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一家人的戀物癖史

真正的“戀物癖”在金庸小說裡並不多見。

先生筆下寫過幾個“戀物者”或“戀足者”，其中最接近病態的是武三通和遊坦之。

除他們以外，其他人的戀物都說不上有多違和。

01

戀鞋的楊康

比如楊康，他的戀物其實是“戀鞋”。

戀足是戀物的一種形式，鞋子又是腳的代言。有關腳的迷戀自然包括了腿腳和鞋襪。

楊康收藏了穆念慈的繡鞋，也是在迷戀和收藏一段感情。

穆念慈隨養父楊鐵心到北京街頭比武招親，遇見了楊康。那時，楊的功夫已得丘處機和梅超風的真傳，遠比穆的武功高。

武俠小說裡的比武，如果一方遠高於另一方，而高明的這邊又心高氣傲的話，不免變成戲耍或羞辱。

楊康下場比武，原本是因為好奇，沒打算真打，更沒想娶親。但讓穆念慈扯掉一條衣袖以後，拿出真功夫要找回面子。這回穆念慈不但打不過，還讓楊康抱住，脫掉了一隻繡鞋。

小說寫道，楊康“嘻嘻而笑，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一聞。”旁觀的吃瓜群眾大聲起哄，一起叫道“好香啊！”（TVB電視劇既視感。）

穆念慈含羞低頭，其實已經芳心暗許。古代的比武招親，不就是誰打贏了誰娶媳婦嗎？

楊鐵心有意招楊康為婿，楊卻說比武只是玩玩。楊鐵心想討回繡鞋，楊康卻說鞋是比武得來的彩頭，恕不奉還。兩人說僵了動手，才引出郭靖打抱不平。郭靖和楊康打架，起因也是鞋子——“你不把鞋子還回來，咱們永遠沒完！”

後來各自經歷變故之後，穆念慈的癡情和自尊終於打動了楊康。再次重逢穆念慈的時候，楊康的戀物心被催化成了收藏欲：

完顏康目送她越牆而出，怔怔出神，但見風拂樹梢，數星在天，回進房來，……枕裳間溫香猶在，回想適才之事，真似一夢。只見被上遺有幾莖秀發，是她先前掙扎時落下來的，完顏康撿了起來，放入了荷包。（修訂版第十二回）

兩人彼此表白後訂下婚約，楊還特別訂製了一對翡翠小鞋當做信物，上面刻著紀念的文字——“比武招親”。後來在桃花島，楊康幫歐陽鋒殺死江南五怪，一直揣收藏在懷裡的翡翠鞋讓臨死的朱聰偷走，留下了破案線索。鐵槍廟裡的黃蓉，借此揭開了案情的謎團。

（黃蓉）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屍身，扳開他左手緊握著的拳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黃蓉凝目看去，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綠，雖然是件玩物，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精致玲瓏，確是珍品，……見鞋底刻著一個“招”字，鞋內底下刻著一個“比”，此外再無異處。（修訂版第三十四回）

從故事的發展來看，鞋不但是彩頭，還是楊、穆的愛情信物，更是桃花島謀殺案的呈堂證物。楊康的戀鞋，間接要了他自己的命。

除了戀鞋，楊康也口頭戀足過一回。歐陽克在牛家村要羞辱穆念慈和程瑤迦，楊康動了殺心，表面卻不動聲色，順水推舟說：“歐陽先生，你緊緊抓住這兩個妞兒，讓我來摸摸她們的小腳兒，瞧是哪一個的腳小些，我就挑中她。”說完，出其不意取了歐陽克的性命。

02

戀衣的穆念慈

穆念慈和楊康真的很般配，就連戀物心態都高度一致。她收藏了比武招親時扯下的衣袖，時不時拿出來把玩一番。

小說曾黃蓉的眼睛寫出了穆的戀物：

只聽得房中微微風響，她（黃蓉）眼睜一線，卻見穆念慈在炕前回旋來去，虛擬出招，繡帕卻已套在臂上，原來是半截撕下來的衣袖。她鬥然而悟：“那日她與小王爺比武，這是從他錦袍上扯下的。”但見穆念慈嘴角邊帶著微笑，想是在回思當日的情景，時而輕輕踢出一腳，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時又眉毛上揚、衣袖輕拂，儼然是完顏康那幅又輕薄又傲慢的神氣。她這般陶醉了好一陣子，走向炕邊。（修訂版第十二回）

這是一場戀物和收藏的現場表演。穆念慈一人分飾兩角，心上人的衣袖是唯一的道具。真正的體驗派表演。

從遺傳學的角度說，楊康和穆念慈的表現，都在告訴我們：楊過的戲精天賦是從哪兒來的。

03

戀足的楊過

把原本和戀足無關的人改成戀足者，是新修版金庸小說的“匠心”。

修訂版裡的楊過，原本和戀物或戀足毫不沾邊。

雖說，他在大勝關和金輪法王的兩個徒弟動手，是因為達爾巴打碎了泗水魚隱的鐵槳，槳片撞疼了小龍女的腳指，但絕沒哪位讀者能在這段讀出戀足的味道。楊康一度和完顏萍玩曖昧，不過想親她的眼睛而已，算不上戀物。

但新修版卻加上了一個奇怪的戀足夢。

楊過在古墓裡拜小龍女為師，入門功夫是睡寒玉床和空手捉麻雀，再從“柔網勢”這種菜鳥功夫，更新到“天羅地網勢”。學藝兩年以後，有時會到古墓外修煉輕功，於是圍繞“是不是一輩子待在古墓”這個問題，師徒二人出現了人生觀的差異。

楊願意一輩子陪著小龍女，但一方面覺得古墓這地方太悶，另一方面也害怕小龍女趕他走。小龍女態度冷淡，還說要再收個女徒弟。楊過難過得大哭一場後，隨手用“天羅地網勢”捉住了兩隻白蝴蝶。

就是這對蝴蝶，引出了新加的故事。

楊過練了一遍師傳內功，剛要合眼，忽見小龍女一雙纖纖白足在繩上轉了個方向，當是她翻了個身。楊過平時看慣了，向來無動於衷，但這天日間為了小龍女趕他不趕而大哭大叫一番，心情激蕩，見到這雙白足，隻覺說不出的可愛，心道：“我只須乖乖的聽話，姑姑便不會趕我走。我一生一世在這裡瞧著她這對小小的白腳兒，那一生一世就開心得很。”……（新修版第六回）

他睡著以後：

……突見一對白蝴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在眼前翩翩飛舞。楊過看了一會，瞧得有趣，疾躍而起，伸出雙掌，使動“天羅地網勢”，右掌高擋，左手已輕輕抓住了一隻白蝶，跟著右掌前探，將另一隻白蝶抓住了。隻覺入手冰冷，兩隻白蝴蝶身子柔軟，卻冷得出奇。片刻之間，隻覺雙蝶漸漸溫暖，輕輕顫動。楊過生怕傷了蝴蝶，輕輕鬆手，不敢抓緊，卻又怕蝴蝶飛走，仍鬆鬆攏住，卻不放手。突覺兩隻蝴蝶一衝，從他手掌中脫身滑出，跟著有人喝道：“過兒，你幹什麽？”

原來，夢遊的楊過握住了小龍女的雙腳。

情況很尷尬，但小龍女認定楊過是練功走火導致神志不清，沒有追究。

與其說這段文字能揭示金先生有戀足心理，不如說它代表了金先生熟悉弗洛伊德。

小說人物做的夢，從來不等於現實生活裡的夢，它是作家匠心的產品。只有熟悉奧地利人的精神分析學說，才能依樣畫葫蘆，炮製一個符合欲望規律的文學之夢。

如果非要用弗大夫的角度去分析，我們其實可以這麽看——

白天的蝴蝶進入了楊過的無意識，和他平時熟視無睹的小龍女的雙腳結合，形成一個“象徵”。蝴蝶的形狀對應著“腳是第二性器官”這種隱喻味道。它蹁躚飛舞的樣子又很像輕功高超的女俠的腳，還顯得很有東方浪漫色彩。

熟悉梁祝故事的朋友，還能品味出一點“化蝶”的味道。一對戀人在墓穴裡化作蝴蝶，長相廝守。這說的是梁、祝還是楊、龍？

《倚天屠龍記》裡黃衫女子那句“終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雕俠侶，絕跡江湖”，說的不就是楊龍二人在古墓裡相守終老嗎？

所以，戀上蝴蝶，還能代表什麽？

04

戀物家族

新修版裡疑似戀足的楊過，其實補充了一條戀物心理的家族線索。楊過的戀足來自楊康和穆念慈，那楊康的戀物是從哪兒來的呢？細看小說，就能找到一種解答。

楊過的祖母包惜弱被完顏洪烈騙到北京做了趙王妃，卻始終掛念失蹤的楊鐵心，也懷念在江南的生活。為了安撫騙來的老婆，完顏洪烈安排在趙王府原樣重建她在牛家村的三間瓦房，還派人整體搬遷楊家所有的家具物品，運到趙王府現場複原。

包惜弱就在這三間屋裡，每天穿著農家粗布衣服，守著楊鐵心留下的鐵槍、破犁和紡車。

丘處機回憶說，他當初發現楊鐵心的妻子變成了趙王妃，本待殺她，卻見她“居於磚房小屋之中，撫摸楊兄弟鐵槍，終夜哀哭”。看出包惜弱並非無情無義，才饒她一命。

楊鐵心在王府見到熟悉的家具擺設和兵刃，也被觸動了：

楊鐵心在室中四下打量，……竟然無一物不是舊識，心中一陣難過，……走到牆旁，取下壁上掛著的一杆生滿了鏽的鐵槍，拿近看時，只見近槍尖六寸處赫然刻著“鐵心楊氏”四字。他輕輕撫挲槍杆，歎道：“鐵槍生鏽了。這槍好久沒用啦。”王妃溫言道：“請您別動這槍。”楊鐵心道：“為什麽？”王妃道：“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修訂版第九回）

包惜弱（趙王妃）派人千里迢迢取鐵槍收藏，當成內心的寄托，後來又變成夫妻相認的信物。她還指著槍尖上的刻字對楊康說：“這就是你親生父親的名字！”

隨後，不接受生父的楊康，發招阻止楊鐵心帶走包惜弱。楊鐵心用鐵槍一擋：

兩人手力齊迸，那鐵槍年代長久，杆子早已朽壞，喀的一聲，齊腰折斷。（修訂版第十回）

如果弗洛伊德能看看這段小說，他一定會覺得：楊家鐵槍妥妥就是丈夫的象徵。鐵槍被迷戀和收藏的時候，丈夫就“大丈夫”；鐵槍生鏽斷杆，丈夫就要被KO。金先生也是這樣安排的。槍杆折斷後，楊鐵心夫婦為了不連累丘處機，用奪來的一柄花槍自盡身亡。包惜弱迷戀的鐵槍頭又被楊康收存，後來用它殺了歐陽克。如果這把鐵槍就代表楊鐵心，那麽歐陽克的喪命，就是被他圍攻致死的楊鐵心，借兒子的手完成了復仇。

祖母、父親、母親都比較戀物，金先生也不想讓楊過例外。

這些也說明，所有這些戀物行為的背後，不都是段譽式的閑情逸致。它們可能隱藏著不止一個悲傷的故事，構成了楊過家族史的一部分。

下期預告：

韋小寶的書單

做書原創文章 轉載請聯繫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