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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上個網癮兒子,我活著就是坐牢

同一個問題,父子倆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兒子說:“他們一直認為都是我的錯。我心裡的創傷是很嚴重的。”

父親則說:“他被學校開除了,我們以為他就是網癮。”

今年5月底,我在做一個關於“預防未成年人沉迷網絡”的系列報導策劃時,認識了一位律師。她當時正計劃提起公益訴訟,責成遊戲公司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並在網上發帖征集案例。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家長打電話來,訴說自己的孩子沉迷網絡後的種種非正常情況。律師告訴我,在她接觸的五百多個案例中,最典型的就是這個楊先生家的事。

聯繫上了楊先生後,他告訴我可以見面聊,但又說:“家人親友是不知道的,他們不支持我接觸媒體,擔心隱私洩露對孩子未來不利。”

我向他承諾會做聲音和畫面處理,他還是不放心,問我節目完成後能不能先發給他:“畢竟,我兒子情況太特殊了。我還盼望著兒子將來能好起來,如果他恢復正常了,別人又知道他曾有精神疾病,就對他太不利了。”

“哎,命!希望上帝能救我吧。”他最後說,“哪一天閉眼了,就是個頭了。”

這個中年男人坐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苦惱的時候,顯得著實有些絕望。

我在7月9日晚到達楊先生所在的城市,第二天早上8點半,楊先生就告訴我,“方便的話可以見見”。

他是一位公職人員,瘦高個兒,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看得出來,關於兒子的事情,他無處傾訴太久了,等他開始講起來後,我幾乎插不上話。

“大約12歲吧,小學升初中那個時候,孩子就有了劇烈的改變。”楊先生說,是遊戲徹底害了自己的孩子。他曾不止一次地反思,自己的教育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然而,“出了這麽大個簍子,根本沒辦法解釋”。

“我們犯過的錯誤,相信別的家長差不多都犯過。可到最後也只能信命了……”

他的兒子小楊出生於1998年。小學四五年級時,學校開了電腦課,楊先生也給家裡買了電腦。“我還是比較開明的家長,那時候他玩就一些小遊戲,過橋啊、畫畫啊之類的”。

小學畢業的暑假,當兒子喜歡的小遊戲變成了大型網遊《地下城與勇士》,楊先生感覺兒子“忽然一下子就進去了”,然後,就“再也出不來了”,“就是這款遊戲徹底把他害死了”。

那個暑假,小楊玩遊戲的時間很長,家人怎麽都管不住。“他玩累了睡覺,醒來了就再玩,就這樣。當時我們全家人都對抗不了他了,跟他對抗,他就跟你拚命。當時就一個想法,馬上他就上初中了,給他找個能住校的學校,讓他和電腦隔一隔。”

可等兒子上了初中,楊先生卻絕望地發現,情況並沒有絲毫好轉。

小楊上的是寄宿製學校,周五晚上回家,周日下午返校。“老師說,在學校他就像陰屍路一樣,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作業也不做,聽課也稀裡糊塗的,就等著周五回來玩遊戲……怎麽說呢?就像沒有靈魂。”

2011年冬天,楊先生開始請“外援”:家裡的老人退休前在教育系統工作,托關係找了教育局的專家,專家就說了五個字“要疏不要堵”。楊先生說,他也試了,“就放開讓他玩兒,陪著他一起玩兒”。可結果是,“根本就收不住”。

周末成了楊先生最焦頭爛額的時刻。一回到家,小楊就要“瘋狂玩”,到了周日下午,“就說‘不去學校’,找各種理由、各種借口”。楊先生說,自己也是軟硬兼施:“軟的就是陪著他玩,出去旅遊,出去吃飯;硬的就是揍,那把他打個半死,他嘴上說我改我改,但爬起來以後還是那樣。”

一切很快就更新了。

在學校裡,小楊開始和同學無端鬧矛盾,然後就是動手打架,老師讓家長把孩子帶回家反思。“對方小男孩嚇壞了,以為老師不叫他上學了,趕緊寫檢查,他倒好,不是叫我反思嗎,我就不去了。”

楊先生給兒子又換了一所學校,可初一快結束的時候,小楊就被第二所學校開除了。從那之後,小楊再也沒有踏進過學校一步。

從小楊離開學校,到今年已經7年了。

說起過去,楊先生幾度哽咽。他說,自己能想到的教育方法全都試過了,但完全沒有用。他也希望我們能去找找小楊,和小楊聊聊天。

楊先生夫妻倆和兒子分開住已經好幾年了。事實上,他們是被兒子逼出家門、另外找地方住的:“我不能邀請你去我家,那裡亂糟糟的,都沒裝修,我和愛人根本沒這心思。”而兒子那裡——當然,其實原本該是自己家——這個父親也不能貿然去。

他說,這幾年他們與兒子的相處模式就是:家人定期給小楊送吃的,幫他洗衣服,節假日視情況看看是否能吃個團圓飯。即便有幾年除夕,他們夫妻倆也是做好了飯給孩子送去後就離開了。剛剛過去的父親節,楊先生本來心懷期待,覺得兒子的狀態有所好轉,就一起吃了頓晚飯,結果一言不合,小楊又伸手打了母親。

楊先生給兒子打了個電話,刻意避開了我們的記者身份,隻說:“有哥哥和姐姐關心你,希望和你聊聊天,看能不能幫助你,我等會兒讓他們跟你聯繫行嗎?”

小楊同意了。之後我給小楊打電話,他把地址發給了我。我說:“收到,下午3點到。”他回復:“恩謝謝。”

小楊住在頂樓6樓,我敲了敲門,發現門是虛掩著的,裡面一個略尖的男聲說:“門是開的。”

走進去,我就看到了小楊。他個子挺高,很瘦(他說他1米85,120斤)。他的皮膚很白,日光照射不足的那種玉色的白。說話間,他的雙手手指在手機螢幕上飛快舞動,我問他在玩什麽,他說“王者榮耀”,我又問他到什麽等級了,他說之前的一個號打到了王者,賣了,現在在玩一個新號。說這些的時候,他並沒有驕傲,語氣十分平靜,還撓了撓頭,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沒辦法,我時間太多了,打發時間。”

他這一局還沒結束。等待中,我掃了眼房子,一百多平,很空曠,大概因為客廳裡沒有電視也沒有沙發,只有一張大桌子和幾把凳子。窗簾拉上了,我們來的時候下著點小雨,這會兒已經放晴了,有陽光透進來——這是一套南北通透、采光很好的房子。

餐桌上,有一碗飯,沒菜。小楊說那是當天早上他母親送來的早飯,“我都不想吃”,還有三個蕃茄。屋裡很整潔,他說是母親收拾的。我往廚房打量,東西很少,似乎很久沒有使用過,灶台有些發黑。小楊說,他基本只在廚房燒水。

一局遊戲結束,我說聊聊吧,小楊先去廚房洗手,洗得極仔細,邊洗邊解釋:“我是有強迫症,每天要洗很多次。”

小楊說話語速偏快,他敘述了一段和父親所說的完全不同的生活。

小楊說他知道自己有病。在漫長的和自己相處且自棄的時光裡,沒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他說兒時有一件小事,為日後的一切埋下了伏筆。

“三歲的時候,我在外面受小孩的欺負。我回去跟我父母說,我要跟那小孩打一架。我母親當時在炒菜,原話是,‘我沒見過你這種孩子,我再也不要你了,滾!’”小楊比劃著母親當時的動作,“她把門一甩,門是木頭的,實心的老式房門。砰!一摔。聲音很大。咚!整個樓道都震起來了。我站在那裡當時就嚇傻了,後來我才哭了。”

小楊說,後來的事他印象不那麽真切了,大概站了一會兒,母親又讓他回家,他承認錯誤。“從那以後,我就開始不信任我的母親”。

小楊說,小學時,自己雖然個子高,但很瘦弱,同桌的女生經常用各種方式欺負他。等上了初中後,自己自然而然成了校園欺凌的對象:“欺軟怕硬,越看你好欺負,他們就越要欺負你。”那個時候母親仍然不理解他,總是息事寧人。而自己喜歡玩遊戲,也只是逃避學校生活的一種方式。

“可一個人再怎麽忍,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無限這樣受欺負。我實在忍不了,最後就爆發了。”直到和同學打架被勸退。

小楊說,那時候自己也曾試過和父母溝通:“跟他們好好聊過,可聊完後我父母也沒有信任我,從來都是對我說‘你看那個小孩多麽無辜’,說我怎麽怎麽不好。”

被第二個學校勸退那次,小楊心裡也有所歉疚。他說那陣子父親為了逃避家庭,總去外地出差,是母親帶著他灰溜溜地從第二所學校離開的。那一天母子倆在公車站等車的畫面,一直到今天還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裡——母親的臉色很不好看,一直數落他,而他的內心夾雜著不忿、委屈和內疚。

滿載的情緒讓眼淚一下衝到眼眶,可少年的倔強又只是讓眼淚打轉不肯掉下去。那種苦澀,讓小楊非常灰心。“如果他們當時能夠公開、公正地聽我的意見……”

我問小楊,後來有沒有跟父母、特別是母親說過這些事。小楊說,說過,母親也道歉過。可事實證明,有些裂痕一旦形成,再多努力也無法修複。

我又問楊先生,是否知道直至今日,小楊仍然對三歲的事介懷?他說知道,但也沒有辦法。他只能站在一個父親的角度自省。妻子的狀態也不好,這麽多年多次有過抑鬱情緒。輾轉反側,他們夫妻倆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切都是命。”

楊先生也承認,自己這代中年人,成長時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解決溫飽。等自己為人父母、孩子還是獨生子女時,教育孩子通常都是沒有任何前人指導的獨自摸索。

後來有人問楊先生,是不是小時候陪孩子少了,或者對孩子要求嚴了,楊先生就覺得很委屈:“我陪伴他比我身邊其他家長要多的多,每個假期還帶著出去玩兒。他小時候我就對他說,你有個快樂的童年就行。”

但是楊先生承認,有一件事,他是做錯了。

2012年6月,小楊被第二所學校勸退的時候,楊先生夫妻倆心焦如焚。孩子的表征很明顯,就是“網癮”——成天打遊戲不可自拔,父母有時候上前勸阻,小楊還會砸東西。想到要給兒子“戒網癮”,夫妻倆便聯繫上了濟南的一個戒網癮學校。

小楊記得清楚,“是在夏天的6月份,嗯,6月22號。”那天,父母告訴他,小姨搬家了,邀請他去玩,他就這樣被父母帶到了濟南,關進了一個全封閉的戒網癮學校。

剛一到學校,小楊就被教官帶走了,脫掉了自己的全部衣服,換上了一套軍訓服裝,領了統一的生活用品,到了集體宿舍。一開始還有教官安撫他:“兩個半月後,你就可以打電話給父母,三個月可以見家長。”小楊那時覺得,過了這個暑假,父母就會來接他,他再認個錯,就能回家了。

可很快,各種體罰就上來了:“一種是直接打你,一種就是讓你做體能,要累倒在地上,累趴下的那種感覺,還有一種就是默許那些學員打你,這叫‘練人’。”

這三種體罰,小楊全都體會過。他曾被教官一拳打在了肋骨上,“很痛,青了”;做體能,他做得頭昏眼花,還有一次尿血;練人,“把你叫到男廁所裡,四五個老學員,身強力壯,打你一個。邊打還要邊說,不要給教官、給學校找什麽麻煩,不要想逃跑,不要想自殺,不要不服從規矩和管教。”

那段時間,送走了兒子,楊先生和妻子覺得很安心。

首先這所學校他們很放心,“我們經過了半年的考察才送過去的”,學校還有心理谘詢師定期跟他們聯繫,給他們發小楊在校的場景。看到孩子早起跑步讀書寫字,楊先生當時覺得:“這戒網癮學校根治的是靈魂啊,真是太好了!”

暑假終於過去,小楊最大的期待落空了——到了9月,父母並沒來接他,他只是被允許給父母打了個電話:“必須說好話,旁邊有人在監督你。”

小楊開始適應這段新生活了,但他又說無法說服自己。“全是欺軟怕硬,天天威脅,告訴你不要出任何意外。如果鬧,回來就單獨針對你。教官說你幾句壞話,(在校時間就從)4個月就變成6個月。”

當時小楊被“6個月”嚇住了。他拚命收拾自己的情緒,想表現好一點能早點走。

2013年春節,楊先生夫婦來學校看兒子。

因為前一段時間的良好表現,小楊獲得了一次和父母單獨會見的機會。“沒有教官的監視監督。20分鐘,我說的全部是實話,可我父母完全不相信我”,小楊扒拉開衣服,看不出被打的任何痕跡,他語無倫次地敘述著,但父母看上去卻無動於衷。

楊先生說,在來看兒子之前,學校的心理谘詢師反覆告訴他們:如果孩子說想回家,那就是孩子“沒治好”,家長可不能心軟,不能影響了學校的教育過程。要是孩子回到家,碰上電腦遊戲,肯定故態複萌——“他已經有太多次言而無信了。”

於是,楊先生夫婦決定讓兒子繼續在學校裡待著。

“簡直太可笑了。”小楊說,後來他了解到,學校裡正常的“培訓期”都是3個月,長的6個月,像他這樣的很少。“如果犯了錯,我要進少管所,對吧?但是實際我沒有犯錯,可我享受的是犯人待遇,我當時心裡就失衡了。”

“我在裡面也融入不了,不愛說話,過一天是一天,也就無所謂了。我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小楊說,他看到了一些混社會的人在戒網癮學校裡過得“很爽很自在”,巴結教官,任意欺負其他人,如果說原來在小學和初中他感受到的是校園欺凌,那麽在這裡,就是赤裸裸的壓迫。

他說他的強迫症也是從那時開始的。戒網癮學校的夥食極差,“說是四菜一湯,實際上只有過節、長官來視察時是這樣。其他時候,什麽菜便宜買什麽菜,買的也都是剩下不要的”。他曾去後廚幫廚7天:“他們雞蛋什麽都不洗,肉也不洗,直接做,根本不考慮什麽衛生。”

自那之後,小楊開始頻繁洗手,逮住機會就洗,每次都要洗到兩手發白。

2013年5月,小楊再次見到父母。“我一句話沒說,直接哭了。”小楊說,他真的覺得恐懼,覺得自己出去了也沒法適應社會。父母是否接他回家,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麽分別了。

楊先生夫婦有點慌,問學校這是怎麽回事,學校說:“這就是改好了。”

在戒網癮學校待了11個月後,小楊回家了。

“好轉了啊肯定的,開口閉口講中國文化、還有不要虛榮什麽的。”楊先生說,剛回家時,小楊的表現簡直讓他們欣喜,還重新回到了學校。

不過,8天,僅僅8天后,事態就急轉直下。

“又不去(學校)了,說要買電腦、買手機。原先的電腦都被他砸了。”楊先生說,兒子像是變本加厲了一般,“砸了三四台電視、手機,把家裡玻璃什麽都砸得一塌糊塗。”

小楊在發泄情緒的時候,斷斷續續講了自己過去11個月的經歷,楊先生說,“我這才知道原來那些都是表演,他就是盼著離開那個地方。”

楊先生父母自覺理虧,默默退讓,很快就發展到小楊對他們動手。

“那時候我們下了班回去,拖鞋都不敢換,隨時準備逃跑。他也裝,開始很正常地跟你交流幾句,突然一下把門反鎖,出手就要打你。有人給我說,要我打電話求救啊什麽的,來得及麽?根本來不及!”楊先生說,後來只要小楊從他背後走過,他就會覺得脊背發涼,恨不能穿個盔甲。“如果換成一個陌生人,那樣的暴力,我一刀沒了他,一槍斃了他,還屬於正當防衛吧?可那是你的孩子,你能怎麽辦?”

有一次楊先生報警了,警察來了,說這是家庭內部的事,教育了小楊一番。楊先生說,後來孩子也向他們道歉:“說控制不住情緒,但是道歉的力度很弱。過一段時間又發生這樣的事。實在受不了了,真的實在受不了了。”

我問小楊當時怎麽會對父母這樣。他說,那是後遺症:“不可能說告一段落,我的病就好了,那樣的話就好了。我對人最基本的信任沒有了,學到的就是用暴力維護謊言,這是被逼的。”

小楊說,剛回到家時,他有種刑滿釋放的感覺,但沒過幾天,他就覺得心頭的枷鎖擺脫不去,怎麽都沒法融入新環境。他開始自暴自棄:“在(戒網癮)學校裡11個月,我身體受過很多創傷,就覺得反正自己已經這樣了,索性開始自己折騰自己。故意很晚不開燈刷手機,知道這樣對眼睛不好,但還是要做;渴的時候不喝水,水都倒好了,故意不喝;忍著不上廁所等等。就是想自殘。”

2013年底,在一次深夜暴力之後,楊先生夫婦連夜落荒而逃,把這套房子留給當時15歲的小楊一個人居住。

楊先生說:“我怕發生惡性事件。再不走,我怕我把他殺了。”

小楊開始了一段兩年沒有下樓的獨居生活。

《預防未成年人犯罪保護法》明文規定,不得讓不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脫離監護單獨居住。楊先生當然也知道不妥,但他說自己也沒辦法。

夫妻倆偶爾回趟家,注意到兒子根本不下樓,門口堆著不少已經發臭的衣服,“他一個孩子,能照顧好自己嗎?”

他們給小楊買了一堆地瓜,“他自己煮一煮吃,沒有油鹽沒有調料,一吃吃好幾天”。

那時外賣還遠不像今天這樣便捷,小楊有一張小區門口早餐店的送餐卡,有時候打電話讓他們送包子到家,“吃包子方便,一口下去,菜肉都有”。

楊先生說,那兩年他們兩口子害怕接電話,“總沒好事兒”。鄰居會給他們打電話,說小楊在自家摔東西弄得雞飛狗跳;小楊也打電話,有時告訴父母說想自殺,有時讓他們幫忙網購,有時讓他們退掉網購來的不滿意的貨物。楊先生說,他那時候只希望小楊能自動消失。

楊先生夫婦又回到了尋求幫助的階段。

“找心理老師,找班主任,找親友同學,找警察,找法官,找市政府裡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我還給文化部打過電話,找監管遊戲的。”楊先生說,他成了半個教育專家,“我都得出那個模式來了,把孩子誇一頓,什麽都是我們父母的錯,孩子沒錯,都是教育的問題。我們就這麽仆人般地跟他去溝通,也沒用,都沒什麽結果。”

他們找了過去和兒子一起玩遊戲的夥伴,讓他們去家裡勸小楊。“找來了之後他們跟我說,‘叔叔,我們現在跟他玩不到一塊兒去了,他打太好了’——人家就是業餘打,哪像他整天打。”

後來他們又找了一個心理老師做上門輔導,第一次交談完,心理老師就給楊先生打電話:“你兒子很聰明啊,談吐很好。”剛掛電話,小楊的電話也打來了:“下次不要叫這個人來了,不管用。”

楊先生甚至去尋求教會的幫助,他說,基督教曾在一定程度上幫助過他,有基督徒上門和小楊談過,2015年之後,小楊也出門參加了一些教會的活動。但在教會裡,小楊的情緒還是不夠穩定,幾次出言冒犯,後來,教會也不再歡迎他們了。

後來,“他又在大街上和人打了幾次仗,頭破血流,襯衣都是血,警察通知我們去了。看著很可憐。”楊先生說,他們知道一兩次,“其他也不知道了。”

有人提示楊先生,小楊的狀態不像是單純的心理問題,可能是精神疾病。2015年底,夫妻倆帶著兒子到了北京,先找到一家知名的專科醫院,做了很多測試。

“疑似精神分裂,醫生就這麽說的,當時我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楊先生帶著兒子又去找了第二家醫院,得到結果也是類似的,“雖然不能確認那個病名是什麽,但就是精神方面出了問題,這是肯定的。”

回家的火車上,楊先生一直木木的,“等晚上到家,我和愛人就抱頭痛哭。我說,這孩子不就完了嗎?”

兩家醫院都建議小楊留院治療,但楊先生不敢。這次能帶小楊來,他們都做了很久的工作,也承諾他不住院治療:“好不容易建立一點兒信任,我們不敢破壞,而且醫院也不保證給他治好。就這樣,拖到現在,這個難題卡在這兒,這麽拖下去。往前走,沒路了。”

小楊的微信裡現在有二十幾個人,他從不看朋友圈。

他現在一天出門不超過一小時,主要是吃飯。“隻去熟悉的地方,陌生的餐館我不去,怕出現什麽社交場合。”實在要去陌生的地兒,他必須查好線路,看全景地圖,“不然的話人生地不熟,一問路什麽的,我肯定心裡發慌,很無助。”

穿馬路的時候,他也必須跟在其他人後面。我問他到底怕什麽,他說,就是內心崩潰,沒有安全感,一切陌生的、需要集中精力的東西都讓他心跳加速。

我們聊到下午6點鍾。我最後告訴他,我是記者,但了解他確實是為了想幫助他,不是有意欺騙。我沒有想到他很釋然,他說覺得我們不是壞人。我說一起下去吃個飯吧,他說好。

餐桌上有一個筐,放著好些錢,我猜是楊先生夫婦給他留的。

出門前,小楊給他父親打了個電話,說:“我和記者聊得挺好的,我們要一起下去吃飯,你給我支付寶打200塊錢。”

我趕緊說:“我們請你,不用。”

他對我說:“不行,你們是客人。”

他提議去吃漢堡王,那是他最常去的地方。我跟著他出門,走了幾百米就到了。他在手機上點了餐,給服務生亮了一個二維碼,沒說一句話。點餐後,他又認真地洗了一遍手。

吃飯的時候,他又跟我說起現在的生活。我說,判斷一個人是否有精神疾病的一個重要標準是,是否出現了社會功能受損。我覺得他社會功能並沒有受損,人情世故他並非不懂,很多時候只是不願意。

我說:“你應該出去找份工作。”

小楊說他沒有學歷,一般的工作也不願意乾。“混日子,得過且過吧。我的人生已經毀了,最寶貴的幾年全部糟蹋白費了。”說出這樣悲觀的話,他的表情卻相當坦然。

而對於父母,他也相當冷淡。他說他知道母親身體不好,但他從來不去關心,“我覺得你不舒服了就自己去看病唄,我又不是醫生”。

我問他,拿父母過去的錯誤懲罰至今,是不是有些殘忍?他說:“我跟我父母就是這樣了。我心裡的創傷是很嚴重的,他們一直認為都是我的錯,認為我有網癮,認為我給他們添麻煩,不讓他們省心……”

我說,自己工作可以經濟獨立,不是更硬氣嗎?他說,類似的話父母跟他說過。“有段時間我把父母微信拉黑名單了。不想聽嘮叨。我心情本身就很崩潰的,他們還讓我出去工作啦、出去活動什麽的。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我是喪失走出去的勇氣了。”

我無話可說。

“哪一天閉眼了,就是個頭。無期徒刑的感覺。”楊先生說,幾年前,他在部門裡主動要求從業務崗換到行政崗。

他發給我一張小時候帶著兒子出去旅遊的照片,照片裡小楊笑得很開心。楊先生說,這是小楊四年級時,他帶著他到北京軍事博物館參觀:“結束了,他還磨蹭在那兒不走。”當時楊先生跟兒子許諾,說以後再單獨去,“現在再約他,不去了,哪兒都不去了”。

為什麽會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面?同一個問題,父子倆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小楊說:“當然,我有錯的地方。但是我覺得,我母親這樣偏執型的人格,讓我很難受。我心裡的創傷太大了。”

而楊先生覺得罪魁禍首是遊戲:“要是知道他後來這個樣,打死我也不會買電腦。”

楊先生說,這並不是他自己推脫責任,因為在他們父子關係最緊張的時候,是遊戲裡的光怪陸離吸引了小楊,這是不可否認的:“我們只是普通的父母,我們面對遊戲開發商一整個專家團隊,真的不是對手。現在監管也是流於表面。我的孩子已經毀了,我希望別的孩子少受害,別的家長不再像我這樣。因為太痛苦了……但,我很希望那些研究遊戲的團隊,他們的家庭也是這樣的,他們家的孩子也這樣!”

當然,送兒子去戒網癮學校,他也後悔:“如果再回到那個時候,肯定就不送去了,可能先去醫院谘詢吧。”

想了想他又說:“可當時真沒辦法了。他被學校開除了,以為他是網癮,考察了那麽多學校,選了相對靠譜的。其實,誰知道呢?就是5年之後再看今天做的種種決定,誰能知道是對是錯呢?”

尾聲

採訪結束後,我時不時在微信上和這對父子聊天。

7月21日,楊先生給我發微信:“有空和我兒子聊聊吧……挽救一個孩子走向新生,比報導一個孩子正在墮落更有意義。”

我也給小楊發過微信,他回得不是特別及時。我問他狀態怎麽樣,他總是說,“還好”。有一次他說,不信中醫,所以開的中藥他從來不吃。我鼓勵他參加一些活動,他說,“不知道從哪開始”。

7月27日,楊先生給我發:“昨晚過去和兒子吃晚飯了。他還是玩遊戲,都沒空和我聊天。愁人。”

後來他問我能不能看看我採訪小楊的記錄,我把word文檔發給他。過了一會兒他說:“看了你對兒子的採訪,我內心很痛苦。兒子在採訪裡冷靜、條理,思維清晰;可在當時,他的表現不是這樣,基本就是沉迷、癲狂、冷漠,沒了遊戲就是走肉行屍。”

“謝謝你,通過你的採訪,我透過一個小孔看了兒子少許的內心世界。”

9月10日,節目播出了。楊先生看了,給了我一些反饋。我問小楊看節目了沒,他說沒有,“真的不感興趣”。我問他對什麽感興趣,他說:“玩遊戲”。

不過兩天后,小楊第一次主動給我發微信,轉了一條“男子在峨眉山金頂跳下舍身崖”的新聞,說:“最近幾天好想自殺啊”,“好像太抑鬱了”,“好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安慰了他幾句,兩天后他突然又給我發:“突然感覺生命好可貴啊”,“今天一個小孩落水了”,“家人還在找”。

11月份,我又托朋友聯繫上了小楊所在城市的一個社工機構。社工很熱情,跟我說,可以先讓小楊試試加入他們的一項志願服務,如果項目不理想,還可以轉到其他公益機構。聯繫妥當後,我興衝衝地告訴小楊,他沒回復。第二天再追問,他說:“不感興趣”。

和小楊見面聊天的那次,他很健談。後來在漢堡王吃晚飯,他仍然以很大的熱情在訴說。如果不是我們離開,我想,他恐怕願意繼續一直聊下去。

楊先生曾對我說過:“特定的時候,對特定的人,他是很健談的。”他覺得兒子的情況難說好壞:“7年,家長有些無所適從了,也很灰心疲憊。”

“作為記者,你的工作完成了;作為父親,我的責任還遙遙無期……”

編輯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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