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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我去做我高興做的事

提起香港作家,不少讀者都會想到西西——或者至少,這一定是蹦出腦海的前幾個名字之一。

這麽多年來,從《我城》到《飛氈》,從《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到《哀悼乳房》,西西的寫作似乎跨度很大——有短篇有長篇,亦有雜文散篇。

西西,香港作家,1938年生於上海,1950年隨父母定居香港。曾任小學教師,後專職寫作。代表作《我城》《哀悼乳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毛氈》等。

如果要為這些創作捋出一個脈絡,還真不是個容易的事兒。所以,倒不如聽西西自己來說。在西西看來,這些文字與寫作,也不過是去做令她高興、自然的事情的結果。卡夫卡說寫作是“拆掉生命的房子建造小說”,那麽關於一個作家最深的秘密,可能也就都藏在她的小說裡。

撰文 | 一把青

上周去清邁,在周六市集的攤位上買到幾本《南國電影》,半世紀前香港邵氏電影旗下的宣傳雜誌,故紙堆中的舊星光,當地人與旅遊者多不識,相遇於異鄉的夜色中,老靈魂如我者卻狂喜,速速攬下,隨手翻開,一篇《重訪凌波》,誰寫的?西西。

“那天,我跑進影城去玩。你知道,我常常跑去影城去玩的”,開篇這樣寫,像個跑來跑去玩捉迷藏的女孩,熟悉嗎?唱著《訪英台》掀起黃梅調旋風的梁兄哥凌波,早退隱幕前不問江湖事,而此西西正是彼西西,文壇屹立五十年,早前更擊敗余秀華、北島、西川等後輩,獲得第六屆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是首位獲此殊榮的香港作家,提名詞形容她,“香港文學過去經常被視為次等,西西或諧或莊的詩歌道出了這個城市及其居民的品格,她的詩歌也證明了一個城市的故事不必是巨集大的敘述,而可以是表面瑣碎的絮語、寓言或者童話“,官方的表達儘管精確,卻顯得沉重了幾分。

我認知中的西西是什麽樣的呢?舉兩個例子,一是某年香港書展,陳列不少作家小物,像張愛玲的手稿、林燕妮的坤包,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興奮地撲到櫥窗前,對著幾個玩偶驚歎,“這些是西西《縫熊志》中的熊仔呀”,2009年,因癌症化療後遺症右手失去知覺,需做物理治療的西西,把自己多年來為訓練雙手縫製的毛熊玩偶集結成書,看似手工集錦,而衣飾模樣皆有歷史考究,皇帝熊、曹雪芹熊、水滸傳熊、凱撒大帝熊,包羅萬有似是人類學博物館,西西1938年生於上海,1950年赴港生活,出書時已70歲,但並未居廟堂之高,還能讓年輕人,親近得仿佛故友重逢,就像是這個筆名的起源,“西”字即一個跳房子小人邁開腿的形象,疊字“西西”就是從一個格子跳到另一個格子,平淡清淺,又飽含情義。

另一件事,是聽聞香港中文教材常年收錄西西的文章,遂向一位香港同事提起,寡言的中年男子,聽到我的問題卻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當然啦,不讀西西讀什麽?”的確,西西的文字,她的城市隨想與自我探尋,已與這片土地緊緊交織,滋養幾代人,又潤物細無聲。

《我城》

作者: 西西

版本: 理想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0年1月

不讀西西讀什麽?其中最典型的,要數《我城》,小說的創作背景,是70年代中期,西西認為文學上冷漠陰暗的調子不合她的個性,於是決定寫個活潑的小說,關於年輕的一代,寫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的城,用他們的感覺去感覺,用他們的語言去說話。

於是有了中學畢業生阿果的故事,原型是她自己的弟弟,在電話公司工作,把每天的故事告訴西西,她在廚房裡完成了小說:阿果在父親死後,一家人搬往新居,引出一連串的人物,小學生、公園管理員、木匠、家庭主婦、航海電工,以及一系列社會事件,石油危機、環境汙染、香港水荒、治安問題,植根於生活的故事,西西又施以童話化的魔法,尖沙咀是肥沙嘴、獅子山隧道變成睡獅山隧道,麻將消遣,是四個人圍著打“透明軟糖”,小說第一句“我對他們點我的頭”,奇特的文字,把人吸引入桃花源,像徐徐展開的畫卷,直到結尾那句“再見白日再見,再見草地再見”,城市身世的來龍去脈蘊藏其中,再拆解成一個個微小的我,靈動鮮活、充滿盼望,眾志成城,同舟共濟。

我們讀到《我城》,隔著時差回望,香港原來不只是繁華金粉地,馬照跑舞照跳,也有過如此溫情質樸的過去,她自白,“城市是有生命的,豈能不變,豈能當一塊鐵板去寫”,馬世芳也說,“西西寫戰爭、死亡、貧窮,也帶著一副柔軟的心腸,和一雙洞燭人世、然而始終好奇的眼”,經她的視角窺探,就像是《羊皮筏子》裡,寫女孩坐著小舟回望書籍發展史,從敦煌出土的白楊木漢簡,到公元前2世紀羊皮紙的出現,“打開一本書,坐在小矮凳上靜靜航行”,我們讀西西,似乘桴浮於海,也能收獲這樣的雄偉波瀾,和千帆過盡的寧靜。

城市在變,人也在變,西西自己也是一樣,我們樂於見到,每個階段的她,都交出了漂亮的答卷。

前文提及的《南國電影》,邵氏電影麾下一眾早期娛樂記者,西西、亦舒,皆是成員之一,而其後的走向,卻大相徑庭。亦舒深耕都市言情,啟蒙現代女性周旋於愛恨,西西筆下的愛情,則以更中性化的角度看待女性問題,聚焦的不是情場如戰場,而是更幽微寂寥的女人心事。

《像我這樣一個女子》

作者: 西西

版本: 理想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0年5月

例如《像我這樣一個女子》,主角是一位繼承姑母手藝殯儀館化妝師,她逃避自己的職業,怯懦於與男友的關係,開篇即闡明,“像我這樣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與任何人談戀愛”,男友誤會她僅僅是化妝師,她不解釋也不說明,帶他去自己的工作場所,真相大白,又將戀愛失敗的悲劇性歸咎給命運,她在面對男友時的種種想法,害怕失去,顧慮重重,其實是自我矛盾的鏡像而已;再像《感冒》,32歲的小魚到了年紀,聽從父母之言順理成章地進入一段婚姻,作者引用大量詩詞映照主人公內心世界的變遷,借一場長久的感冒比喻對婚姻愛情的種種不適,表現女性對現實的掙扎取捨,直至自覺應離開丈夫,感冒才稍有痊愈的跡象,她引瘂弦的詩,象徵自主性的回歸,“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兒,要作草與葉,或是作陣雨,隨你的意。”

《哀悼乳房》

作者: 西西

版本: 理想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0年1月

西西對於自己的感情世界著墨不多,她單身未婚,與母親妹妹同住,她筆下的愛情,冷靜而有距離,又細膩得不可能與她無關,卡夫卡說寫作,是“拆掉生命的房子建築小說”,生活中的動蕩與傷痛,西西都能熔鑄進作品裡,譬如經歷乳癌,她寫下《哀悼乳房》,治療前後的彷徨、病中的療程與食譜,她兼容並包,逐一收錄,當然是小說家的職責所在,對病人即作者來說,卻並非不是一件殘忍的事;在更後期的《白發阿娥及其他》中,她又借老婆婆阿娥寫自己的晚年心境,從小時候由大陸逃難來港,到教會領牛奶,到與越南船民擦身,回歸前的移民潮,《照相館》一篇,阿娥在結業前照相館裡獨對舊照,當記憶和現實都面臨消逝,結束處由幽森的黑房接入敲門的女孩和阿娥的應對,懸空了叩問。

在那些手法的嘗試、魔幻主義與存在主義的使用之餘,西西更崇高的意義,是她以自身印證了薩義德所言藝術家的晚期風格,是處理自身與時間抵牾的一種態度,終結了與秩序的糾結與交流,站在社會的邊界,並將生老病死,凝練成小說的維度。

字裡行間再百轉千回,面對讀者與大眾時的西西,卻仍是爽朗詼諧的。

前兩年,台灣紀錄片《他們都在島嶼寫作》拍攝西西特輯,文友遺憾她患癌後右手難以持筆,影響寫作進度,她卻絲毫不以己悲,向鏡頭展示左手寫字、在小小的家中如何借助筷子一隻手擰乾毛巾,興致勃勃地帶訪者參觀她念書和教書的學校,家旁邊的市場與街坊,調侃自己過的清苦知足,笑言寫作是一個人的事,“其實不只是家裡人不理你寫作,在整個香港也沒有人理你寫作”。

《他們都在島嶼寫作》西西特輯劇照。

話雖如此,但西西也說,“今天氣象很好,待會兒,你去做你高興做的事,我去做我高興做的事。”

顯然,寫作就是西西高興做的事,昂揚純真,樂此不疲,一生最愛是天然。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撰文:一把青;編輯:走走。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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