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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 | 四川父親尋子十年,最後卻將親兒子送回養父母家

撰文丨袁琳

編輯丨金赫

出品丨騰訊新聞谷雨工作室

桂宏正10年來一直生活在深淺不一的痛苦中。但像8月29號那般極度的糾結和不甘,他還是第一次體會到。那天他把兒子桂豪送到汕頭小鎮,親手送回到他的養父母身邊。他從汕頭坐飛機回到重慶時是凌晨一點半,就那麽在機場出口呆呆地站著,一直站到天亮。

桂宏正始終想不通這件事。“我搞不明白啊,我是真的搞不明白。”他頻繁重複這句話。跟兒子桂豪相聚的機會,桂宏正等了十年。2009年6月,快滿三歲的桂豪被人販子從四川武勝縣拐走後,桂宏正一刻也沒有放棄尋找。2019年6月,剛好十年,桂宏正從汕頭某小鎮帶回兒子。

那時他激動,興奮,覺得自己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等來圓滿的結局。他沒有想過以後,也絕沒有意識到,一個故事的結尾,通常就是另一個故事的開頭。

分離十年後相聚,一方是極度粘稠的對愛和艱辛的表達,另一方是人生突然崩塌重組的恐慌無措,兩者貿然撞擊後會演變成什麽後果,當時的桂宏正無暇思考到這些。

在跟兒子桂豪重新生活的兩個月裡,桂宏正和家人試圖走近兒子,理解兒子,跟他重新建立感情。他時而溫柔,時而急切,時而暴躁。8月底,桂豪再次被送回養父母家。雖然困惑不甘,痛苦不已,桂宏正還是選擇了尊重孩子。即便這份巨大的理解,已經超過了他那有限的人生閱歷和理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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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孩子高,瘦,不是他們記憶裡的圓臉,在街上擦肩而過,他們一定認不出來。只有一些微小的細節還能跟幼時的桂豪連結起來——腳踝上的一道疤,和一高一低的後腦杓。桂宏正和妻子激動難以自持,衝過去抱著他開始大哭。整個過程,孩子始終面無表情,沒有說話。

2019年4月12號,是桂宏正等待了十年的一天。他和妻子隨警察去廣東,他們終於可以見到丟失十年的兒子桂豪。桂宏正清楚地記得,從酒店到孩子養父母家的路上開始下雨,他們每個人都撐著傘,走到門口,他看見孩子站在屋中間,平靜地看著他們。

桂宏正本想立刻接走孩子,他見孩子不說話,不知道他過得是好是壞,心裡著急。在桂宏正當時的理解裡,孩子不答話,是礙於養父母的存在。警察、養父母、記者,身邊所有的人都勸他:再等等,讓孩子緩緩。最終這個理由說服了他——孩子還在上學,馬上就要小學畢業了,一切等放假後再說。

第二天,原本定好跟其他人一起離開汕頭,桂宏正夫婦悄悄改了票,留了下來。他們按記憶找到孩子養父母家——那邊的房子都修得一模一樣,他們找了好幾個小時——想帶孩子出去買一身新衣服。這個提議被孩子拒絕了。他們又提出想讓孩子跟他們出去住一晚,也被拒絕了。

熟悉桂宏正的人評價他,是一個堅持到近乎偏執的父親。他四十歲出頭,高高瘦瘦,臉上還留有幾分帥氣。在四川廣安市武勝縣的一個農貿市場裡,桂宏正和妻子一起經營了一個酒鋪,自產自銷,已經20年了。

2009年6月12日下午,兩夫妻照例在酒鋪做生意,小兒子桂豪(他們還有一個大兒子,比桂豪大三歲)跑出去玩了,十幾分鐘的功夫,桂宏正妻子怕孩子在外面玩得冷了,出去找,再也沒找到。

酒鋪所在的位置是縣城裡一個繁鬧的市場,道路兩旁是各式各樣賣生活用品瓜果蔬菜的攤位小鋪,每天人來人往,人流量很大。在四川小縣城,左鄰右舍乃至整條街都是認識的人,幾歲的孩子同小夥伴走街串巷瘋玩,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孩子被拐後,任由店鋪房租從三千漲到兩萬六,利潤一年不比一年,桂宏正夫婦仍堅持守在那裡,店裡設施都沒怎麽變過。桂宏正一家都是湖北人,桂豪丟那年,他們原本打算回湖北老家。但他始終覺得,孩子在這裡長大,對這裡一定有殘存的記憶,他想為他留著。

那是一間不大的門面,前面對著街的部分擺放著幾個大酒缸,後面是簡易的衛生間和廚房,懸空隔出一個閣樓,上下放兩張床,就是全部的生活空間。

平時,桂宏正通常早上四五點就要起床,到作坊裡釀酒,一直工作到中午時間。他的手掌上長滿厚繭。下午,他通常守在酒鋪裡,獨獨地坐在鋪子前,不怎麽說話,也不怎麽笑。妻子遠遠地坐在另一頭,兩人交流不多。偶爾,他會沒來由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氣。

6月29號,桂宏正第二次去汕頭,孩子放假了。但孩子依然不願意跟他走。桂宏正著急了,找到孩子卻不能帶回家,這在他的理解裡是難以想象的事。即使,在類似的案例中,這樣的情況已經反覆上演。但他下了決心,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把孩子帶回去。

最終,桂宏正和養父母達成共識,由養父母陪同,一起把桂豪送到四川,等桂豪適應一些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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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迎接兒子的回歸,桂宏正在酒鋪不遠處的樓房裡租了個房子,三室兩廳,很大,每年房租一萬多。孩子丟後幾年,他們又有了一個小兒子,一家五口人,酒鋪裡住不下。況且一定要給桂豪一個好的生活環境,不能委屈了他。

在桂宏正看來,他跟兒子桂豪重建關係的起點是不錯的。第一次在廣東見面,桂宏正想加桂豪的微信,是兒子主動幫他連的WiFi,主動添加的他。雖然桂豪從始至終沒有說話,但桂宏正覺得,他也不怎麽抗拒。

在等待桂豪放假的那兩個月裡,桂宏正經常給兒子發微信,他給他看小時候的照片,告訴他以前他性格特別開朗,會主動幫媽媽擦酒缸,鄰居都叫他“小耗子”。他也訴說他這些年找他的艱辛,把自己被報導的一些文章轉給桂豪。時不時地,他會給桂豪發紅包。

桂豪的微信回復看不出明顯的情緒。他很少回,但桂宏正發過去的條數多了,他會回一句“嗯”,或者“我知道了”,表示自己在看。紅包,他不怎麽領。13歲的孩子,已經能夠理解很多事情。

回到武勝,桂豪和養父母一起住在市場盡頭的一家酒店,桂宏正覺得養父母的存在會阻礙他們跟孩子的溝通,勸他們回去。養父母哭著回去了,桂宏正不忍心,把身上一萬多塊錢全部掏出來,塞給他們。

那一段時間,桂宏正和家人很開心。多年裡的心結終於了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來祝賀他,尋子群裡的“家人們”對他既祝福又羨慕。在警方和全新的技術的幫助下,桂宏正一家是被幸運眷顧的家庭。

起初一切都正常。接回家幾天后,桂宏正看兒子用的手機太舊了,帶他去買了一個新的華為手機。孩子的表現也沒有異常,他看起來很內向,不愛說話,但會正常地跟他們坐在一起吃飯,偶爾還會跟哥哥弟弟一起打遊戲,瘋玩一下。

桂宏正甚至想不清楚改變是從哪個時間點,哪件事情開始的。他找不到具體的理由來解釋桂豪的變化。桂豪開始抗拒聽他們說話,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盯著手機。再後來,他不願意出來吃飯,有時一整天幾乎什麽也不吃,持續了一個多月。

桂宏正太著急了。他迫切地想知道孩子在想什麽,心情怎麽樣。他手裡握著一個巨大的杓子,想把自己十年來所有的關心和愛一股腦灌到桂豪身體的瓶子裡,但是兒子的瓶口始終是緊閉的。他束手無策。

他頻繁地向沉默的兒子絮叨這樣的話語:我們虧欠你,我們想彌補你;我們是最愛你的人;我們一直在找你,找得很辛苦;為了你,我們做什麽都可以。十年來壓抑在心裡的苦悶和愛,像洪水一樣傾瀉到才13歲,對他們幾乎沒有什麽記憶的桂豪身上。

桂宏正總是覺得,兒子在養父母家一定是被溺愛長大,因為他總是見他不停玩手機,沒有被阻止過的樣子。他有時候會說他幾句:不要玩手機了,對眼睛不好。桂豪不聽,拿眼睛瞪他。

桂宏正想了很多辦法,一個都沒有奏效過。他原本想回到家宴請親友,好好慶祝一番,被孩子拒絕了。他見孩子始終悶悶不樂,想帶他出去旅遊,也被拒絕了。他為兒子保留十年的酒鋪,他很希望他能去看一眼,但桂豪從來不願意去,只有一次路過那裡,很快就離開了。

關係劍拔弩張,發展到桂豪每天隻呆在房間裡,偶爾到客廳一趟,看見他們坐在客廳,立馬又折返回去。他們去叫他吃飯,把房門打開,桂豪用眼睛死死瞪他們,桂宏正用“憤怒”“暴躁”來形容他的狀態。他們害怕他崩潰,不敢打擾他,只好買了一箱牛奶放在他房間,讓他餓了時可以找點東西吃。

他們不止一次地對桂豪說:你到底在想什麽,跟我們溝通好不好,有什麽想法表達出來好不好?面對面無法交流,桂宏正試圖給他發微信,還是那樣大段大段的訴說,桂豪一次也沒回復過。

到了七月中旬,桂豪終於爆發了。他跺著腳,怒吼著說:我在那邊很好!我在那邊有很多朋友!他責怪桂宏正夫婦,他們打亂了他的生活。桂豪第一次在桂宏正面前表達自己,暴跳如雷。桂宏正和家人看得出,孩子很痛苦。

桂宏正努力反思自己哪裡做錯了。他想起兒子剛回家幾天后發生的一件小事。他看見桂豪開手機鎖的手勢,悄悄記住了,趁孩子沒注意,偷偷拿他的手機翻看,結果被小兒子看見了,立馬跑去跟二哥告狀。桂豪當時沒有太大反應,後來桂宏正也幾乎把這件事忘了。

堅持把孩子帶回家時,警察提醒他說,你把他強製帶回來,帶回的也不過是幾十斤肉。也有人對他說,你太心急,這樣只會把孩子推出去。他當時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他自認對桂豪付出了全部的愛。甚至過量的愛。桂豪喜歡吃步行街的一家燒烤,他常常跑去給他買。桂豪不能吃辣,他們做飯都盡量清淡。他四處詢問,替他找好初中的學校。他並沒有阻止孩子跟養父母聯繫,並且許諾只要他想回去,隨時可以帶他去看他們。

“我真的不理解。”桂宏正反覆說這話時,是真正的無能為力。把孩子帶回家後,他給桂豪發了許許多多的微信,桂豪只在有一次,回復了兩個字:“回家”。

3

桂宏正有一個願望。他希望有朝一日孩子找到,能帶到他父親的墳頭,親自給他磕個頭。這個願意至今沒有實現。

一年前,桂宏正的父親患癌病重。那時,他到河南參加尋親大會,剛到廣場上擺出尋子啟示,就接到家裡打來的電話,說父親去世了。桂宏正當場崩潰,流著淚趕回老家。在桂宏正的印象裡,父親直到去世都沒有瞑目,沒有與孫子再見成為他終身的遺憾。他跟兒子桂豪婉轉地提過這件事,說想帶他回湖北老家看看,桂豪依然拒絕。

桂宏正整個家族都在做釀酒的生意,是父輩傳下來的手藝。如果孩子當年沒有丟,他們或許生活會更加富足。他和妻子的關係,也比現在好得多。

孩子被拐後,小學畢業的桂宏正立馬買了一台電腦,從打字學起,學著進尋子QQ群,在論壇發帖。他也報名電視台的尋子欄目,在報紙上發尋子的告示。尋子群加了幾十個,哪個省份有尋親活動,他就趕過去參加。大半的精力花到找孩子身上,生意只是零零散散地做著走。他和妻子也考慮過離婚,母親勸他們:萬一孩子找到了,回來了,家卻沒有了,怎麽辦?他們為此堅持下來。丟失孩子的家庭,離婚是大多數的結局。

他持續性地失眠,通常要12點以後才能睡著,腦子裡總是壓著這件事,又必須在四五點起床乾活,常年疲累。十年裡,令桂宏正感到最痛苦的,是每次外出尋子,懷有期待又一次次落空,最後只是機械性在尋找,心裡幾乎已經認定不可能再找回來了。支撐他找下去的理由只是:萬一找到了,可以問心無愧地告訴孩子,我們從來沒有放棄過你。

2014年,他們第一次得到希望。當年拐走桂豪的人販子已經被抓到,那是個慣犯,前後拐賣13個兒童。但因為拐賣兒童太多,很多孩子的去向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方向都是在廣東一帶。那次抓捕找回了幾個孩子,但不包括桂豪。

2019年3月,難熬的等待終於過去了。桂宏正和妻子被邀請到北京,參加央視的尋子節目《等著我》錄製。主持人給他們帶來好消息——孩子找到了。出於對未成年人的保護,他們沒有把桂豪帶過來,隻給他們看了兩張照片。

在節目裡,桂宏正和妻子拿著照片,互相交換著看了又看,哭得嗚嗚作響。他心裡酸楚又激動:我們一家終於可以團圓了。

4

母親和妻子首先撐不住了。桂宏正的母親身體不好,她看孫子不說話也不吃飯,痛苦極了,勸桂宏正:要不讓他回去吧。別把孩子逼瘋了。桂宏正最初不願意。妻子有時抱怨,當初就不應該那麽快把他帶回來,桂宏正生硬地反駁:這個能等嗎?能等嗎?

最後的矛盾集中在上學問題——眼見暑假要結束了,學校也找好了,桂豪說什麽也不願意去上學。孩子一天一天瘦下來,如果學也不上,桂宏正覺得長大後桂豪一定會怪他,必須上學,這是底線。身邊所有人都勸他:孩子想回去,就讓他回去吧。都是為了孩子。

七月底,桂宏正給桂豪的養父打電話,請他過來一趟。他對養父說:孩子不吃飯,也不上學,你來看看他,他要是願意跟你走,就帶他走吧。

養父從廣東過來,進到桂豪房間,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麽,都是粵語,桂宏正聽不懂。他又擔心桂豪真的跟養父走,心裡捨不得,不停在微信上給他發消息,告訴他不要害怕,怎麽想就怎麽說,他們一定會對他好。桂豪沒有回他。

然後他看見桂豪氣衝衝地出了房間,跑進另一間房,反鎖住門。桂豪不願意跟養父走,他說:你們兩邊我都恨。桂宏正徹底懵了,自始至終,他完全不明白,桂豪到底在想什麽。他能想到的,無非是“青春期”“叛逆期”這樣的標簽詞匯。可是一個13歲的少年,他又怎麽做決定,怎麽消化這些事情呢?

養父離開後,桂豪的情況並沒有好轉。他躲在房間裡哭。九月一天天在逼近,他始終不願意報名。桂宏正隱約地知道,桂豪還是想他熟悉的環境,想他的朋友們。

他手寫了一份協議,上面寫著:18歲之後桂豪願意回來,他隨時可以回來。他知道這次送回去上學,孩子的整個中學時代,可能都要在那邊度過了。

8月29號——好像所有重要的事情都發生在29號——他親自把桂豪送回去。在經歷完尋子之痛後,桂宏正夫婦又有了新的痛苦。他忍受巨大的不解與不捨,決定將孩子的成長放在最前面。隔一段時間,他會給桂豪的微信發一條消息,或者發一個紅包。好像還有一絲回旋的余地。

坐在十年如一日的酒鋪裡,在酒糟散發出的熱氣的包圍中,桂宏正說話很慢,有時說兩句,要沉默很久。“只要他在那邊好好讀書。”他決定短期內不去廣東看望孩子,害怕影響他學習,或許要一直等到他高中畢業。這或許是一個父親能做到的最隱忍和克制的表達方式。他嘗試與焦急失控的自己和解。

臨走前,奶奶給桂豪買了一個新書包。初中馬上就要開學了。那次送別,他和桂豪在重慶機場附近住了一晚,那一晚他們依然沒有交流。桂豪表現得很平靜,眼睛一直盯著手機,談不上高興,也談不上不高興。

出品人 | 楊瑞春

主編 | 王波

責編 | 金赫

運營 | 迦沐梓 閆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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