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生活造就“東坡居士”
烏台詩案因王安石“一言而決”，蘇軾得到從輕發落，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受當地官員監視。於是，蘇東坡啟程前往幽居之地黃州。
由情勢所迫，他變成了一個農夫；由氣質和自然的愛好所促使，他變成了一個隱士。他最可愛的是，在他身為獨立自由的農人自謀生活的時候，他偶爾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夜登城徘徊。
這時，他成了自然中偉大的頑童——也許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這副面貌吧。
他在東坡一片田地裡工作，自稱“東坡居士”。
東坡農場實際上佔地約十畝，坐落在山坡上，房子在頂上，共三間，俯見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牆是由詩人自己油漆的，畫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漁翁。房屋周圍有小橋，有高柳，有稻田、麥田，有桑林菜圃，有巨竹林園……
蘇東坡就在此濃蔭之中，消磨長夏。蘇東坡每天在田畝耕作，把歸去來辭的句子重組，照民歌唱出，教給農夫唱，他自己也暫時放下犁耙，手拿一根小棍，在牛角上打拍子，和農夫一齊唱。
大約在此時，東坡收朝雲為妾，佩服蘇東坡的人都對朝雲有好感，朝雲是當之無愧的，因為蘇東坡晚年流放在外，始終隨侍左右的便是朝雲。
▲清·余菱《朝雲頌偈圖》（部分）
朝雲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叫遁兒。在他出生第三天，蘇東坡寫詩一首，用以自嘲：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這是何等的大智慧，也契合了莊子所說的“無用之用，是為大用”。
蘇東坡現在過的是神仙般的生活，黃州也許是個肮髒的小鎮，但是無限的閑暇、美好的風景、詩人敏感的想象、對月夜的傾心、對美酒的迷戀——這些合而為一，便強而有力，是以使詩人的日子美滿舒服了。
莊稼已然種上，無金錢財務的煩心，他開始享受每一個日子給他的快樂。他有一群像他一樣的朋友，下棋、酣睡，每天正如歐陽修的詩中所寫：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
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
蘇東坡在農舍雪堂和城中臨皋亭兩處住，每天兩處往返，那不過是一段一裡多的髒泥路，卻大概變成了文學史上最出名的一條路。
在過了城鎮中那一段小坡之後，就到了黃泥阪，一直通到起伏的丘陵。那個地方向四周一望，似乎全是黃色，只有樹木蒼翠，竹林碧綠而已。
蘇東坡曾在徐州建有黃樓。現今住在黃州，日日橫過黃泥阪，而後達到黃岡的東坡。
他已經脫去了文人的長袍，摘去了文人的方巾，改穿農人的短褂子，好使人不能辨識他士大夫的身份。他每天來往走這段路，在耕作之暇，他到城裡去，喝得小有酒意，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時好心腸的農人把他叫醒。
▲東坡雪堂，在今湖北武漢。蘇東坡在雪堂接待友人，並在四壁繪雪，表明自己志趣高潔，著有名篇《雪堂賦》
他和酒友的夜遊，也引起了有趣的謠言，不但在當地，連宮廷都知道了。那天他在江上一個小舟中喝酒，夜晚的天空極美，他一時興起，唱詞一首道：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第二天，謠傳蘇東坡到過江邊，寫了這首告別詞，已經順流而下逃走了。這謠言傳到太守耳朵裡，他大驚，因為他有職責監視蘇東坡不得越出他的縣境。
他立刻前去，結果發現蘇東坡臥床未起，鼾聲如雷，仍在酣睡。
不管在什麽情況之下，幸福都是一種秘密。但是，憑蘇東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內在的本性，藉此以窺探他那幸福的秘密，便不是難事了。
蘇東坡這位天縱大才，所給予這個世界者多，而所取自這個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處，總是把稍縱即逝的詩的感受，長留人間。在這方面，他豐裕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
他現在所過的流浪漢式的生活，我們很難看做是一種懲處，或是官方的監禁。
在享受這種生活時，他給天下寫出了四篇他筆下最精美的作品，一首詞《赤壁懷古》，調寄《浪淘沙》，也以《大江東去》著稱；兩篇月夜泛舟的前後《赤壁賦》；一篇《承天寺夜遊》。
單以能寫出這些絕世妙文，仇家因羨生妒，把他關入監獄也不無道理。
▲湖北省黃岡市的文赤壁，赤鼻磯，因《赤壁賦》著名，又名東坡赤壁
風暴再襲，高處不勝寒
也許是命運對人的捉弄吧，蘇東坡剛剛安定下來，過個隨心如意的隱居式的快樂生活，又被衝激得要離開安居之地，再度卷入政治的漩渦。
此時，皇帝深深後悔對反對派的懲處，有意讓他掌管史館，卻被左右所阻。最後，皇帝親書一道旨意，把蘇東坡的謫居地由黃州調到汝州，離京師較近，生活亦較為舒適。
他聽到這個消息，有數天的功夫猶疑不決，考慮是否上奏，請求繼續住在黃州。後來又一想，這道新任命是皇帝的一分好意，終於還是決定遵奉聖命，放棄東坡的農舍。
讀書人能用別的方法謀生，最好不要做官，蘇東坡的遭遇便是充分的理由。蘇東坡此後一年零八個月的命運足以表明，為官身不由己。
等蘇東坡到了土地肥沃的江蘇地帶，他不覺迷戀上了當地的氣氛和自然之美，心中忙著盤算在太湖地區買一個農莊。不論他往何處去，總是存心找個老年退隱之地。
很快，皇帝駕崩，太后攝政，頒下聖旨，允許蘇東坡在太湖邊居住。蘇東坡一家開始遷回宜興，到達湖邊新居。
▲太湖
蘇東坡而今終於相信他會終身在此安居下來。他的詩裡有兩句：“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他要在富有田園之美的江南度其晚年了。他可以乘一葉扁舟悠然來往，“神遊八極萬緣虛”，真正悠哉遊哉了。
但是命運偏偏做梗。他剛剛物色到退隱之地，朝廷對他再度任命的消息又來了。
在他到宜興後還不到十天，就得到消息，朝廷派他到登州去做太守。到達登州後五天，他又應召進京。蘇東坡心亂如麻，心裡很恨這種變化。
蘇東坡總是得到歷朝皇后的蔭庇。在他受審時，是仁宗的皇后救了他的命，現在又是英宗皇后拔擢他得勢。甚至在他一生中較晚的歲月裡，若不是神宗的皇后代攝政事，他就客死蠻荒了。
蘇東坡現在急劇得勢，在他到達京都八個月之內，朝廷將他擢升三次。“翰林學士知製誥”這個職位永遠是名氣最高的學者擔任，且是擔任首相的前一步，蘇東坡這時已經接近頂點。
▲明·張路《蘇軾回翰林院圖》
大家公認，以人品論，在整個官場之中，他是巍然高出於眾人之上的。現在蘇東坡的情況是，他不追求政治，而為政治所追求。
在蘇東坡升任翰林學士不久，司馬光去世，只剩下蘇東坡孤零零一人身居高位，特別惹人妒忌。
果然不久，第一個風暴就向他襲來，朝廷的政爭都環繞他而發生，幾十份表章都彈劾他。太后敕令停止彈劾，那些官員竟而違抗聖旨，次日又上一表。
蘇東坡此時並不屑答辯，只是上了四次表章，請求派任外地官缺，離開京都。但是，太后支持他，政敵未能達成目的，他對皇太后非常感激，決定挺身而鬥。
他上了兩千字長的一份表章，他所力爭的第一項是“廣開言路”。他若生在今天，一定會為言論自由而戰，為強大有益的輿論而戰。
在兩年之中，蘇東坡以其強烈的名士本色，坦直無畏的言論，得罪了很多人，其中包括朔黨、洛黨的人物。當然他也成了王安石余黨的眼中釘、肉中刺，蘇東坡不去，此等人不能再起。
蘇東坡覺得皇太后所收到彈劾他的本章，一定比他知道的還要多，而皇太后始終是擱起來不理。他曾請求將那些本章公開，以便給他機會申辯澄清，但是皇太后不答應。
蘇東坡知道他的政敵決心要推倒他，他真是厭倦於驅趕那些蒼蠅臭蟲了。不但是蘇東坡自己，連他的朋友秦觀、黃庭堅、王鞏、孫覺都成了被批評的目標，或直接受到彈劾。
陰險的謠言使人沒有自衛的余地。蘇東坡自己覺得仿佛正走在群蛇滋生的陰潮的山谷，他決心要逃出去。
在蘇東坡再三懇請之後，朝廷終於允其所請，任命他出任杭州太守，那時他年五十二歲。
▲西湖蘇堤
太守的官衙位於杭州中心，但是蘇東坡卻喜歡在較為富有詩意的地方辦公，有時在風光如畫的壽星院，看公文不在寒碧軒，就在雨奇堂。有時，他辦公的地方更遠，是離杭州城十裡或十五裡以外的山裡。
他處理公事，其快如風，在談笑之間便把一天的公事辦完了。事情辦完，他往往和同僚暢飲一番，在紅日西落之前，騎馬回家。城裡的人站在街道兩旁，看這位不同凡響大名鼎鼎的才子。
在一般人的想象裡，蘇東坡與今日的西湖是密不可分的。蘇堤和西湖之於杭州，正如美女花容月貌上的雙眸。倘若西湖只是空空的一片水——沒有蘇堤那秀美的修眉和虹彩般的仙島，以畫龍點睛增其神韻，那西湖該望之如何？
有名的西湖十景之一“三潭印月”，也是由蘇東坡興建的。湖的四周沒一個角落不使遊客覺得美麗出奇而感到蕩氣回腸的，在晴天也好，在雨中也好。
兩條長堤橫臥湖面，是兩個大詩人建築的，白居易的白堤，蘇東坡的蘇堤。這兩道堤，在蘇東坡時代，栽有垂柳，環以荷花，為杭州人追歡尋樂的散步場所。
▲西湖三潭印月
結語
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能讓自己幸福，是一種能力。
蘇東坡在田園之中，就做尋常百姓；在朝堂之上，便恪盡職守，即使被卷入爭鬥漩渦，也依然保持本心。
其實，政治這台戲，對好此道者，是很好玩的，而蘇東坡的心始終沒有放在政治遊戲上，他如光風霽月，高高超越於這些苟苟營營的政治勾當和利益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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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李婷 冰讀·聽書小組
* 本文摘編自《蘇東坡傳》，林語堂 著，張振玉 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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