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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亞雷︱菲利普·拉金:事後煙

《菲利普·拉金詩全集》

[英] 菲利普·拉金

阿九譯

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8年6月出版

1092頁,1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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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孔亞雷

讓我們想象有這樣一個男人:身材微胖,頭頂光禿,略帶嬰兒肥的圓臉上架著一副黑色邊框眼鏡;他的標準打扮是條紋襯衫配素色領帶,外加一件富於質感、散發出一股英式迂腐的西裝外套;他的常見表情位於微笑和沒有表情之間。讓我們想象這個男人終生未婚,長期從事某種穩定、清閑、雖然博學但卻對想象力要求不高的職業——比如,圖書管理員。讓我們想象他一個人做晚餐(當然,也一個人吃),一個人聽爵士樂唱片,一個人在半夜醒來,起身小便,返回時順道把厚窗簾拉開一條縫,瞥一眼月光下的灰色花園,心中不由湧起莫名悲傷。

讓我們想象這個男人是個詩人——這已經不太容易。讓我們想象他不僅是個詩人,而且是個成功詩人,一個近乎偶像般叫好又叫座的詩人,甚至,一個被視為繼T. S. 艾略特之後二十世紀最重要,最具影響力的詩人。這簡直無法想象。不可思議。但這卻是事實。這個男人——這個詩人——就是菲利普·拉金。

菲利普·拉金

如果說拉金的廣受熱愛和推崇像一個謎,那麽這部《菲利普·拉金詩全集》的出現(中文版厚達一千零九十二頁,較之詩集,更像是辭典或黃頁簿)能否為我們提供一個解答?或者至少,一個新的、更全面的視角?很難說。因為如果說拉金有什麽故弄玄虛之處,那就是他從不故弄玄虛。這部《詩全集》可以說完美地體現了這種拉金式玄虛的悖論。首先從結構上看它就顯得很奇特。它被分成清晰而均等的兩大部分:詩歌卷和評注卷,而五百五十一頁的詩歌卷又可以被分成兩部分:生前結集出版的作品(四部薄如樹葉的詩集:《北行船》《受騙較少者》《降靈節婚禮》和《高窗》,隻佔了一百一十五頁),和生前未結集出版的作品(它們又被細分為:生前發表的其他作品,生前從未發表的作品,以及“日期未標明或不確定的詩”,佔了剩下的四百多頁)。評注卷初看上去像是某種圖書館檔案——在某種意義上它確實是:它包含了對每首詩作的訊息匯集(包括“日期和文本”,“異文”,編輯者的注釋,以及——這是其中最有趣的——拉金本人通過筆記或書信對自己作品的評論或說明)。這種檔案式評注的原意應該是供我們查閱詩作的創作背景和手法,但事實上,它似乎更適合隨手翻閱——它就像一部散頁式的拉金傳記。(比如,“艾米斯回憶說,拉金曾提到,他父親去世前一兩天對他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刮鬍子。”又比如,在寫給情人莫尼卡的一封信中,“拉金寫道:我從來都沒感覺到我有過自由意志,你呢?”)

《詩全集》的奇特結構不禁還讓我們注意到另一個事實,或者說,另一個謎:拉金聲譽的摩天大廈,竟然是建立在如此單薄——至少從表面上看——的地基上。換句話說,《詩全集》中近十分之九的內容,只是因為前面的十分之一才得以存在。因而這是典型的身後之書。這是典型的,當一個作家備受大家迷戀所導致的結果。我們渴望看他(或她)寫下的一切。(我能想到的最接近的——但不一定是最貼切的——例子是磚頭般的《奧威爾日記》。裡面充滿了“今天收了十個雞蛋”這樣的句子,但我們仍然讀得津津有味。)

這種情況往往發生作者去世之後。而就拉金而言,鑒於他在出版作品上所表現出的極少主義(與《詩全集》的厚重繁複形成驚人對比),這種情況似乎更加只能——或者說,必須——發生在他去世之後。因為如果說《詩全集》本身就是座紀念碑,尚且是可以想象的,甚至是必要的,那麽拉金在世時出版它(且不說拉金百分之百會拒絕),則是不可想象的,甚至是褻瀆的。那會毀了一切。那會讓拉金精心營造的個人風格顯得不僅可疑,而且可笑。而那種風格正是“拉金神話”的秘密所在。

如果要將這種風格形象化,那麽我們幾乎別無選擇:那顯然只能是——癩蛤蟆。在他的那首名作,《癩蛤蟆》的開頭,拉金這樣自問:

我為什麽要讓工作這隻癩蛤蟆

盤踞在我的生活之上?

我就不能用我的機智像耙子一樣

把這個畜生趕走?

回答當然是不能。因為:

啊,要是我足夠勇敢

去高呼去你的退休金!

但我太明白了,那東西才是

製造夢想的底料

因為某種酷似癩蛤蟆的東西

也蹲坐在我的體內;

它的盤踞沉重如厄運,

寒冷如冰雪,

它永遠不會允許我

靠阿諛奉承,來把

名聲、女人和金錢

一口氣賺個滿盤。

隨即,他最後總結道:

我不是說,其中一個體現了

另一個的精神真相;

但我確實想說,很難丟下哪個,

當你二者兼而有之。

所以很顯然,這裡有兩隻癩蛤蟆:一只是工作,而另一只是他的。它們相互重疊,彼此感應,並隨著時間累積最終合二為一。不難看出這首詩所帶有的強烈自傳性——我們一眼就能看出那兩隻癩蛤蟆的明確所指:一只是拉金的圖書館工作,另一只是他的厭倦和絕望(這種絕望是如此絕對和純粹,以致於顯得純潔——“如冰雪”),而當兩者合二為一(因為“很難丟下哪個”),則就成了拉金本人。

我們應當注意到,這首詩出現在標誌著拉金步入成熟期的第二部詩集,《受騙較少者》中。同時我們也注意到,在他的巔峰之作,他的第三部詩集,《降靈節婚禮》中,還有一首《重訪癩蛤蟆》。它是這樣結尾的:當街燈四點就亮,\又是一年的末尾?\把你的手給我,老癩蛤蟆;\幫助我走向公墓大道。它給人一種既悲哀又幸福的確定感。它也說明了癩蛤蟆這個形象對拉金作品的重要性:癩蛤蟆成了一個圖騰。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選擇(在中文版的黑色硬殼內封上,恰如其分地印著一個小小的癩蛤蟆的金色背影,如同某種商標或徽章)。為什麽必須是癩蛤蟆?為什麽不能是貓、長頸鹿,或者大象?因為首先,後者顯然過於敏捷、優雅,或者莊重。而且,更關鍵的是,癩蛤蟆是一種奇妙的動物——比我們想象的更奇妙,如果你仔細想想。雖然它無可避免地令人想到醜陋、笨拙、猥瑣,但同時它也具有某種獨特的幽默——而且這種幽默不是由於輕浮和自賤(如同大部分情況下那樣),而是由於它的笨重和一種仿佛不自知的愚蠢和呆滯。於是這幽默便顯出一種天真,甚至可愛(最好的例證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個諺語,以及童話《柳林風聲》中那個著名的癩蛤蟆主角)。但還不止如此。它面對世界時那種令人驚異、幾乎靜止的呆滯和遲鈍有時會讓我們不禁產生懷疑,懷疑其實真正愚笨的不是它,而是熱衷於四處奔忙的我們自己,懷疑它的遲鈍其實是一種特殊的沉靜,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大智若愚,一種——就其根源而言——因極度敏感而導致的徹底絕望。

這正是拉金給我們的感覺。值得注意的是,幾乎是不自覺地,當我們說“拉金”時,我們既是指他的作品,也是指他這個人。這是散發神話光環的作家所具有的共同特質:他們的風格貫穿了作品與生活。海明威、太宰治、普魯斯特……這樣的例子很多。但很難說這究竟是“文如其人”還是“人如其文”。大部分情況下,一種大師級文學風格的形成在最開始都是自然和自動的,但在過了某一個點之後(這個點往往標誌著那種風格的成熟),作品與生活便開始互相借鑒,彼此利用,甚至難解難分。

以拉金為例,統治他作品的那種厭倦和絕望,同樣統治著他的生活——其表現便是一連串的放棄。首先是對小說的放棄。我們知道,他早年的抱負是成為一名小說家,他甚至寫過兩部並不太差的小說(尤其是跟它們的被遺忘程度相比),《吉爾》和《冬天的少女》。但他突然結束了自己剛剛開始的小說家生涯,選擇成為一個純粹(而低產)的詩人。如果說這一放棄似乎是下意識地,是基於某種直覺——詩顯然比小說更適合展示絕望,因為詩本身就是一種絕望——那麽他對出版的放棄就顯得更為刻意。這部《詩全集》就是個明證。他寫得並不少。他在出版上表現出的極少和極慢(平均每十年一本,而且每本平均都不超過三十頁),或許並不只是因為對作品的品質要求太高(事實上,我們會發現,在他未出版——甚至未發表——的作品中,不乏令人驚歎的傑作)。更可能的解釋是,那是一種來自風格的要求:畢竟,絕望者更適合沉默,而不是喧鬧。

這種解釋也適用於他別的放棄。它們包括:放棄在現場聽爵士樂(他寫過一本爵士樂評集,但聲稱從不聽現場演出,只聽唱片);放棄出國旅行;放棄婚姻;放棄成為丈夫、父親,以及1984年的英國桂冠詩人。直至最終,放棄寫作(在他生命的最後十年,他幾乎沒有再出版過任何詩作)。

但在所有這些放棄中,最重要也是最本質的,是他對那種傳統意義上詩人生活的放棄(也就是那種荷爾德林、蘭波和裡爾克式的,被大眾浪漫化,充滿瘋狂、激情和動蕩的詩人生活)。他畢生隻從事過一種職業:圖書管理員。他曾先後任職於威靈頓公共圖書館和雷斯特、貝爾法斯特的大學圖書館,而他人生的最後三十年,1955年到1985年,則都是在遠離倫敦的赫爾大學度過(他也因此被稱為“赫爾的隱士”)。如果我們將他與另一位著名的圖書管理員,博爾赫斯,做個比較,那會是件很有趣的事:他們同樣寫詩,同樣迷人,卻幾乎位於風格的兩極。博爾赫斯的那句名言,“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模樣”,在拉金這裡或許可以改成:“地獄也是圖書館的模樣”。因為對拉金來說——或者更確切一點,對拉金的風格來說——天堂也好,地獄也好,圖書館也好,都不過是同一樣東西的代稱。那就是生活。就是我們莫名其妙在其中出生,又不得不被迫走向死亡的人生。正如他那首如墓志銘般精煉的短詩《日子》:

日子有什麽用?

日子是我們生活的場所。

它們到來,它們喚醒我們

一遍又一遍。

它們本是要我們樂在其中:

除了日子,我們還能活在哪裡?

啊,求解這個問題,

招來了神父和醫生,

身穿長袍,

奔過曠野而來

是的,我們何必自欺欺人?我們還能活在哪裡?除了這個“亂糟糟的無人照管的出租世界”(來自他的另一首名作,《晨曲》)。在這裡,反問即回答。而那回答便是:沒有希望,也沒有救贖,惟一的承諾就是一勞永逸的死亡。這種冰冷而空曠的清醒與博爾赫斯那迷宮式的博學和神秘主義形成了鮮明對照。真正的絕望可能需要非同尋常的敏感,但卻不需要過多知識。真正的絕望也必然會拋棄神秘主義,因為神秘意味著還有希望——即使是虛無縹緲的希望。拉金的圖書館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它只是一份工作,一份癩蛤蟆式的工作:足夠安定,足夠簡陋,也足夠絕望。

那麽,我們是不是可以說,拉金是為了絕望而寫作呢?或者說,拉金的作品是在鼓吹絕望,倡導絕望,甚至要將讀者推入絕望?那似乎正是另一位偉大詩人,希尼的觀點。他在一篇名為《歡樂或黑夜:W. B. 葉芝與菲利浦·拉金詩歌的最終之物》的文論中寫道,面對“現實在人類生命面前所吼出的巨大的不字”,“我們會希冀以由愛和藝術所激發的巨大的是字來回應,但拉金無力於此,因為他堅持顧及全部消極的現實,而這一點最終瓦解了認可的衝動。”他繼而又援引米沃什(又一位偉大詩人)對拉金的批評:“但詩歌留給我們的不僅是失望與羞恥……總之,死亡在(拉金的)詩中擁有無上的法定權威和普遍必然性,而人被削縮為零,成為一組感知,或更少,只是內部可裂變的統計學單詞,但詩歌在本質上總是站在生命一邊。”

詩歌在本質上總是站在生命一邊。完全同意。毫無疑問。我們不同意和有疑問的是:難道拉金的作品沒有體現詩歌的本質?難道他的詩沒有站在生命一邊——就因為在他的詩中死亡“擁有無上的法定權威和普遍必然性”?或者,換一種說法,他那些充滿絕望的詩會讓我們——讓讀者——感到絕望嗎?

回答顯然是不。我們有來自各方面的證據。首先是拉金本人,“畢竟,”他在一篇隨筆中寫道,“詩歌像所有藝術一樣,無可避免地與予人快樂綁在一起,如果詩人失去其尋求快樂的讀者,他也就失去了惟一值得擁有的讀者,這種讀者是每年九月份簽字入學的那批盡職的群氓所不能替代的。”所以,讓人感到快樂——而非絕望——才是這些作品的真正目的。但不是那種淺薄的、短暫的、往往是通過感官刺激和虛假幻像而抵達的快樂,而是一種更為冷峻、深奧,從而也更為寧靜和持久的快樂——一種獨有文學才能提供的快樂。同時,我們很難不注意到,這種文學性的快樂和幸福,常常來自於對悲傷和不幸的描寫,而且這種描寫越精確,越深刻,越卓越,我們就越快樂。而拉金顯然是描寫悲傷與不幸的大師——“剝奪喪失之於我,正如水仙花之於華茲華斯。”他說。

所以我們也許需要補充說明:是的,文學在本質上總是站在生命一邊——但卻往往是通過死亡。如果說我們不同意米沃什和希尼對拉金的批評,我們的論據卻和他們一樣:正因為拉金讓死亡“擁有無上的法定權威和普遍必然性”,他的作品才更顯得在本質上“站在生命一邊”。這也讓我們想到另一個證據,來自另一位同樣偉大的詩人,德裡克·沃爾科特,他在一篇書評中讚賞拉金為“寫平凡的大師”,並在結尾引用了那首《錢》:

我聽錢在唱歌。就像從幾扇長長的法式窗

朝下看著某個外省的小鎮

貧民窟,運河,華麗而神經的教堂

在夕陽裡。何其悲傷。

“是的”,他最後寫道,“只是他的悲傷如今成了我們的愉悅”。

愉悅——這才是我們最有分量的證據。這是拉金之謎的真正謎底(也正是它鑄就了拉金聲譽大廈的堅固地基):讀拉金的詩讓我們感到愉悅。那是一種奇特的,拉金式的愉悅(以致於“讀拉金”這個詞組本身似乎就代表著某種人生態度)。它更多是來自釋然,而非期待:

我們以為每一艘都會吊起貨艙,並把

所有的貨都卸入我們的一生;我們都被虧欠,

因為如此盡心而漫長的等待。

但是我們錯了:

只有一艘船在尋找我們,一艘掛著黑帆的

從未見過的船,她的身後拖著

一道巨大而無鳥的寂靜。她的尾跡裡

水無湧流,浪花不驚。

(《下一個,請》)

它更接近暮色,而非正午:

漸長的夜晚,

清冷而發黃的燈光

洗著眾屋

寧靜的前額。

(《來臨》)

它的核心在於消極,而非積極;在於減少,而非添加:

為什麽他會認為,添加就是增加?

在我看來,添加就是稀釋。

(《多克裡父子》)

它借幽默和嘲諷推開了虛偽(就像推開一個擁抱),不管那虛偽是對於他人、自己、道德,還是生命本身:

一個不錯的家夥,非常不錯的那種,

跟模子一樣正直,最好的那種人,

……

多少個生命會更加乏味,

要是他不屈尊在這低處?

這是我認識的最潔白無瑕的人——

儘管白不是我最愛的顏色

(《白大調傷懷曲》)

因此拉金給我們的愉悅是一種帶有虛空感的愉悅,一種愉悅之後的愉悅,一種對過往愉悅的回味與反思。就像事後煙。高潮變成了低落。(正如D. H. 勞倫斯所說,即使動物在交配後也會心情低落。)快感變成了倦意。迷醉變成了內省。但那也是一種愉悅,或許甚至是更高等的愉悅——那是一種不怕失去的愉悅:因為意識到一切終將失去。所以其實並沒有什麽可失去。人生不過如此——不過一死。那是選擇成為一個“較少受騙者”的愉悅,因而也是一種傷感的愉悅——當我們意識到一切或許只是我們用來自欺的工具:愛,藝術,記憶。正如那首,或許是拉金最動人的作品,《悲傷的腳步》:

小便後摸索回床,

我分開厚厚的窗簾,被疾飛的雲

和清透的月光所驚嚇

四點鍾:鍥形花園靜臥在

淵深的,被風收拾過的天空下。

其中有件事物相當可笑,

那是月亮疾奔著穿過

炮口硝煙般散開的雲的樣子,

(石色的天光凸顯了下面的屋頂)

又高,又荒唐,並且分散——

愛的菱盾!藝術的勳章!

哦,記憶的狼群!無與倫比!不,

有人在輕輕顫抖,向天觀望。

那種堅硬、明亮,和素樸,

來自廣袤注視的深遠的純真

提醒著少年青春的力

與痛;它永不再來,

但在別處,對他人,卻經久不衰。

是的,愛,藝術,記憶,青春,生命——一切都會衰敗,但對這種衰敗的描述,卻經久不衰。

(注:文中所引詩作的譯文,同時參考了阿九譯的《菲利普·拉金詩全集(評注版)》和舒丹丹譯的《高窗:菲利普·拉金詩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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