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蕭紅：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為我是一個女人

“我不能選擇怎麽生，怎麽死，但我能決定怎麽愛，怎麽活。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黃金時代。”

這是電影《黃金時代》中蕭紅的自白，她一生以此為信仰，活得熱烈而短暫。

蕭紅是自由的，反抗父親指定的婚姻，棄家出走，離開呼蘭河，開始了漫長、曲折的流亡生涯。

蕭紅也是困頓的，一生追求愛與溫暖，多次墜入情網，在愛情與貧病中苦苦掙扎，最終客死他鄉，年僅31歲。

在她遠去的是年代裡，我們懷念她，重新走近她的生命長河。

1

“呼蘭河這小城裡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如果不是蕭紅，恐怕很少有人會知道呼蘭，這個位於中國東北部的小城。在地圖上，呼蘭河就像一縷藍色的絲線，從這圓點中間依稀穿過。

蕭紅出生在呼蘭縣城的一個地主家庭裡，父親嚴厲，母親早逝，年幼的蕭紅唯一的溫暖便來自她的祖父張維禎。祖父教蕭紅念詩，念著“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探討人生的相逢與離別；祖父帶蕭紅在後園中玩耍，他蹲在地上拔草，蕭紅就給他頭上戴花。

與祖父在後園裡的日子，是蕭紅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在《呼蘭河傳》中，蕭紅寫到她與祖父的後園，一個寬廣的、明亮的、人和大地融合在一起的世界：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麽，就做什麽。要怎麽樣，就怎麽樣。都是自由的。

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

雖歷盡滄桑，蕭紅筆下的文字卻始終帶著溫柔與細膩，書寫最豐滿的人性與人情，這或許便是來自於祖父。祖父給予了她愛的經驗，滋養了她的性格與文字，也使她終其一生，都對這逝去的愛與溫暖懷著永久的憧憬與追求。

2

“我愛詩人又怕害了詩人，因為詩人的心，是那麽美麗，水一般地，花一般地，我只是捨不得摧殘它，但又怕別人摧殘，那麽我何妨愛他。”

祖父曾對蕭紅說：“快快長大吧，長大了，就好了。”

蕭紅長大了，卻沒有好。她一生的顛沛流離，才剛剛開始。

蕭紅是一個娜拉式的女子，被五四新文化培養出一腔孤勇。可惜，沒有人能告訴蕭紅，在那樣紛亂的年代，出走後的娜拉，歸宿在哪裡？

20歲，蕭紅抗婚出走，一路逃到北平讀書，與表哥陳振舜相互照拂。但這段感情最終被貧困、寒冷和饑餓所終結，她不得不回到家中，成為家庭的冤罪殺機。在蕭紅走投無路之際，她的未婚夫汪恩甲不計前嫌接濟了她，卻又在她身懷六甲時，將她棄之敝履，獨自丟在旅館。

21歲，正值花樣年華，蕭紅卻挺著大肚子，因為付不起房錢，被旅館老闆軟禁在二樓一個散發著霉味的房間裡。老闆打算將蕭紅賣到妓院抵債，情急之下，她給《國際協報》的編輯裴新園寫信求助，遇見了前來送書的蕭軍。

當時的蕭紅，衣衫襤褸，大著肚子，腹中孩子的父親不知所蹤；當時的蕭軍，生活困窘，穿著褪色的學生裝，補丁的灰褲子，綻口的破布鞋。兩個同樣落魄、同樣熱愛文學的青年相遇了。

蕭軍看到蕭紅的字畫和一首小詩，被她的才情所打動：

這時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變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我認識過的女性中最美麗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必須不惜一切犧牲和代價拯救她，拯救這顆美麗的靈魂。

他們的相愛是迅速的，在見面的第二天，便確定了關係，蕭軍在一篇名為《燭心》的文章裡，如實記錄了兩人閃電般的結合過程：

不錯！我們是太迅速了。由相識相愛僅是兩個夜間的過程罷了。竟電擊風馳般，將他們經年累月，認為才能傾吐的，嘗到的……我們不過是兩夜十二個鍾間，什麽全有了。

相比蕭軍激情機甲狂潮式的愛情，蕭紅對這段感情更加審慎，也更加深情。她在詩中寫到：

那邊清溪唱著，這邊樹葉綠了，姑娘啊！春天到了。我愛詩人又怕害了詩人，因為詩人的心，是那麽美麗。

短短幾句，少女的愛與歡欣，小心翼翼與一往情深，便全在這裡面了。

蕭軍愛慕蕭紅的才情，蕭紅則將蕭軍視作自己漂泊生命裡的依托和愛情的歸宿。他們在哈爾濱的大街上旁若無人地牽手、擁抱，享受屬於窮人的愛情；他們把黑列巴蘸著白鹽吃，學著電影那樣度蜜月；他們是文學上的同路人，一起寫作，互贈情詩。

那是一段“沒有青春只有饑寒”的日子，因為擁有愛情，他們甘之如飴。

可惜，當生活漸入佳境，二蕭在文壇有了一定名望時，在情感上卻走向了陌路。晚年蕭軍這樣形容他與蕭紅的感情，“她單純、淳厚、倔強、有才能；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蕭軍是愛蕭紅的，他在最艱難的情況下將蕭紅從困境中救出，二人一起品嚐了愛情的甘美和生活的苦澀，他是蕭紅的依托與陪伴。但蕭軍也是濫情的，他的愛不是唯一，他總是與眾多女子有著曖昧不清的關係，甚至將他對其他女子的愛戀講給蕭紅聽。

蕭紅在她的詩《苦杯》中書寫這段經歷，滿是苦澀滋味：

帶著顏色的情詩，一隻一只是寫給她的，像三年前他寫給我的一樣。也許人人都是一樣！也許情詩再過三年他又寫給另外一個站娘！

我不是少女，我沒有紅唇了。我穿的是從廚房帶來的油汙的衣襲，為生活而流浪，我更沒有少女美的心腸。

他獨自走了，他獨自去享受黃昏時公園裡美麗的時光。我在家裡等待著，等待明朝再去煮米熬湯。

蕭紅說：“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麽要那麽大脾氣，為什麽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麽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我忍受屈辱，已經太久了。”

就這樣，蕭紅對一份平等愛情的嚮往徹底破滅了。

二人幾度分分合合，最終，蕭紅與蕭軍在西安永久別離。

3

“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以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後去日本，現在的到重慶，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在走路。我好像命定了要一個人走路似的……”

與蕭軍相戀的日子裡，蕭紅跟著他，一路從北向南逃難，哈爾濱、青島、上海、武漢，最終，兩人在西安分手，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使得蕭紅在情感破滅之後極度渴望安穩。

1938年，蕭紅27歲，她懷著蕭軍的孩子嫁給了東北作家端木蕻良。

蕭紅說：“我和端木蕻良沒有什麽羅曼蒂克的戀愛史，我對他也沒有什麽過高的要求，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

然而，蕭紅並沒有就此迎來新生活，昔日的好友們始終對她的分手持不理解態度，與她漸漸疏遠。她沒有一個自己純粹的朋友，她的朋友都是同蕭軍一起認識的；她甚至沒有一個明確的身份，她始終是某某的妻子。

關於女人的價值、權利和尊嚴，大概沒有人比蕭紅認識更深了，她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為我是一個女人。”

蕭紅堅持自己飽受爭議的選擇，但端木蕻良也沒能給予蕭紅需要的照顧和愛護。婚後不久，兩人又要逃難，從武漢逃到重慶。端木拿了唯一一張船票，撇下蕭紅一個人先走了。後來蕭紅又輾轉前往重慶，跟隨端木蕻良遠赴香港，獲得了較為安寧的寫作環境，但二人之間的感情與親密也早已不複往昔了。

端木蕻良捨棄蕭紅前往重慶時，她已有八個月身孕，大著肚子，凌晨在碼頭上摔了一跤。她躺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四周無人，她望著天上的星星，感到一種從沒有感受過的平靜。

她跟友人說：“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以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後去日本，現在的到重慶，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在走路。我好像命定了要一個人走路似的……”

4

“我的胸中積滿了沙石，我所嚮往的，只是曠野，高山和飛鳥。”

作家伍爾夫曾這樣解釋15世紀英國女性作家稀少的原因：“當一位婦女違抗父母之命，拒絕嫁給他們為她選定的配偶時，她很可能會挨打，並且在房間裡被拖來拖去，那種精神上的氣氛，是不利於藝術品的創作的。”

以伍爾夫的評價來看蕭紅，她無疑是一個奇跡。

哪怕奔波輾轉，生活清苦，身體病弱，感情上一再遭受挫折，蕭紅也從未放棄過寫作。一方面，作為妻子，她要操持家務，做飯、擦地，甚至替蕭軍和端木蕻良謄寫書稿；另一方面，作為作家，蕭紅在短短十年間寫下100多萬字，《生死場》和《呼蘭河傳》都誕生於戰爭逃難的顛沛流離之中。

蕭紅是多病而纖弱的，蕭軍說:“悄瑩一天到晚老生病，我可是不同，我差一天就炮兵學堂畢業了，”帶著自得的語氣。對蕭紅的作品，蕭軍也同樣懷著自得的態度，批評蕭紅的文字女性氣味太濃，太過纖細。端木蕻良雖然曾經表示過對蕭紅作品的欣賞，但也在客人來訪時翻開蕭紅的手稿，大笑說：“這也值得寫？”他所翻開的是被公認寫魯迅最好的文章《懷念魯迅先生》。

真正認識到蕭紅寫作天賦並一直支持鼓勵她的人，是魯迅。

1935年12月，在魯迅先生的極力促成下，《生死場》出版，24歲的蕭紅一夜成名。魯迅親自為《生死場》寫序，肯定了蕭紅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傑出的文學天分：

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

而蕭紅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寫成的《呼蘭河傳》則成為影響數代人的經典之作，茅盾先生稱其為“一幅多彩的風景畫，一串淒婉的歌謠”。

蕭紅把自己生命中所有的笑與淚，所有的抗爭與失意都注入自己的文字中，《生死場》中，蕭紅用樸實而深刻的筆觸書寫了一群在東北農村像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的人，書寫了她對於土地、村莊、人和動物的深沉情感；而《呼蘭河傳》裡，她用最真摯的情感、最細膩的筆觸帶我們回到白山黑水之間，夢回呼蘭河。

1942年，蕭紅被誤診為喉癌，做了手術，術後病情加重。1月22日，蕭紅病逝於香港，年僅31歲，從此長辭於她魂牽夢縈的呼蘭河。

在去世前，她已不能說話，她在拍紙簿上寫道：“我將與碧水藍天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晌，又道：“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我們常常為蕭紅的命運歎息，歎她紅顏薄命，歎她一生顛沛流離。但或許正如蕭紅所說：“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以為自己得意。不得意怎麽樣？人生是苦多樂少。”

縱情地愛過、活過、追求過，便是人生滋味吧。

文字|《漂泊者蕭紅》林賢治 著

圖片| 《黃金時代》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