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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被抱走的孩子和她的兩個家庭

38歲的張琴有兩對父母,一對養父母,一對親生父母。

1984年農歷正月,兩歲多的她被四川資陽市魯家鄉(現改為回龍鄉)趙家村計生幹部抱走,送去四十多裡外的小院鎮時,正是妹妹楊蘭出生的第15天。

一個多月後,親生父母找到她,她躲在養母劉菊花身後,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大保”、“小保”(注:方言,意為乾爹、乾媽)。

直到成年後,張琴驀然回首,才理解他們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自己最親的人。

春去秋來,穿梭在兩對父母之間,張琴有時也會幻想,如果當年她不被抱走,會有一個怎樣的人生?

團圓年

張琴看起來身材瘦小,為人爽快利索。她開了一家眼鏡店,每天早上六七點起床,吃完早餐後去店裡,到晚上七八點才回家。丈夫唐宏大她兩歲,在某鄉鎮電力公司上班,平時也是早出晚歸。

去年之前,12歲的女兒還沒去學校寄宿,張琴工作之餘還得一邊照顧女兒。

這是一個普通的小家庭,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比一般家庭多一對父母。

2月3日,他們載著從重慶回來的張琴親生父母,從資陽市區開車到小院鎮接上張琴的養母,一大家子人興高采烈地去堪家鎮唐宏父母家過大年。

此前每逢過年,夫妻倆不是回小院鎮,就是回堪家鎮,年後再去重慶看張琴親生父母。

這一次過年,“三方”父母[張琴親生父母、養(父)母和公婆]全部聚在一起,是他們結婚15年以來的第一次。

張琴很開心,聽著農村的鞭炮聲從山這一頭響徹到那一頭。

石頭房子炊煙嫋嫋,柴火發出快活的聲響,很快就炒了一桌子的菜。一大家子十幾口人,吃過中飯後,有人在家裡聊天,有人去山上散步。

大年夜,他們團圓在一起,一邊看春節聯歡晚會,一邊說起從前的日子——張琴命運改變的那個年代,一切就像是一場夢。

出生

一切源於妹妹楊蘭的出生。

上世紀八十年代,四川嚴格執行計劃生育政策。趙家村當年村支書熊壽路記得,一些人偷偷生下二胎後,很多人被迫做了結扎手術,其中包括他本人。

1983年初夏,張琴(原名楊春)一歲多,母親劉麗不小心懷上了二胎。

那時候,按計生部門規定,婦女一兩個月需去鄉衛生院體檢一次。

發現自己再次懷孕後,劉麗跟丈夫楊伯文商量,因大女兒楊春身體不好,不時出現癲癇,他們決定偷偷生下二胎。

一開始,劉麗東躲西藏,逃避檢查。大哥楊伯宣記得,他有一次幫弟弟和弟媳交了十幾塊錢的罰款。

五個月後,肚子大了,劉麗只得離開村子,躲到村外的朋友家。

進入冬天,陰冷潮濕。劉麗害怕被發現,不敢在同一個人家裡待太久。她在這家躲兩三天,半夜三更戴個破帽子又摸黑躲到另外一家。

這樣持續了兩個月,懷孕七個月後,找不到地方躲了,劉麗決定吃藥催生。

楊伯文到鄉衛生院找熟悉的醫生偷開了一包催產藥,帶回來給妻子。她當時躲在朋友家,睡在用木板擋住的台階口,聽到屋外寒風凜冽。

農歷十二月二十八,凌晨五點多,楊伯文在門外徘徊,聽到孩子“哇”的一聲哭叫。“是個女娃”,接生醫生抱著嬰兒出來,楊伯文看了一眼,孩子只有大老鼠般大,“兩斤多”。

他擔心養不活,後來給二女兒取名楊蘭,“蘭”同音“難”,表示“艱難”的意思。

楊伯文說,他原本打算正月過後去補交罰款。劉麗至今記得,1984年正月十三日傍晚,家裡突然來了十幾個人,自稱鄉鎮的計生幹部,讓她們母子三人去鄉政府。

她那時身體虛弱,一個人帶不走兩個孩子,便去叫來大哥楊伯宣。

他找來了兩個籮筐,一邊放楊蘭,一邊放楊春。那晚夜黑風高,楊伯宣一邊籮筐挑著一個侄女,走了大半個小時,把三人送到十幾裡外的鄉政府。

當晚,劉麗帶著兩個女兒睡在了鄉政府。

第二天天還沒亮,兩個幹部走了進來,寒暄了幾句後,說要帶楊春去看小車。劉麗當時還沒有起床,沒等她看清對方的臉,兩歲的大女兒就被帶走了,走時孩子穿一件花色的棉衣,一條棉背帶褲。

楊伯文記得,他當天趕到鄉政府時,有計生幹部告訴他:“你先去做完結扎手術。”

但等他做完手術,就找不到人了。

回龍鄉計生辦主任文柏光向記者回憶,楊伯文當年違反了計生政策,大女兒因此被抱走了。但他不願意談更多細節。

“大保小保”

劉麗思念女兒楊春,整日以淚洗面。

楊伯文那時是一名竹匠,忙完農活後,經常跑各大集鎮賣席子。每到一個地方,他就去打聽,或者托人打聽女兒的下落。

一個多月後,楊伯文打聽到,女兒楊春被小院鎮的張家抱走了。

那是張家老五,叫張平,妻子叫劉菊花。夫妻倆因沒有生育能力,抱養楊春前,曾幾次私下抱養孩子都未成功,有孩子生病夭折了,也有被親生父母帶回去的。

楊春被計生幹部帶走後,就被送到了小院鎮政府。當天,住附近的張平夫婦聽說有個超生家庭的孩子在鎮政府跑上跑下,哭喊著要找爸媽,他們就過去看。看到小姑娘長得很可愛,當場決定抱養她。

楊伯文打聽到,張平夫婦對女兒不錯,經常買東西給她,還抱她去鎮政府看電視……他決定和妻子前去張家看看。

再次見到親生父母時,楊春已不叫楊春,她改姓張,叫張琴。她叫張平夫婦“爸爸媽媽”,躲在他們身後,看著楊伯文夫婦喊“大保、小保”。

正是這一聲叫喊,擊中了楊伯文夫婦,讓他們不知所措。

楊伯文後來說,他考慮女兒已在張家上戶,他帶不回去,加上女兒已經適應了,養父母家庭條件尚可,當時便打消了馬上帶回家的念頭。

從趙家村到小院鎮有四十幾裡路,走路要兩三個小時。楊伯文經常跑去看大女兒,張平夫婦不歡迎,他就偷偷地去看。有時張琴讀書去了,來不及見上一面,他撲了空也只好回家。

楊伯文父親七十大壽時,楊家人騎自行車接回張琴,那時她約五六歲,是離開楊家後第一次回來。

一回到楊家,張琴就覺得不習慣,“這裡不是我家,小院才是我家,我要我爸爸……”夜幕降臨,張琴哭鬧起來,不肯在楊家吃飯,吵著要回小院鎮的家,第二天回小院鎮就病倒了。

楊伯文夫婦開始明白,女兒很難“回來”了。

“沒人要的小孩”

張琴從小身體不好,查不出什麽病,一吃稀飯、雜糧就嘔吐。養母劉菊花就煮米飯給她吃,自己和丈夫吃蕃薯和玉米。

那時候,張平在小院鎮一榨油廠上班,每次一發工資,就給張琴買衣服、褲子、鞋子、玩具……張琴印象中,只要是她想要的東西,張平都會想辦法買給她。

記不清什麽時候起,張琴聽到有人指指點點,背後說她是撿來的。劉菊花後來也承認張琴是收養的,因其親生父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生下她妹妹,她被計生幹部帶到小院鎮政府後,被他們夫妻倆收養。

一直到成年,張琴還一邊責怪親生父母拋下她,一邊慶幸養父母善待她。

她過10歲生日時,親生父母過來幫她慶生,送了她一雙保溫鞋。隻穿過布鞋的她覺得,保溫鞋很漂亮。張琴很開心,但過後,她又內心不平:為什麽被抱走的是她,不是小她兩歲的妹妹?

上初中前,她敏感、自卑,別人說她,她只會偷偷地哭。上初中後,她成績上升,深受老師喜愛,開始變得要強。

有一次,班裡一男生說她是沒人要的小孩。張琴很生氣,跑到對方書桌前,一把搶過他的書包,丟進了樓下的水溝裡。

從此,再沒人敢欺負她,但她內心仍有過不去的坎。

姐妹

1991年初,楊伯文一個人離開家鄉,去了重慶南平市場賣豬肉。

很快,他把妻子劉麗、女兒楊蘭陸續接了過來,一家人在市場附近租了一間小房子。

楊伯文夫婦每天凌晨三點起床,去屠宰場挑好豬肉後,叫三輪車運到南平市場,要賣到下午四五點才回家,女兒大部分時間被送去附近的親戚家照看。

很長一段時間,豬肉價格不高,進價一塊錢一斤的豬肉,只能賣一塊二毛錢一斤,還要交各種稅費。2000年後,豬肉開始漲價,才慢慢轉好。

2000年,楊伯文借了4萬塊錢,花6萬塊錢在市場附近買了一套五十餘平米的二手房。從此,一家人定居在重慶,一年回四川老家一兩次。

因為交通不便,每次回老家都要花費一天的時間。一般回家第二天,他們會搭車去小院鎮看張琴。

有一次,楊蘭跟隨父母去看姐姐,看到她家廚房有一碗豬耳朵。為了搶豬耳朵吃,很少說話的姐妹倆,突然廝打了起來。

因為不在一塊生活,兩姐妹從小不親近,每次見面都很尷尬,張琴經常不知道說什麽。

有一年,楊蘭回來時,手上拿著一個漂亮的玩具。張琴問那是什麽,楊蘭說是朋友拚給她的。

“拚是什麽意思?”張琴發現,妹妹轉身成為城裡人,而她玩的東西,已是張琴所不懂的生活方式。

上高中後,姐妹倆突然開始寫信,“全部是英文,寫在有圖案的信簽紙上,有時還疊千紙鶴,每周一封。”她們在信裡談氣象,聊好玩的,好吃的……偶爾也會問對方“父母好嗎?”

寫信頻繁,但都止於禮貌性問候,並沒有加深姐妹情。

張琴那時成績不錯,可是家裡沒錢供她上大學,高考畢業後,她去了資陽市學電腦。

此後,郵件就中斷了。

和解

到資陽後,張琴認識了在鄉鎮電力公司上班的唐宏,兩人很快就在一起了。

2003年初春,楊伯文五十大壽,張琴決定帶男朋友前去慶生。

那時候她22歲,工作了好幾年,從沒離開過資陽市,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也想了解親生父母——“拋棄”了她的親人,他們到底是怎樣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張琴和男友到達車站時,楊伯文已經等在那裡了,還給他們買了一個大菠蘿。那是張琴第一次吃菠蘿,酸酸甜甜的,覺得很好吃。

第一次到親生父母的家,走進家門的那一刻,一堆親戚圍過來,他們像看星星一樣,研究她的鼻子、眼睛、嘴巴……最後認定她長得像楊伯文。

那一刻,她原本的緊張、尷尬和委屈,被一屋子的笑容融化了,她看到親生父母眼角的淚水。

吃完飯後,親生父母又帶他們逛公園,看重慶風景,吃重慶美食……“他們覺得,我從小在農村生活,所以就帶我到處看看,可能也是想補償我吧。”她第一次感覺到,親生父母一直在等她“回家”。

一年後,張琴和唐宏決定結婚。

因為沒有錢,一開始,他們不打算舉辦婚禮。楊伯文知道後,有些驚訝,他對張琴說:“你有六個父母,難道都辦不了一場婚禮?”

楊伯文夫婦給了女兒九千塊錢嫁妝,加上養父母給的錢,以及唐宏父母給的錢,足夠他們在資陽市舉辦一場婚禮。

2004年冬天,張琴和唐宏的婚禮現場,三對父母見證了他們的幸福。

很快,張平夫婦發現,養女跟親生父母聯繫變得頻繁。他們害怕張琴以後不孝順他們,不許張琴夫婦在資陽市買房,要他們回小院鎮修房子。

張琴說,養父母只有她一個女兒,她不想傷他們的心,只好答應回小院鎮修房子,她和丈夫在資陽市租房住。

兩年後,女兒小敏出生,他們依舊租住在頂樓一間小屋裡。

一開始,她希望養父母幫她帶小孩,但他們不習慣住城裡。後來,張琴開店忙不過來,有時把女兒帶到重慶,讓妹妹楊蘭幫忙照看,姊妹之間的聯絡也逐漸增多。

張琴記得,她有一次送女兒去重慶,親生母親劉麗想給外孫女買東西,但又不知道買什麽好,特意讓妹妹楊蘭到店裡看兩歲多的小孩喜歡吃什麽。這讓張琴非常感動。

女兒一天天長大,張琴慢慢懂得父母對子女的愛,理解親生父母當年的迫不得已,也明白他們從未放棄她。

養父病逝

2010年,張平查出患腎功能障礙,醫生叮囑他不能下地乾重活,他乾脆到資陽幫養女帶小孩。

到資陽後,他發現村裡很多人在市裡買了房,再讓養女回小院鎮也不現實,便不再反對買房的事。

2011年,夫妻倆貸款買下現在的房子,每個月還貸一千多元。

第二年初夏,還沒搬進新家,張平病情突然惡化。那時,小敏已經放暑假,張平回了小院鎮。

接到養母的電話後,張琴立即把養父從小院鎮接到資陽市第一人民醫院。檢查發現,病情惡化,轉為急性尿毒症,心、肝髒、脾髒、胃,腎髒一起衰竭,醫院當場下了病危通知書。

張琴到處籌錢,想讓養父接受化療,但才化療了一天,張平便嚷著要回家。他知道養女經濟緊張,化療也不一定有效果。

回家次日,張琴出去買完東西回來,養父已經過世了。

她不敢相信,這個從小寵她,給她買各種好吃好玩的;長大後,依舊把她當小孩,每次都要把她送上車的父親,就這樣變成了冰冷的遺體。她第一次在屋裡號啕大哭。

幾天后,楊伯文得知消息,帶楊蘭回來奔喪。父女倆蹲在角落裡,楊伯文回憶起張琴被抱走的細節,說著說著就流淚了。楊蘭說,那是她第一次聽父親說起姐姐被抱走的整個過程,“如果姐姐過得不好,爸爸就會內疚不安。”

養父過世後,張琴不放心養母,讓她到市裡跟她一起住。劉菊花隻待了一晚,因為不習慣,第二天就回了老家。

老家在小院鎮邊上,是一間四十多年前的石頭房子。每逢刮風下雨,張琴就膽戰心驚,害怕房子垮掉。

她考慮再三,決定籌錢給養母在老家建一棟新樓。親生父親知道後,感到既心疼又內疚,把家裡的全部積蓄10萬塊錢給了她。

一開始,張琴不想要,但楊伯文說,“你要是不拿這個錢,就不要認我這個父親!”

2013年,張琴用這些錢,拆掉了原來的老屋,為養母蓋了一棟兩層樓的新房。

希望他們健康快樂

1月初,68歲的劉菊花坐在沙發上,精神矍鑠。

屋裡寬敞明亮,她高興地站了起來,拉著記者看櫃子裡的衣服、鞋子,冰箱裡的雞鴨魚肉,房間裡的牛奶……

張琴每個月回去一兩次,她給養母生活費,再把半個月的葷菜備齊。 “整條街的人都知道,我養了一個好女兒!”劉菊花說。

她一面為養女感到自豪,一面又擔心她負擔太重。

2016年夏天,楊伯文突發性耳聾後,離開了豬肉市場。一方面沒有了收入來源,另一方面飽受病痛折磨。

這個賣了一輩子豬肉的老人,突然因病閑了下來,經常晚上失眠,半夜三更起來捶胸頓足。

求醫兩年多來,楊伯文花光了此前的積蓄,覺得自己成了女兒們的負擔。“大女兒條件不好,小女兒負擔太重……”他嘀咕著家裡的情況,一共有幾口人,幾個人賺錢,每個月的開支多少……

去年年初,楊伯文想起了獨生子女家庭獎勵扶助政策,希望獲得政策補償,他找過回龍鄉的鄉幹部,沒有得到回音,於是他寫信給國家信訪辦。同年年底,回龍鄉政府回復他:只要保證不上訪,將同意發放獨身子女家庭補償款。

楊伯文不同意寫保證書,覺得這是綁架,一個人躲在房間裡想:如果不是當年的政策,他和大女兒不會“錯失”這麽多年……

自父親進入無聲世界後,張琴和妹妹很擔心他,她們不希望父親再為此事操心,只希望他好好生活。

計生政策已成為往事,張琴慶幸“六個”父母都愛她,如今養父已經過世了,她希望剩下的父母都健康、快樂地安享晚年。

正月初三,張琴到養母家的後山,給逝去六年的養父拜年。她拿了各種糖、水果,酒肉等……點燃了蠟燭和香,聽著鞭炮聲劈裡啪啦地響起,“祝願他在那裡也能過個好年”。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部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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