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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班機背後的中國民航:安全壓力大,人都緊繃著

2018年5月14日,川航故障飛機在停機坪檢查。(視覺中國/圖)

全文共5316字,閱讀大約需要12分鐘。

從重慶到拉薩的班機,機長劉傳健飛過不下100次。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晴空無雲之下,一塊風擋玻璃,將會讓他上演怎樣的生死時速。

中國良好的安全飛行紀錄,源於進入21世紀後民航的全方位改革和管理現代化。然而隨著國內市場的快速發展,航空公司面臨的運營壓力也越來越大。

本文首發於南方周末 未經授權 不得轉載

文 | 南方周末記者 杜茂林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初曈

119名乘客和9名機組人員的生命,險些停在5月14日,中國民航的飛行安全天數紀錄也差點停在2820天。

這已經是中國史上最好的安全紀錄。對飛行員來說,他們的每一次安全飛行,都是在創造歷史。

機長劉傳健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晴空無雲之下,層巒疊嶂間,將會上演怎樣的生死時速。

東航飛行員何超,或許對此深有體會。他是上一次拯救災難的英雄。2016年的上海虹橋機場,兩架空客飛機僅差3秒,就會相撞。

同樣的一道飛行弧線,喜劇還是悲劇,往往只是一步之遙。這壓力足以把每個人壓得無力動彈。

劫後餘生的慶幸之後,越來越多反思的聲音開始出現:在中國民航市場快速擴張、運營壓力空前的今天,萬一遇上安全事件,也只能期待自己遇到英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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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安全紀錄,緊繃的人

“這機長真牛。”

發來簡訊的是西南某航空公司的90後飛行員吳明(化名)。此時,他正在四川某地進行每半年一次的複訓考核。他剛進航空公司兩年多,如今已作為副駕參與每次飛行任務。

讓吳明讚歎的是,5月14日川航3U8633遇到的風擋脫落的情況,在平時的飛行訓練中並不會出現。“完全靠飛行員的應變和抗壓能力。”

累計飛行六千多個小時的南方某航空公司機長張文(化名)也確認,平時訓練中,會考察遇到風擋出現裂紋時飛行員的應急能力,但風擋突然脫落,是無法模擬的。

讚歎完機長的臨危不亂,吳明也感到慶幸,中國近年的安全紀錄繼續保持了“清白之身”。

數據顯示,2013-2017年,中國民航運輸航空百萬小時重大事故率、百萬架次重大事故率、億客公里死亡人數均為0。

2017年10月,中國民航局公布了一組數據:自2010年8月至2017年9月30日,中國民航實現運輸航空安全飛行85個月、5400多萬小時,創造了歷史上最好的安全紀錄。

這樣的安全紀錄就像一張發亮的白紙,以至於讓人覺得,紙上出現一點細小的痕跡,都是破壞。

上一次中國民航安全紀錄維持在了2102天,直至2010年的伊春“8·24”空難。

身為飛行員的張文和吳明,在採訪中均不止一次提及此事。或許是因為,伊春空難的原因正是飛行員失誤。

航空業內部流行著這樣一種說法:“人”在未來依然會是飛行安全最大的挑戰。其中,不僅包括飛行員、維修人員,還有空中管制人員、管理人員等。

“中國對飛行員的考核非常嚴格。”張文笑稱,同世界其他國家相比,中國飛行員的項目考核,簡直像是在考“奧數”。

和汽車駕照一樣,在中國對飛行執照的管理,也實行吊銷制度:同為12分,每次出現人為操作失誤,就會扣分。“扣完12分,執照就會被吊銷,若還想從事飛行工作,需要重考。”張文透露。

在保證飛行安全的各環節中,同樣緊繃著這根弦的還有維修人員。張文回憶起一件往事。

某天下午北風嘶叫,氣象很冷。在停靠某機場後,張文還要返回出發地。飛行之前,天空突降冰雹,這引起了機組人員的注意。張文和機組人員從駕駛艙出來,再一次繞機檢查。他們發現機身上有“坑”,於是向機務人員申請了覆核。

得到反饋後的機務人員,在檢查後,確實發現有“凹坑”。經商量後,決定暫時不走。而在同一時間到達機場的某航空公司飛機,並未提出質疑,仍然起飛。到達目的地後,該航空公司飛機經檢查確實不適宜起飛。

張文等機組人員的做法,得到了民航局的表揚。“這也說明,機組和機務人員的判斷,有時顯得極為重要。”張文解釋,“每一個細節,對飛行工程而言,都舉足輕重。”

某飛機維修工程有限公司的維修人員透露,在中國內地,飛機維保工作非常嚴格,對零件的檢測甚至會比施工手冊上建議的時間要提早,為的就是要確保問題能盡早被發現。“像此次川航脫落的風擋,無論航前、過站還是航後,機務都會檢查。”

安全這道緊箍,戴在航空公司每一個員工的頭上。誰也不願把紀錄砸在自己手裡。“就像一支球隊已經50場不敗,不敗紀錄延續下去,背負的壓力也會更重。”張文說。

每一次出現的航空安全問題,總會引發輿論熱議,對越來越多像吳明這樣的年輕飛行員而言,壓力正在無形中累積。

5月16日下午,川航3U8633班機重慶—拉薩機組媒體見面會在四川航空大廈舉行。圖為川航3U8633班機機長劉傳健。(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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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未公布事故征候率排名

從重慶到拉薩的班機,劉傳健飛過不下100次。和每次一樣,在飛行之前,他和副駕駛都會進行例行的繞機檢查。從機頭的左側,到右側,再繞著整個飛機看一遍,一趟下來,需要15-20分鐘。

“每個飛行員都會這樣做。”機長張文介紹。

從輪胎到雷達罩,再到機翼、機尾,都在檢查範圍之內。在這以前,機務部的檢修是不可缺少的程式。檢修後,機務會向機組人員說明飛機情況,並在允許起飛的本子上簽字。

劉傳健也簽了字。上午6時26分,飛機起飛。除了飛機起飛時本該有的震動,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接近萬米高空,飛機突然強烈搖擺,客艙內氧氣罩脫落,緊接著是明顯的下墜感。5月14日早上經歷的一切,對乘坐川航3U8633的旅客來說,就像“在鬼門關走了一圈”。

一門之隔,駕駛艙內情況更為凶險。風擋脫落,機艙瞬間失壓,副駕駛幾乎被甩出機外。這樣的情節,過去,旅客或許只在電影中見過。

看到川航3U8633緊急備降的新聞,張文有過兩次判斷。

第一次,剛看到新聞時,他以為只是風擋出現裂紋,才導致備降。“這樣的情況在民航發展史上並不少見。”

第二次,當得知是整塊風擋在高空脫落,他修正了自己的說法,用“非常驚險”替換了“並不意外”。

這是中國民航史上第一次出現風擋在飛行中突然脫落,在世界民航史上也只是第二次,上一次還要追溯到1990年的英航5390事故。

這些飛行流程,就像刻在心上一樣。張文知道,飛機被放行,遠比大眾想象的要複雜,即使是機艙做清潔的大嬸一不小心刮花機艙門,也可能會令整架飛機不能起飛。

重重的安全保障和監測,使他堅信,此次川航風擋直接脫落必是事出突然。“如果起飛以前玻璃已經出現裂痕,無論機務還是機組人員,一定能看到。”張文說。

從國家民航局5月15日的通報資訊來看,該飛機當日無保留故障項目,脫落的風擋為原裝件。自2011年7月26日新機投入運營至事發前,未有任何故障記錄,也未進行過任何維修和更換工作。

2018年5月16日,被稱為“英雄機長”的劉傳健在機組媒體見面會上。兩天前,川航3U8633在飛行途中因風擋玻璃破裂脫落而緊急備降,媒體用“史詩級備降”來形容機組人員的此次應急壯舉,同時也聚焦飛行安全壓力。(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如今,這一切都成了過去式。

“後續的調查至關重要。”在張文看來,只有找到了原因,航空公司才能以此分析和改正,從而補上安全系統管理中漏掉的一環。

《航空知識》雜誌主編王亞男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隨著航空技術進步,單一因素造成空難的可能性已越來越低。有時候,有些缺失單獨存在時,往往因為不足以構成災難而被忽略,但當它們湊在一起,卻足以致命。

事前積極預防,事故後及時補漏,是最有效的手段。

目前,全世界最為通行的做法,是將風險管理做法系統化,使公司全員明確知道自己在安全中扮演的角色,及時發現問題,降低空難發生的幾率。

除了公司系統化管理,約談作為一種頗具特色的中國制度,在航空業監管中,時常出現。

公開報導顯示,2017年6月9日,西南民航局曾就安全問題對四川航空實施了行政約見,但未詳細描述四川航空涉及的問題,只是指出四川航空此前人為原因不安全事件多發,安全形勢較為嚴峻,在飛行員疲勞管理、工具器材管理、運行系統建設、航衛工作流程、外籍飛行員管理等方面存在問題。

事實上,航空飛行並非只有安全和事故兩種情況,中間有許多的空白地帶,專業人士把它稱為征候率。它是指在航空器運行階段或在機場活動區內發生的與航空器有關的,不構成事故但影響或可能影響安全的事件。

一般分為四種情況:運輸航空嚴重事故征候、運輸航空一般事故征候、通用航空事故征候和航空器地面事故征候。

張文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了中國民用航空局2015年發布的《民用航空事故征候》,其中關於每一種情況,都有著明確清晰的定義。像2016年東航和此次川航這兩起,都屬於運輸航空嚴重事故征候。

網傳民航總局2018年第一季度公布的事故征候率,川航以1.4排在第一位,但這一數據的真實性待考。某航空公司負責宣傳的工作人員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最近幾年並未出現公開的事故征候率排名。據王亞男了解,事故征候率可能會影響航空公司的營收,一般不會對外公開。

飛機渦輪機的發明者德國人帕布斯·海恩曾提出一個在航空界關於安全飛行的法則:每一次嚴重事故的背後,必然有29次輕微事故和30起未遂先兆以及1000起事故隱患。由此可見,數據監控的重要性。

“征候率作為重要的參考數據,每個航空公司具體是多少,民航一定是實時監測。”王亞男說。

在中國民航局官網上,南方周末記者隻查閱到2016年民航事業發展統計公報。報告顯示,2016年,全年共發生運輸航空事故征候519起,其中運輸航空嚴重事故征候18起。嚴重事故征候和人為責任原因事故征候萬時率分別為0.019和0.039,均較好控制在年度安全目標範圍內。2016年,全行業共有37家運輸航空公司未發生責任事故征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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擴張的每一步都是壓力

王亞男把良好的安全紀錄歸功於中國民航的高強度安全管控。“在其他航空大國,可能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一樣,把安全放在如此突出的位置。”

一個簡單的例子,在中國,幾乎看不到服役時限超過20年的客機,更新速度很快。“但每個航空公司的資源是一定的,把更多資源投入到安全上,其他方面,例如服務品質必然有所犧牲。”

回頭來看,中國的民航發展經歷了一次涅槃重生。從1992年-1994年不到3年的時間裡,連續發生了6起空難,遇難人數474人。

這就是空難,意味著死亡。

進入21世紀,中國飛行情況明顯改善,10年的時間裡共發生了三次空難:2002年大連“5·7”空難、2004年包頭“11·21”空難、2010年伊春“8·24”空難,遇難人數共211人。

多名採訪對象均表示,中國良好的安全飛行紀錄,源於進入21世紀後中國民航的全方位改革和管理現代化。除引入西方CRM機組資源管理以外,各航空公司都有專門部門研究QAR飛行品質以及分析事件數據,從而提高安全品質。

航空業的生態系統正在悄然發生變化。“隨著亞洲市場的競爭越來越激烈,航空公司面臨的安全挑戰只會越來越大。”張文說。

國際航空運輸協會2017年發布的報告指出,全球航空客運量在2017年超過40億人次,到2036年將刷新至78億人次,其中新增數量中超過一半將來自亞太地區。報告同時預測,以抵達離開中國的國際班機和中國國內班機的客運量計算,中國市場將於2022年超越美國市場,成為全球之首。

經濟實力的快速增長,也推動著亞太航空市場的加速擴大。可想而知,未來的亞太地區空域、機場將前所未有地忙碌。而這種擴張的每一步都是一種壓力。

“運營壓力大是中國民航運輸的現狀。”王亞男說。在他看來,民航未來的安全壓力就在於:如何保證市場擴大的同時,繼續維持低事故率。

張文舉例說,飛行員不夠就是個嚴重問題。“雖然全球都一樣,但在中國更為明顯。”《2017年中國民航駕駛員發展年度報告》顯示,截至2017年12月31日,中國民航駕駛員有效執照總數為55765本。而據中國民航網報導顯示,美國在2015年擁有資質的飛行員就有59萬人。

供需矛盾在客觀上製造著安全壓力。民航局規定,飛行員每個月的飛行時間不超過100個小時。在此範圍內,國企三大航的機長正常月的飛行時間大約為80小時。“這是靠著安全線在飛行。”孫文說。

成都雙流機場,工作人員上班2小時強製休息30分鐘。(視覺中國/圖)

2017年8月29日,《大型飛機公共航空運輸承運人運行合格審定規則》CCAR-121第五次修訂通過。修訂稿在飛行時間方面新增年900小時的“天花板”,以降低飛行員的疲勞系數。

這也意味著,需要更多的飛行員來完成飛行任務,從而加劇了本就嚴重的飛行員短缺。倘若以新人或者擢升副駕進行填補,卻也相應地增加了安全的隱憂。

另一個數據是,中國航空器駕駛員執照總數的同比增長率在2015年達到峰值14.1%後,連續下降,2017年降至10.4%,為五年來最低。

另一航空從業者透露,一方面是班機增加,另一方面沒有足夠的新鮮血液,工作強度變大,班機繼續增加,依然沒有新鮮血液的補充,工作強度更大。“由此產生了惡性循環,鏈條越繃越緊。”

新航線的不斷增加,維修員和空管員因高負荷工作和低薪酬的不斷流失,也在撕扯著中國航空安全的紅線。

2016年10月東航差點上演的兩機相撞事件,讓這些問題浮出水面。在此之前,東航四個月內就因兩次事故征候上了兩次熱搜。

飛行安全要繼續維持甚至進步,每一步都是挑戰。孫文說,“從航空大國到航空強國,僅是一字之差,背後卻是體制改革創新與否。”

以飛行員培訓為例,中國的飛行員來源較為單一,主要通過軍轉民和公司培訓,無論是哪一種,培訓成本都較高。相較之下,美國飛行員的“搖籃”則是通用航空。再加上靈活的培訓和考證制度,使得美國僅擁有航空公司運輸駕照的就有15.3萬人。

私下裡,張文和他的同行們常常交流這些問題。在他們看來,制度的掣肘在民航領域的很多方面暴露無遺:中國空域向民航的開放率不足40%;中國通用航空的發展速度依然緩慢,飛行學校的數量仍然不夠……

鮮有人知道,此次川航3U8633事件中,西部戰區空中作戰指揮中心也發現了意味著緊急情況的“7700”編號。他們迅速叫停了正要起飛的飛機,並將雙流機場北部空域借用民航調配,才得以保證川航3U8633以最短航路、最少時間成功備降。

5月16日下午,備降已經過去兩天,川航召開了媒體見面會。會上首次披露風擋脫落的過程,先出現了裂縫,機長髮現後迅速發出了求救信號,不到一秒後,整塊風擋就炸開了。

在航空業待的時間越長,張文對中國民航發展的關心與日俱增,他說:“我們必須明白這架飛機的風擋是怎麽回事。”

(南方周末記者張笛揚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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