在雨中酣睡的模樣,如春日青草般鮮活,令她怦然心動、意存憐惜……

“我不想過問你如何結識了這個少年,”李溟盯著婆娑微微出神的雙眼開口,“我只想看你親手將他殺死。”他的目光和語氣裡都隱藏著一粒寒芒,刺得她心神一震。她微微一笑,靜靜道:“我本以為與這少年不過是浮萍偶遇,一面之緣,是以未曾向你稟告。今日情勢,殺他是舉手之勞,不過,王爺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卻是絕頂高手,旁人也不會知道這個初出茅廬的少年,若是收歸其心,為王爺所用,祥瑞成真,又多了幾分把握。”

李溟垂目凝視昏厥不醒的舒懷,歎了口氣,道:“你說的有理,或許,這少年就是老天贈我的寶劍,毀之可惜,只是,你確定他不是李瀚派來的奸細?”

婆娑點了點頭,道:“我認得他的武功,掌力發出時那種光華,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八歲那年,我見到有人用這種武功跟我家主人交手,這少年武功與當年那人如出一轍,相貌也有幾分相似,我敢肯定,他就是當年那人的兒子。唉,‘中原第一俠’舒適的兒子,絕對不會是任何人的奸細。”

“好,我相信你的判斷。不過,這柄劍現下還不稱手,我要先按我的方式來打磨它。”他的眼光投向舒懷,如在把玩,如在衡量。

婆娑微微一寒,她發覺,那兩道目光中隱含著某種邪惡的快意。

二、漠漠劍底寒

數日以來,舒懷都在迷糊之中,有時是因周身經脈的劇痛而迷糊,有時是處在迷糊的睡夢當中。然而,即使是在這種日以繼夜的迷糊裡,他仍然記得有人輪番給他喂下或冰涼辛辣、或灼熱苦澀的液體,間或有人給他翻身擦體……

他醒來時,鼻端有淡淡幽幽的睡蓮之氣,一張蓮花般清雅的少女臉龐距他只有半尺之遙。他驚得一下臉紅過耳,慌得身體往後一縮,頸中一涼,卻是正在喂入他口中的冰涼液體灑了出來。少女道:“你忍著些,這續脈冰髓不太好喝,卻很對你的症。”舒懷訕訕,又湊嘴到她手上小壺壺口,將剩餘汁液吸吮乾淨。

少女捧壺而去。舒懷環顧左右,居室幽潔,紗帷後隱約可見枝影橫斜。忽然,窗外次第行過一串人影,進門揭帷,乃是八個美麗少女,先前那蓮花似的女孩兒也在其中。她們的衣裙或淺粉淡黃,或輕紅嫩綠,有的神情沉靜,有的含著微笑,百態千姿,各有韻味。

舒懷從沒面對過這許多美貌少女,表情尤能強作鎮定,臉色卻不受控制地泛起紅來。她們抬他去到園裡,爾後吹笛撫琴,翩翩起舞。舒懷四肢綿軟,欲逃無地,只得搖頭晃腦,聽樂觀舞,強充老練。歌舞一陣,少女們擺上酒肴,殷勤挾菜勸飲。酒足飯飽睡去,半夜醒來,回思日間生活,真如做夢。

第二日,諸女又來給他梳洗更衣,依舊如前日般陪他宴樂。他傷勢大愈,不再服用續脈冰髓、補元金津兩味藥汁,但覺真氣充沛,卻被一道如絲如網的屏障封結在丹田中,根本無法行諸經脈,行動亦便隻如尋常不武之人。他身處此境,一時也慮不及此,有時問及自己身在何處,諸女也是含笑不答。這日睡前,八女齊至屋中,一女手捧托盤行至舒懷面前,盤中一字排開八根竹簽,“這八根竹籌,你隨便取一根吧。”捧盤少女和羞道。舒懷笑道:“又是什麽新玩意兒?”手上點兵點將,點了一陣,點中了左起第三根竹簽。他拿起竹簽,少女細聲道:“你翻過來瞧瞧。”他翻轉一看,見簽上寫著“幽蓮”二字,正是這捧盤的蓮花似的少女的名字。其余七女個個笑道:“恭喜蓮兒!”嘻笑片刻,跑上來搶過托盤,一個個掩嘴而去,最後一個少女拉上了門,自外上了鎖。

燭光朦朧,幽蓮滿臉紅暈,深深低下頭去,雙手捏弄衣帶,模樣十分嬌羞。舒懷漸漸有些明白過來,一時緊張得大氣不敢透一口,一顆心跳得如要蹦出腔子一般。二人相對僵立良久,幽蓮先開了口:“休息了吧。”她聲音低得像蚊子叫,舒懷卻驚得險些站立不穩。她走到他面前,抬手,去解他的衣紐,他像觸電一般踉蹌倒退,臉比她的還紅。她不禁莞爾,細聲道:“你,這般討厭我麽?”他勉強笑道:“怎麽會,你這麽好看……”他的羞窘慌亂使她的勇氣大了起來,含羞說道:“其實,我們姐妹八個都是王爺賞給你的,你想怎麽樣都可以……”

“王爺”二字入耳,舒懷恢復鎮定,冷冷地笑了,“我還以為自己入了仙境,還以為你們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姑,原來你們都是洛陽王的人。難道,那狗王想收買我?”幽蓮一驚,向著門窗處張望兩眼,低聲道:“別說這樣話,倘若你……不肯垂憐,我們姐妹都會沒命,求公子開恩。”她跪了下去,他心中一軟,扶她起來,在她耳邊低語。她紅著臉微微點頭,張開檀口,吹熄了燭火。

黑暗裡,嬌喘隱約,春夜的花香,變得格外醉人……

此後每晚,舒懷都讓幽蓮陪伴,然而那天晚上,八名少女變成了七個,幽蓮不在其中。她們又捧來了放著竹籌的托盤,要他再行選取,舒懷生氣地打翻托盤,將少女們全都趕了出去。下一個晚上,少女們臉若霜雪,將他塞入一乘轎子,出了小院,行過兩條僻靜街道,從側門進了一家華麗的院子。他在一間屋子的窗外,看到了幽蓮,那個清秀溫婉的女子臉頰紅腫,淚水橫流,身體在一個裸身男子的粗魯重壓下無助掙扎。

一道怒火直衝頂心,舒懷猛地推開身邊少女,搶到門外合身撞去,房門本是虛掩,他力用空了險些撲倒,踉蹌著衝上去,握拳如鐵,狠狠捶擊在那男子後心,一聲慘叫,那人噴血如雨,合撲在幽蓮身上。幽蓮驚恐萬狀,一邊尖叫,一邊去推身上男子,七手八腳推開了,男子仰面跌到床下,臉色煞白,已是死屍。

舒懷完全懵了,舉著那只打死了人的右手,耳朵裡嗡嗡直響,半張著嘴不知道說什麽。他的功力全被封結在了丹田中,那一拳雖因憤怒而力大,並不含內力,沒料到,竟會殺了人。迷糊間,他沒注意到幽蓮摸到跌落的發釵,狠狠刺入胸口,等他聽到那聲臨死的痛哼,看到女孩子那雙悲哀的眼睛,仿佛有片巨大的陰霾當頭罩下,眼前瞬間朦朧。

他處身之地其實是一所妓院,很快,他就被蜂擁而來的妓院打手捆住,他不住分辯——他不曉得那裡是妓院,不曉得那男人是嫖客,不曉得耳鬢廝磨了多日的幽蓮做了妓女,他本意只是要救人……他口中的證人、白衣少女們早就沒了影蹤,在表面的事實面前,他的辯白虛弱不堪,沒有人相信他,人們的唾罵、嘲笑反而成倍增長。

他給扭送往衙門,打手沿途向人述說他如何在妓院爭風吃醋打死嫖客、逼死妓女,那些粗魯汙穢的言辭讓他心似油煎火焚,狂暴得幾乎失去理智,激烈的掙扎換來雨點般的拳腳,進了衙門,官老爺問了三言兩語,一頓板子打得他血肉模飛,痛昏過去。案情簡單明了,人證物證俱全,官府很快判了斬立決,三日後行刑。

行刑這天的中午,陽光燦爛,囚車中遊街示眾的舒懷勾著頭顱,一動不動。街兩邊夾滿了老百姓,他們跟著囚車行進,不斷把爛菜幫子、石塊泥巴擲到他頭上、臉上,他們的嘲罵極盡尖酸刻薄,說寧可生一頭豬,也不能生這種十七歲就到妓院爭風殺人的孽障!

舒懷不再生氣了。當初他在牢中醒來時,充塞胸臆的憤怒已經潮水般退去,他並不笨,只是太年輕,太衝動,知道自己是落入了別人的圈套。想到身上有了這永遠洗刷不清的汙跡,想到人生再不可能如設想的那樣成為光明磊落的俠客,他就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幸而獄卒和同牢囚犯的折磨、毆辱讓他沒有太多痛苦的時間。此刻,他最怕的不是唾罵和死刑,而是萬一父親聽到訊息趕來——讓父母蒙羞,這是他寧死也不願面對的事情。好在菜市口已到,好在正身驗明,好在劊子手的大刀高高舉起了。雪亮的刀鋒一閃落下,這須臾間,他忽然低聲叫道:“娘……”眼淚湧了出來。

“咻——”瞬時便要斬上他後頸的大刀突然呼嘯著飛去,被一條繩索拽著飛向人群,與此同時,一條黑影電光般從人群越在半空,伸手扣住了疾飛而來的大刀刀把。黑影凌空前衝,身形下落時單足踏人頭頂借力,同時揮動長繩卷住刑台木柱,黑旋風一般掠上刑台,刀鋒揮掠,那鐵塔似的劊子手攔腰而斷,血如驟雨,灑得舒懷遍身濕熱。

舒懷跪倒著,眼睛被那條黑影、那道刀光、那些不斷衝上又不斷倒下的兵卒晃得視線模糊。肺裡是濃到讓人昏暈的血腥氣,臨死者的慘叫撕人耳鼓,混亂當中,他是何時被黑影負在背上飛縱而去的,他幾乎回憶不起,直到他們一起躍入河中,黑影又把他拖上岸來,他的神智這才清醒。

衣服被水濕透,血腥被水帶走,荒涼的河邊高石下,野草豐茂,春光溫暖。黑影脫去黑衣黑褲,露出裡面的一身淡紫衫子,峭窄羅衫沾貼在身,身上線條玲瓏嫵媚。她取下蒙頭黑幕,烏發委垂,玉容蒼白,卻是婆娑。

“小懷,你,好些沒有?”俯望他呆滯的臉孔,她柔聲輕喃。他呆呆不語,仿佛還沒有從生死一線的突變裡醒來。她心裡一痛,曾經春草般鮮活的少年,如今憔悴得隻如枯絮。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他臉龐輪廓,指端溫熱,卻是被他流出的眼淚所濕。

仿佛羞恨於自己的脆弱,舒懷猛地推開她爬起身來,斜睨她冷笑道:“既然設下圈套置我於死地,何必又來救我?以為我是蠢牛木馬,以為這樣我就會效忠那狗王?你們,太小看姓舒的了。”

婆娑一怔。整個圈套是按洛陽王的意思安排的,起初想用美色亂其心志,然而多日之後檢查幽蓮,卻還是處子之身,原來那些黑夜裡的嬌喘膩笑只是他們合演的戲。她沒想到這樣血氣方剛的少年竟會坐懷不亂,洛陽王則因此決心徹底挫敗這少年,讓其跌入泥潭,沾滿汙垢,最終匍匐在他腳下、哀求生路。他們很容易安排了妓院的戲文,倒霉的是那個佔得花魁的嫖客,不知那化裝成婢女的婆娑自後那輕輕一撫,已經取了他大半條性命:一團邪異的柔勁存於他背心靈台穴,只要一受重力,立刻便會引爆。果然,一切都在計劃當中,年少熱血的舒懷衝了上去,一拳將自己打落進人生的深淵。

看到他憔悴年輕的臉孔泛出的剛毅高傲,婆娑心裡忽有暖流湧動。她曾眼看著舒懷一步步走上絕路,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有什麽悄悄鬱積,在她依計劃劫法場時達到頂峰。她本來不需要殺那麽多人,可是,當她看到舒懷受刑時湧出眼睛的淚水,當她的耳朵捕捉到那一聲“娘”,她整個人就被一股颶風似的恨意襲卷,就忍不住要殺,殺,殺……但是,她必須將他收服,為了她對洛陽王的承諾,也為了避免舒懷繼續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她歎息一聲,道:“王爺挫折你,的確是想要你效忠,若非如此,你這條性命早在當日天香苑中就丟掉了。何況那時你全身經脈受損,若非王爺拿出珍藏的續脈冰髓和補元金津,你便不死,一身武功也剩不了多少。大丈夫恩怨分明,你不要忘了。”

如果舒懷足夠成熟,自不會被這些話局住,這時他隻感一陣煩亂,突然咬牙道:“我最不能原諒的,是你們害死了幽蓮!陰謀詭計、要打要殺都衝我來,為什麽把她牽扯進去?為什麽你會這樣狠心?我當真看錯了你!”

婆娑低聲道:“幽蓮自盡,誰都沒有想到,如果我有先見之明,我會盡力勸阻王爺,雖然,他未必會聽我的……”忽然眼眶一紅,淒然笑道:“原來,你喜歡幽蓮,的確,她又年輕又美麗,原是值得人喜歡。”

如果說舒懷還有看透圈套的智慧,卻沒法看清情愛的迷霧,婆娑只是微露幽怨,他就亂了方寸,怒聲道:“我跟幽蓮清清白白,什麽事也沒有,要不是怕她被那狗王所害,我決不會留她在身邊!”婆娑幽幽道:“我就不信,你沒有對她動心。”

那些晚上,舒懷和幽蓮同床共枕,未嘗沒有心猿意馬、熱血沸騰,但他只在心裡默想婆娑,決不允許自己做出有玷於她的事情,此時遭她誤解,又急又怒,大叫一聲“我沒有!”隨即冷笑道:“你憑什麽管我動心不動心?你們毀了我的一切,我寧可死,也不會跟你們同流合汙!”他負氣轉身,大步沿岸而行。這幾日監牢中水米未進,渾身傷患,早將他折磨得筋疲力盡,走得幾步,便踉蹌倒地。

婆娑眼眶一熱。旁人若是落到這境地,多半便要無可奈何隨波逐流了,這少年骨子裡卻是越挫折,越不屈服,好像荒原上的野馬,沒有什麽籠頭能將他套住。她心念轉動,走上前歎息道:“小懷,姐姐對不起你。”矮下身去,右手拇指按住他小腹丹田,指端旋動之際,封結舒懷真氣的無形屏障化為絲絲縷縷的涼氣,慢慢彌散開去,化成他皮膚上一層薄薄冷汗。

屏障一去,舒懷多日來困於丹田的真氣頓得自由,未經運使,便歡快地流入經脈。他長吸一口氣,運起內功心法,催送真氣在周身經脈中暢行一遍,精神頓感大旺。他睜開眼來,看向婆娑,只見那雙含淚美目中若憐若愛,不由得心神如震,呆對無語。

婆娑微微一笑,道:“你的真氣是被王爺施展‘纏絲手’封住的,那是王爺的絕學,幸好他教過我。小懷,你走吧,現在,沒有什麽能夠困住你,日後你成了名震天下的俠客,娶了如花似玉的妻子,有空之時,想一想姐姐。”

她伸手摸摸他臉,手上一緊,被他的手牢牢握住。像知道他要說什麽,她搖頭製止道:“不要說出來,小懷,王爺對我有大恩,我是死也不會離開他的。”

她溫柔而堅決,慢慢撥開他緊握住她的手。他眼看著手指被逐個松開,掌心一空,那隻纖柔的手離他而去。河風吹著他空落落的手掌,那相握時溫軟的觸感,卻鮮明地、迅速地襲上心頭。他突然滿心難受,深吸口氣忍下眼淚,道:“你放我走,那洛陽王會不會對你不利?”

婆娑淚水潸然而下,猶豫片刻,歎息道:“那日天香苑你受傷昏迷,王爺本要當場取你性命,是我向王爺以命擔保,你會效忠於他,他才救你於先,挫折於後。王爺他言出必踐,不會因為我跟了他幾年而手軟……唉,小懷,你不用再管這些了,離得遠遠的,只要你能重新去過你的人生,姐姐死也無憾了。”

她抽身而去,臨去時回望一眼,眼光如同幽蓮臨死的眼光那樣淒涼而悲哀。她數著自己的腳步,剛數到第十步時,身後傳來舒懷痛苦糾結的聲音——“婆娑,我,答應你……”她暗暗舒了口氣,知道這回終於用對了方法。

三月二十,洛陽第一大賭坊流水堂內,舒懷以性命作賭本,跟流水堂老闆魚驚濤開賭,賭的就是流水堂。流水堂不僅是賭坊,還是河南道七大幫派的首腦,李溟交給他的第一樁任務,便是將流水堂贏過來,作為他崛起於洛陽的根基,由此逐步組建起龐大的江湖勢力,以作來日之用。

李溟沒有告訴舒懷有關奪位稱帝的秘密,必須還要考驗他忠誠的程度,再作打算。他已然明了舒懷對婆娑的感情,甚至在心情不錯時,還以此取笑過婆娑,說再厲害的手段,也比不上美人的兩語三言。他開玩笑時,表情是含笑的、打趣的,然而婆娑感覺到,那笑容底下掩藏著一枚不快的刺。她正色表示,如果王爺允許,她會永不再見舒懷的面。李溟卻搖了搖頭,道:“我不僅要你繼續見他,我還要向他暗示,也許有朝一日,我會把你賞賜給他。”看到她微愕的表情,他柔聲道:“當然,你知道,你是這世上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人,我以後所得到的一切,都要和你共享才有意義。隻不過,舒懷那小子太過年輕,榮華富貴對他沒有吸引力,挫折打擊也不能使其屈服,虧得有你,才使我得到這一臂助。他讓我的力量突破王府的限制,而你,是駕馭那匹野馬最好的騎士。”

婆娑勉強一笑,淡淡道:“一個人總會慢慢長大,也許有一天,他會把一切都看穿,到那時,我未必還能對他有所影響。”李溟緩緩道:“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會借其手把我該得的拿回來,何況,真到了他不聽我命之時,我們還有食腦盅。”

李溟陰森的表情和語調令婆娑打了個冷戰——當日天香苑中,舒懷重傷昏迷後,李溟命婆娑在他體內種入了一種厲害無比的食腦盅,只要施盅的婆娑依她的秘法催動盅蟲,哪怕舒懷是銅澆的身體、鐵鑄的意志,也會生死兩難,跪地屈服。

李溟看穿了婆娑內心的不忍,只是不露聲色,歎息道:“當然,我也希望那一天永遠不要到來,畢竟,在我和李瀚的這場爭鬥中,他本是一個無辜的局外人。”

婆娑多麽希望他說這些話時是出自真心,是真的憐惜一個無辜少年的命運,可是,她隻覺得心虛,隻覺得悲傷。三月二十這天,她送舒懷秘密出府,臨別之際,舒懷突然握住她的手說:“總有一天,我們會在一起的。”她明白,舒懷已經接到了王爺的那個暗示。面對他真摯而充滿期待的眼睛,她該有什麽樣的反應才恰當呢?她本來想演得好一些,想溫柔而含情地笑上一笑,可是,她的淚水意外地落了下來。為了掩飾,她叮囑道:“據說魚驚濤劍下無人活命,你一定要小心了。”

她的笑,是開啟他情懷的鑰匙,她的淚,則像一場下在他心裡的雨,使他迷惘、感傷而又愜意。他擦去她的眼淚,說道:“你放心,我會好好活著,等到你屬於我的那一天,我們還要在一起活上一百年。”

一個人只有在不更事的年紀,才會有這樣真誠熾熱的感情嗎?如果她也是在這個年紀遇到這時的他,他們會怎樣不顧一切地瘋狂一場?她衝動得幾乎想要投入他的懷裡,忘情地擁抱一回、哭笑一回,但是,一股無形的力量牢牢控制著她的身體,使她只能目送他離開而一動不動。

舒懷信心滿滿地踏入流水堂,魚驚濤當場接受了這場豪賭,遜退大廳所有人等,往腰間布囊中掏出了一柄怪劍,劍身長不過一尺五,寬卻有五寸,劍頭圓而無鋒,劍身淡青且透明,看起來仿佛一枚青玉笏,也不知是何金屬鑄就。他雙手握劍當胸,凝視劍身,神色肅穆,道:“此劍號‘青溟’,劍性通靈,久渴欲飲人血,劍身必有一線殷紅自內透出,今日正是青溟劍欲飲之時。”

那劍映著魚驚濤青衫之色,居中果有一線殷紅,盈盈然如在流動。舒懷明白對方言下之意,冷笑道:“魚老闆,今日你若失手,我必斷此劍相殉。”魚驚濤神色一變,驀然大喝一聲“看劍”,雙手持劍高躍,凌空下斬。

這一劍並無招式之奇,卻見短短青溟劍驀地裡青光暴漲,如一隻青色巨槳,自天外嘶嘶厲嘯著破空而來,一瞬間,寒氣如霧如靄,茫茫蒼蒼揚滿廳堂。舒懷與他相距不過七八尺,全身盡在劍芒寒氣籠罩之下,凌厲無比的殺氣凝為一線冰涼,倏忽貼近頭頂。“叮”,束發玉簪剖為兩段,萬縷黑發向兩邊激揚。劍芒勢如破竹落下,“錚”地一聲悠揚鳴響,三指厚的地磚撕開了丈余長隙,數莖斷發浮在空中,凝固般一動未動。一劍斬空,招式已老,魚驚濤足未沾地,劍已疾揚,青芒如長虹,恰與舒懷濤奔浪湧而來的掌風相撞。

適才間不容發之際,舒懷仰天而倒,單掌拍地借力,人如弩箭向前射出,堪堪避過,即發掌相攻。他應變極快,出掌沉重,掌力如穿雲破霧的陽光浩然鋪射。青紅凌空相撞,相接的一線光波扭顫嘶鳴,緊緊纏咬,俄而,紅光疾吐,青芒迫得回縮半尺!

一層冷汗布上心頭,魚驚濤叱喝,騰身,揮劍。他並未輕視過這少年對手,於其內力之強仍是大感震驚。他咬住舌尖,那一點腥和痛刺激著他,警醒著他——人生當中必須全力一搏的時候到了!他妙招連舞,劍芒如青蟒,如碧波,如冥火,縱橫,咆哮,傾灑……劍身中那一線殷紅被真氣所催,忽盈忽縮,妖異如活物。

太空漸漸被青溟劍的魔力凝滯、擠攏,舒懷仿佛被罩進了一個青灰的無形的囚籠,這囚籠還在慢慢縮小,一點點限制著他騰挪的距離、身法的變幻,甚至呼吸的自由。他也在竭盡全力,但掌力及遠畢竟更耗內力,那冰涼的劍氣浸入肌膚毛孔,深入經脈,內息運轉已不如初時圓轉自如。

魚驚濤的武功並不是最強的,藉著這柄青溟劍,他卻殺過許多比他強的人,凡是看清過青溟劍的人,都是青溟劍下的死人,只要劍在手中,他就有一種近乎迷信的信心。“嘶——”,小小一溜血珠從舒懷左肩飛起,像撲火的飛蛾,追向那掠過的青芒。這是舒懷的第七道傷口,雖然都不大,但他既然見血,青溟劍遲早會把那血吸光。

(未完待續,中部、下部同日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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