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川航3U8633劫後餘生:好比一輛特斯拉變成手扶拖拉機

5月14日,從重慶飛往拉薩的四川航空3U8633次班機在成都區域巡航時,右座前風擋玻璃破裂脫落,隨後飛機備降成都雙流國際機場,乘客陸續走下飛機    圖 / 乘客樊愛華提供5月14日,從重慶飛往拉薩的四川航空3U8633次班機在成都區域巡航時,右座前風擋玻璃破裂脫落,隨後飛機備降成都雙流國際機場,乘客陸續走下飛機    圖 / 乘客樊愛華提供

  川航3U8633 劫後餘生 | 一種關注

  仍有未知在等待他們,是一種幸運

  夢 醒  

  5月12日夜裡,陳崇芳做了一個夢。鵝毛大雪從空中飄落,一朵一朵,掉到她的身上。她伸手去接,一口氣竟吹到了別人頭上,“看著就像戴孝一樣。”她猛然驚醒,摸出手機搜索,“解夢”網頁寫著,“夢見身上的雪花或殘雪不掉落,預示不久會有喪事或重大變故災難發生”,“打算出門的人夢見大雪滿地,建議延後幾天再出行”……

  一周前,陳崇芳買好了川航3U8633重慶飛拉薩的機票。

  同行的還有表侄女丁雁和三姐陳崇淑,她們準備到拉薩開個川菜館,找好鋪子就立馬開張。陳崇芳想著自己的夢一向很準,睡不著。早上不到7點半,她推門而出,一句“我走了”說得很重。老公感到異樣,但也沒說什麽,怕忌諱。

  坐上成都開往重慶的動車,陳崇芳仍有些惴惴不安,想著是否要改期。直到媽媽打來電話,說舅舅病死了。她以為夢裡預示的災難這就過去了。她決定放下心事。三姐快50歲了還沒坐過飛機呢,她平時跑公路客運,這會兒正碰上修路,難得休息,可以拉上她去拉薩一起耍耍。

  四川隆昌的小艾也是第一次坐飛機。老公曾世彬去西藏阿里做建築工,同行的還有十多個老鄉,她是唯一的女人,跟去幫他們做飯。重慶到拉薩這趟班機,包工老闆買的票,其他人都飛過好幾次了。要不是前年修房子,前夫卷了錢賭博、欠下20萬巨債,小艾不會和現在的老公交往,自然也就不會有這趟西藏行。她想,自己在西寧呆過,高原反應不算什麽。

  13日傍晚到了機場附近的旅館,他們走了好幾裡路,找到一個川菜館。男人們喝酒吃肉踐行,人均花了80元。吃著25元一斤的水煮魚,小艾開心不起來,她本想坐到一邊吃碗面,但老公拉不下這個臉。出門前媽媽拉著他倆說,在外有錢也要想著沒錢的時候。

  為錢的事,她少不了跟老公吵架。回到旅館,她的眼睛生澀地發疼。老公抱著五瓶礦泉水進來了,她埋怨他又浪費錢,誰知他說是庫房“順”來的,令她更為不安。每次出門她總是睡不好,迷迷糊糊1點多就醒了。她設定好的鬧鐘到凌晨3點半才會響。

  周詩鯉是凌晨4點起床的。前一天下午,他本該登上另一趟班機。在廣州做電子產品銷售的他,負責西藏區域業務。這次差不多是第十次飛拉薩了,他竟然跑錯了航站樓。沒趕上飛機,只得改簽次日最早6點05的班機,還能趕上中午前到拉薩。他在重慶的網咖消磨了大半日,清晨昏昏沉沉走進客艙,在12E坐下,只想吃點東西趕緊補個覺。

  天色還早,陳崇芳感到客艙裡有點死氣沉沉。小艾則有點失望,飛機沒有她想象的大。她和老公分別在14D和15D前後兩個位子坐下。陳崇芳從他們身後的16D,換到了丁雁坐的17排。怕19排的三姐第一次坐飛機害怕,兩人又費勁一起換到19排。

  三人並排,趁著起飛前,“臭美”來張自拍合影,心情好多了。丁雁大大咧咧慣了,“三姨別怕沒事,我買的保險是百萬身價,飛機出事賠價500萬,開汽車出事賠價200萬……”陳崇芳聽著不舒服,沒作聲。

  坐在靠近安全出口一排中間位置的火鍋大廚吳生,從廣州回重慶探親時,偶然碰到一位在西藏拉薩做火鍋的朋友,此行準備去他那幫把手。買飛機票時,他頭一回加購了一份保險。事後,他自己都感到詫異,不知當時是怎麽想的。

  絕 望  

  川航機長劉傳健睡在公司。和往常一樣,他按時進入準備室工作。第二機長梁鵬拿給他與前台溝通的資料。進入駕駛艙後,按慣例對飛機內外部進行檢查,沒有問題。

  上午6點26分,這架川航注冊號B-6419的空客A319飛機,載著119名旅客和9名機組人員,從重慶江北機場起飛。16分鐘後,飛機飛行高度達到9800米(約32100英尺),進入成都區域。

  氣象非常好。劉傳健心情輕鬆,感到完成今天的飛行任務將是非常愉悅的一件事。

  三姐人胖,解了安全帶,陳崇芳發現後,給她重新系了兩次。用早餐前,陳崇芳去了趟洗手間。飛機顛簸了兩次,她知道這是氣流影響,沒覺得害怕。回到位子上,她吃了一小袋甜瓜,空姐又給她夾了個熱玉米。

  剛咬了一小口,聽到“蹦”的一聲,她的腦子一片空白,本能反應就是勾住身邊三姐和侄女的胳膊。她緊緊閉上眼睛,再睜開,意識到這不是夢。

  有人哭了起來,有人叫出了聲,“我們要死了。”所有人心裡回響著同一個聲音,完了完了。

  這時是7點08分。駕駛艙內,機長劉傳健此前先是聽到一下爆米花般的爆裂聲,轉頭一看右側風擋玻璃出現了網狀裂紋。他第一反應是用手指輕輕摸一下,有些割手,一定是裡層壞了。這意味著飛機承受力下降,可能發生故障。

  劉傳建畢業於空軍第二飛行學院,是A320機型B類教員,學員淘汰率接近80%。風擋玻璃爆裂是訓練科目之一,他對操作程式並不陌生。但以飛機目前的高度和時速,決不能掉以輕心。

  “風擋裂了,我申請下高度,備降成都……”劉傳健抓起話筒向地面空管部門報告。他同時彎了下右手食指,給副駕駛徐瑞辰比了“7”的手勢,讓他發出一個7700遇險信號。話音剛落不到一秒,一聲巨響,整塊玻璃被吸出艙外。

  劉傳健睜開眼,沒有系肩帶的徐瑞辰,半個身子已經在外面,全靠腿部安全帶固定。劉傳健試圖去抓卻抓不到,他當時心裡也喊,“完了,完了。”

  玻璃爆炸瞬間衝擊力,相當於一塊玻璃上放了一台大型SUV汽車。玻璃碎片劃傷了徐瑞辰的面部和手,上衣被撕裂成條縷。20秒後,沒了內外壓差,徐瑞辰才順風爬了進來。

  狂風灌入駕駛艙,溫度驟降至零下40度,氣壓僅有地面的1/4,飛行員個個身體被吹得扭曲變形,耳膜甚至有破裂危險。

  像這樣身處9800米的高空,普通人30秒就會意識模糊。

  整架飛機開始劇烈抖動,劉傳健看不清儀表盤,只知道下行速度在不斷增加。控制自動駕駛的FCU(飛行控制組件)面板被吹翻,許多飛行儀表失靈。好比一輛特斯拉變成手扶拖拉機,他不確定表述資訊是否正確,空速一直在增加。兩個螢幕顯示,滿滿的全是故障。

  留給劉傳健的反應時間以秒計數——右手別扭地去拿左側的氧氣面罩,但在強氣流衝擊下沒法拿起來戴上;注意力全在左手,握住駕駛杆,收光油門,努力控制飛機姿態。

  駕駛艙門被氣流撞開幾次,乘務員趕緊去關上。風呼呼地湧進客艙,燈光驟滅,噪聲淹沒了所有太空。黃色氧氣面罩彈落在每個人面前。坐電梯都會暈的小艾徹底懵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該怎麽辦,使勁撈也沒撈下來。後座的曾世彬急了,迅速解開安全帶,站起身幫她戴上面罩。“幸好我老公沒跟我說怎麽回事,一說飛機出故障,那只有死了,我肯定就嚇哭了。”

行李掉落,餐盒翻飛,客艙內瞬間一片狼藉  圖 / 乘客樊愛華提供行李掉落,餐盒翻飛,客艙內瞬間一片狼藉  圖 / 乘客樊愛華提供

  行李掉落,餐盒翻飛,客艙內瞬間一片狼藉。事後,小艾才感到慶幸,自己沒有按本意選擇南瓜粥,她怕燙傷自己或別人。空姐周彥雯當時還在分發餐盒,被失去控制的餐車撞了腰,跌在地上。兩邊的乘客扶起她。陳崇芳瞥到,有一個瞬間,她和對面的空姐對視了一眼。

  那一眼,陳崇芳看到的只有絕望。

  遺 書  

  聽到巨響,擔心機長和副駕駛失能,正在客艙休息的第二機長梁鵬立刻走進駕駛艙。他看到飛機正帶著坡度轉彎,下邊都是山。幫機長戴上氧氣面罩後,他在位子上坐好,系上安全帶,拿出電子飛行包,告知機長拉薩的失壓程式,幫助他導航。

  客艙氧氣面罩一般可供氧約15分鐘,飛行員必須盡快將飛機下降到安全高度,即無需額外供氧的10000英尺以下。要是飛機沒有晚點21分鐘,在青藏高原的層山疊巒中,最低高度必須保持在24000英尺,機組成員將很難支撐到掉頭出山,結局無法想象。萬幸,他們現在還在青藏高原與成都平原交界的東南邊緣。

  “當時儀表指示時速相當於800公里左右,耳朵裡聽不到任何聲音,過了一段聽到全是噪音。(機組成員之間)只能靠手勢在交流,沒有辦法和旅客溝通……第一時間非常恐懼,飛機完全可以控制了,就不恐懼了。”劉傳健說,他用了五分鐘左右將飛機控制到穩定狀態,之後才逐漸感到冷,短袖製服下的雙臂和手指幾近凍僵。憑借13660小時的總飛行時間、該航線上百次的飛行經驗,他戴著墨鏡,頂著刺眼的逆光,成功返航回到成都平原,在高空劃出一道“杓子形”軌跡。

  四分鐘內,飛機從32000英尺降到24000英尺。又過了五分鐘,飛機繼續下降,直至10000英尺以下。劉傳健一直在糾結,選擇怎樣的下降速度。盡快下降高度,機組成員受的衝擊力就更大;如果慢一些,他們要在嚴寒、缺氧的環境下堅持更久。劉傳健選擇了適中的方案,保證機組安全。

  飛行狀態穩定後,劉傳健繼續操縱飛機,一刻都不松手。雖然心裡感覺“安全多了”,但每做一個動作,他都仍然非常糾結,可用可不用的設備也堅決不用,“我就生怕它因為故障造成飛機姿態的變化,如果姿態無法控制,所有的安全,前面的工作都白費了。” 

  客艙內,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能否脫險。除了乘務員的喊話,“請相信我們,機組人員有能力讓大家安全著地”,乘客們陷入一片死寂。

  十年前,陳崇芳正在成都金花鎮上開面館,離雙流機場不遠。地震時,“聽到轟轟的聲音,還以為是飛機掉下來,把房子給拱了。”此前一晚,她也做了一個不祥的夢,她上了一輛公車,跟著又有很多人抬著豬籠上來。就像救護車一樣,它是從後面開門的。

  陳崇芳從沒想象過飛機直往下掉是什麽感覺,“一層一層下倒不害怕,這次是直下。我們三個人三隻手緊緊疊在一起,另一隻手抓緊扶手,手心裡全是冷汗。”

  吳生經歷了“比過山車還厲害”的下墜失重感。空姐讓他守住安全出口,不要亂動,他的耳朵嗡嗡的,點了點頭。很快他感覺要“守不住了”,手裡的氧氣面罩好像是癟的,吸不出氣,缺氧到近乎昏迷。他“一心一意想著家裡”,湧起“太多太多不捨”:自己30出頭,還那麽年輕,老婆孩子都在重慶家裡,女兒才剛滿歲……

  不甘心的還有火鍋店40年的事業。他是第二代傳承人。當年小學文化的他下跪拜師成為大弟子,跟著師父把店從重慶磁器口一個小店做到現在幾個城市分店,“所有配方都在我身上,到現在還沒有物色到一個好苗子當徒弟,可別在我這裡失傳了。”

  “我一直以為我不畏懼死亡,可當你真真切切面對死亡又無能為力時,我像是在沸水裡的魚,一點點被死亡侵襲。”周詩鯉透過窗戶,看到一座冰山就在機身下不遠處。往事在腦海裡一一閃現,他很想抽支煙,寫一封遺書,卻不知從何寫起。

  吳生看到前排的女孩子哭得厲害,第二次直降,他也開始流淚。看到不少乘客在拍影片,他猜想,“反正都要死了,又沒有叫寫遺囑,把這個拍了也許以後還可以流傳下去。”

  飛機逐漸平穩,恐懼和壓抑卻無法散去。見三姐在抹眼淚,陳崇芳死撐著鎮靜,不斷安慰她沒事沒事。兩天后,她才從三姐夫口中得知,三姐出發前也做過一個夢。夢裡有兩條路,一條下去,一條上去。有人守著往下那個漆黑的門洞,說了句,“你太胖了,這門你過不去,你還是上去吧。”

  落 地  

  “MAYDAY,我在崇州盤旋”,“MAYDAY,座艙釋壓”。

  7點24分,接管副駕駛任務的梁鵬,繼續不斷向地面管制部門盲發遇險資訊。一邊還幫機長和副駕駛按摩,緩解寒冷。

  地面已經可見,飛機時速還在400到500公里。“雖然當時的飛行速度依然很快,整個人的面部感覺都被風吹變形了,但這時候我的心裡就踏實多了。”建立02R盲降、準備落地,慢慢見到跑道,劉傳健越來越有信心。

  地面上,接收到“7700”遇險代碼,所有值班管制員早已進入緊急工作狀態,指揮空中六架飛機緊急避讓,同時協調軍方配合特情處置。成都雙流機場,跑道外的八架飛機在空管指揮下立即停止起飛,停機坪上的15架飛機停止推出。

  7點42分,川航3U8633飛機安全落地。劉傳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和梁鵬握了手,聽到彼此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還活著。”客艙內,有人歡呼“安全了”,也有人鼓起掌來,更多人驚魂未定,手腳發麻。

  這可能是人生最漫長的34分鐘。“真沒多想,容不得多想。前十分鐘大家考慮自己的安全,氧氣面罩掉落就集中精神在吸氧。逐漸吸不出來了,感覺飛機在急速下降,就想知道是什麽原因。等到飛機漸漸平穩,噪音仍然很大。剩餘十分鐘的時候還是恐懼,看到下面的山,擔心會不會第二次出問題。”做工程生意的趙強,等看到草坪時才松了口氣。隔壁乘客有做監理的,也有銀行職員。他們隨意聊著天,緩解緊張情緒,至於聊了什麽後來都不記得了。

  飛機停穩了不會再爆炸吧?直到走下舷梯前,陳崇芳的心還是懸著的。她第一個給老公打電話,“我差點見不著你了。”一問飛機在哪,她說重慶,老公掛了電話差點就要訂動車票。那時兒子在家沒睡醒,還以為媽媽是到了拉薩有高原反應要回來。

  丁雁和老公在電話中開玩笑,“飛機出故障我差點死了,不過沒死成,不然你可以找個新人了。”她看到周圍很多人在打電話報平安,故意換種方式說話,“我死了你高興吧?”而周詩鯉在吸煙室抽完煙,平複了心情,才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一個勁地說“我愛你”。

  也有很多人不願打這個電話。在川航的安排下,大部分旅客改簽了3U8695班機,12點09分從成都起飛,下午2點左右就到了拉薩。趙強和吳生都不敢再飛,買了下午回重慶的動車票。趙強挖空心思PS了車票的始發站,對家人謊稱公司臨時安排到外地出差,沒去成拉薩。他常年在空中飛,不想讓他們因這次事故從此為他擔驚受怕。

  吳生回到重慶表弟家休息,兩天沒有主動聯繫妻女,擔心一聽到她們的聲音就哭出來,收到簡訊也隻推說公司事情很多,很忙。第二天,他猶豫要不要買機票回廣州時,又重現飛機失事的窒息感,只得轉而選擇八小時車程的高鐵。他從沒有那麽狼狽過,飛機剛落地就嚷嚷著要馬上下去。

  馬孝兵很想打電話,卻不知道能打給誰。“不比有錢人,我的命不值錢。我們算什麽,一百個螞蟻,踩死就踩死了。”他孤身一人已經多年,唯一的念想只有讀初三的女兒。她寄宿在姐姐家,他則租住在街對面,即使不出外打工,他也只在周末去看她,“父女之間不用多說什麽,心裡有彼此就夠了。”每個月他定期給1000元生活費,算是筆不小的負擔。

  一下飛機,他就和老鄉們開始為誤工發愁:西藏怕是去不了了,建房子得高空作業,肯定忌諱。已經花的路費還得倒賠給工頭。以前每年5月老闆包車、買好機票,等10月份乾完活再回老家。400元一天的工錢,比起內地高上不少;穿棉襖抗凍、適應高原反應,也好過夏天工地的酷暑。他們找不到更好的營生。

  看到趙強正高聲與地勤人員交涉,他們便圍了上去,想讓他幫忙。趙強最初提出想見機長,卻被告知他已被帶走協助調查。隨後他又提出好幾點問題:飛機故障是什麽原因?以後的心理疏導問題怎麽辦?趙強在航站樓呆了一個小時,沒能得到令他滿意的答覆。

  兩天內,“英雄機長”、“史詩級迫降”在網絡上鋪天蓋地,他更覺得不是滋味,“作為乘客我們非常感謝機長把我們帶回地面,但輿論一味導向讚頌機長,是不是走偏了?如果沒有這次事故,也就沒有這個英雄人物,川航不能借此逃避責任。”

  “感謝氣象,感謝延誤,還有離不開乘客的有序配合。多重因素決定了這次能幸運迫降成功。”趙強感歎。

  出 院  

  陳崇芳當時顧不上聲討,眼裡只有乾嘔、瀕臨休克的姐姐。“你們是幹什麽吃的,快叫120啊”,她急得直“跳蹦子”。另一邊,沒吃幾口早飯的小艾,也抑製不住地嘔吐起來。包括他們在內的27名旅客和兩名機組人員,隨後被送往成都市第一人民醫院,貼上傷情程度不一的紅、黃、綠標簽,留院觀察。一群人裡,最小的18歲,最大的54歲,七名女性,22名男性,半數是隆昌工人。傷情更嚴重的副駕駛徐瑞辰和乘務員周彥雯,分別收治於急診綜合和骨科病房。

  為緩解耳鳴頭暈症狀,他們分批接受了高壓氧艙治療。在那裡,陳崇芳遇到了徐瑞辰,連忙向他道謝。他右眼淤青,臉上手上都是擦痕,說了句,“我今天半個身子都在外頭,差點沒命了。”陳崇芳沒敢接話,“不敢想象那種滋味,他是怎麽挺過來的。”

  走進高壓氧艙前,陳崇芳再三確認,“男同志,你們再把兜裡摸一摸,手機、手錶、充電器,所有電子產品,尤其是打火機,千萬不能帶啊。飛機上沒死成,在這兒死了就劃不來了。”高壓氧艙的封閉環境,讓她恍如回到出事機艙,尤其關門那聲“嘣”,更是心有余悸。做過兩次治療,陳崇芳怎麽也不肯再做第三次。

  成都四院精神科專家受邀來做心理評估。專家問他們,現在有什麽想法,去西藏幹什麽,還有沒有恐懼感,有沒有造成經濟損失。陳崇芳和丁雁都不買账,疑心重重。“你是心理專家嗎,我怎麽覺得你在調查我們?”對方在表格上勾勾畫畫,笑而不語。

  馬孝兵也神經緊張。住院第二天早上他覺得胸悶咳嗽,想問醫生用藥,醫生沒反應,他堵了口氣。中午,幾個兄弟買來煙酒,排憂解悶,有人問起便嘟囔,“我們全部都是死人了。”

  便衣保安過來警告,馬孝兵感到對方有意挑釁,言語衝突中給了對方一拳,很快就被更多保安圍扣在地,帶去拘留。在場勸架的住院乘客群情激奮,“你們沒有經歷過生死一刻,根本就不了解我們受害者的感受!”

  馬孝兵關到晚上才放出來,罰了500元,也不覺得後悔。當晚,醫院評估所有乘客已符合出院標準,川航工作人員給他們結了账,安置到各個酒店,次日各自返程。

  5月15日晚,陳崇芳(中)、陳崇淑(右)姐妹與表侄女丁雁(左)出院後聚餐,慶祝從川航3U8633“重生”

  “今晚上我們想怎麽喝就怎麽喝,慶祝我們第二次重生!第一次是媽給的,第二次是機長給的!”陳崇芳一家找了家牛肉火鍋店聚餐,乾杯慶祝出院。朋友在“全民K歌”軟體上開了個房間,陳崇芳點了首《朋友》,謝謝他們的關心,“能在這喝酒就是種幸運。以後只想高興開心的事,下一步路怎麽走,換種活法也是可以的。”

  看著老婆情緒激動,老馬心疼極了。他知道她跟著他沒享過福。從菜市場擺攤每天賣幾碗涼面,到開出自己的鋪子,買了房,供兒子學美術、上大學,“兒子長大了就快畢業了,咱們經濟條件也剛剛好轉,要是她走了,你說那多遺憾啊。”

  他請了三天假在家陪她。她一天都沒下床,剛開始打盹身上就發抖,晚上打雷還被嚇醒。有一陣子她心裡突然很不舒服想大喊,手腳發麻抽筋,老公給她捏了半天才緩過來。

  吳生拉了個微信群,取名“生死兄弟5.14”。他常把“團結”掛在嘴邊,聽說丁雁想在拉薩開館子,他興奮地表示要技術入股。每天早晚,他總要問候一下群裡的朋友們。包括他在內的幾位乘客,在事故後的頭幾天夜裡,都不得不靠喝酒來助眠。

  微信群裡,大家為索賠問題而焦慮。據初步調查,班機破裂的風擋玻璃是法國空客公司的原裝件,從未有過任何故障記錄,也未進行過任何維修和更換。起訴川航還是空客?大家同意,還得先等最終的調查結果。但主張沒有傷亡情況下的精神損失索賠,誰都沒有把握。目前航空公司最多提供延誤和備降的相關經濟損失賠償。

  “賠200、300的,又有什麽意義呢?”馬孝兵說。不過丁雁堅持,“我們不是討價還價,我們的命才最值錢,我們只是要一個交代。”

赴西藏阿里打工的隆昌老鄉等車回家,行李裡都是過冬的衣物赴西藏阿里打工的隆昌老鄉等車回家,行李裡都是過冬的衣物

  回 家  

  5月16日,隆昌老鄉們包車回家。四天時間,恍如一夢。身上唯一一件短袖已經穿得發臭,大包小包的行李裡塞的都是冬天的衣物。“你們就是從川航出事飛機下來的吧,在電視上都看到了,真是大難不死。”小鎮的小店老闆、村裡的摩的司機,聽到閑談,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經過半天談判,每個人拿到了6000元賠款,涵蓋機票退款、往返路途車費、住宿費、餐飲費、誤工費等因該班機產生的損失。他們曾想請律師谘詢,最後簽字了事,承諾不再向川航索要其他費用(因班機因素導致的未發現的疾病賠償除外)。

  在車上,老鄉們感歎,經此一劫,“回去該吃吃該喝喝”,小艾聽了不高興,回了幾句掃興話,“哎呀命是撿著了,你該吃吃該喝喝,你在家什麽都不乾,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嗎?現在命撿回來了,該怎麽還是怎麽著。”

  之前,他們起哄這對“患難夫妻”,該買什麽紀念品好。曾世彬習慣性氣她,“中國人買什麽紀念品啊,買個頂針最靠譜。”大家哄堂大笑,小艾心想,頂針我也沒見著啊。

5月16日下午,離家第四天,乘坐川航3U8633的曾世彬夫婦回到家中5月16日下午,離家第四天,乘坐川航3U8633的曾世彬夫婦回到家中

  “你這沒良心的,瞧都沒瞧我一眼。”下飛機後,曾世彬曾向小艾埋怨,不關心他。為了幫她帶面罩,他的食指傷了一道口子,在飛機顛簸中身體還彈起來摔到了過道裡。小艾心裡著實感動,只是當時整個人都懵了,注意不到任何事。

  但她記得曾世彬抱著她下車送進醫院,過後笑她“該減肥了”;還記得他在病房逗她吃飯,“就像咬我那樣大口咬”。她曾想和他白紙黑字約定再也不吵架,卻不了了之。住院這晚她又問他,“以後別一出門就吵,你看吵吵吵飛機都掉下來了。以後還吵嗎?”他嘴硬,“吵啊,沒事我就讓你吵。”

  小艾覺得自己命苦,最怕現在入贅的老公和前夫一樣,懶散不成器。剛回家,她忙著收拾臥室,拭去桌子和床沿的灰塵,又把二層樓房拖了一遍。曾世彬開著摩托就走了,她以為他肯定又去打牌了。

  事實上,他是回自己家了。去年此時,父親繼母親之後得癌去世。他在街上買了好多柱香,給父母墳頭分別上香,感謝他們在天之靈保佑,家族所有前輩,也一一祭拜過來。

  驚魂未定,新的陰霾又籠罩了他倆。航空事故後,醫院全身檢查,發現小艾腹部有個腫塊,醫生勸她趕緊回當地醫院看看,該動手術就動手術。“他擔心真的得癌症怎麽辦?他在這家肯定待不下去。我現在倒是平靜,我說我飛機上都沒死,去檢查肯定沒事。”她指指屋前屋後的幾個人家,先後得癌症死的已經有三四個,花掉幾十萬最終也是人財兩空。“哪怕真的是癌症,我也淡定,高高興興,活一天賺一天。”

  死神曾幾次和她招手:去年這時在瑞江打工,吃頭孢過敏,撐到去醫院掛號,突然休克;小時候,她看到祖墳被掏了個大洞,裡面有好看的彩虹,鑽進去了差點出不來,事後家人還用雞血給她辟邪;後來又有一次她兩手撲進了魚塘泥潭裡,喝飽了髒水,一鼓作氣抬出頭來。

  她記得爸爸的人生願望,一個是看到外孫結婚,一個是坐一趟飛機,現在後者顯然要作廢了。幾年前她想過帶一家人坐飛機,去北京旅遊一次,後來欠了債不敢再想。今年春天,桃花開得正盛,她和老公動念去周邊轉轉,結果也因為農活耽擱了。

  傍晚,上小學的兒子放學騎車回家,摔了一跤。他沒問媽媽怎麽又回來了,小艾也不說。在家住了一晚,她就進了鎮醫院,等待手術,尚未確定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

  (趙強、吳生為化名;感謝鄧鬱為此文提供的幫助,實習生宮健子、向思琦對本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李彥麗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