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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丨在何種意義上,廣州是中國的標杆城市

端午節珠江新城CBD內的龍舟巡遊,作者不詳

導讀:現在我已認定,廣州是我最喜愛的中國城市,不管今後身居何地,都可以在精神上一脈相通。

作者:黃廣明,自由寫作者,編劇。法學背景,前資深媒體人。著有社會派推理小說《遺產》《約定》。

耳邊又傳來鑼鼓聲和號子聲,這提醒我,端午節快到了。一年一度,春夏之交,這樣的聲音都會從屋前的河道傳來。與小區隔河相望的番禺上漖村的村民們,將龍舟自河湧劃入珠江的三支江水道,每日訓練、彩排,直至參加端午節的彩船巡遊、龍舟競渡。

這一幕也發生在十公里外的廣州珠江新城——號稱中國三大CBD之一的核心區域。經歷了城中村改造住進高樓的獵德村民,仍堅守著千百年來的傳統中國儀式。在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之間,龍舟巡遊在河湧裡,彩旗獵獵,盛裝的槳手,此起彼伏的號子聲、鑼鼓聲、鞭炮聲與喝彩聲……此情此景,不免讓你感覺穿越與魔幻,也不免讓你感歎這座城市傳統與現代的輝映,民間社會的活力四射。

而這只是這座中國一線城市魅力的一方面。

一轉眼,由武漢來到廣州已有十幾年。期間間或在上海北京等城市短住,現在我已認定,廣州是我最喜愛的中國城市,不管今後身居何地,都可以在精神上一脈相通。

“GDP成功學”下的廣州衰落論

在北上廣深四個內地一線城市中,北京是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上海是中國的經濟金融中心,無論是經濟體量還是輻射力都位列TOP2,地位難以撼動;再看深圳,客觀上是中國的高科技產業中心、製造業的代表城市,輿論上又是“改革開放試驗田”,幾十年來一直享有高曝光度和話題性。相對而言,廣州可能是四城之中最低調最缺乏存在感的一個,雖然,它也被貼上了“中國商都”的標簽。

近年來關於廣州衰落的聲音漸漲。正如有媒體指出的,幾年前,官方媒體念茲在茲的還是廣州如何保住GDP第三城的地位,而此時的網絡,已經滿是廣州一線城市地位不保的聲音了。

事實上,2016年,曾長期穩居國內第三的廣州GDP已被深圳超過。而在最近第一財經周刊一項充滿噱頭的城市排名中,“北上廣深”已然讓位於“北上深廣”。

在一些網絡言論中,最近幾年裡,廣州既失去了投資拉動經濟的那種豪氣乾雲,又沒能在最新的新零售和“互聯網+”中風光一把,自然就成為一些城市較量的對象。對中國第四城之位,已有好幾個城市虎視眈眈,比如之前的天津,近年的杭州。而在這種輿論氛圍中,連廣州房價漲得慢,也成了跌出一線城市的預兆。

一場口水戰不可避免。官方以全球最佳商業城市、最佳投資環境城市、中國法治政府排行、國際交通樞紐城市等頭銜來為自己辯護。民間輿論則放在廣州遭遇的不公上:廣州所獲得的政策扶持和大項目扶持,在一二線城城市裡幾乎墊底;分稅制之下,廣州的財源被上級分薄,城市發展受限……

我觀察了一下,無論是在網上還是身邊,對此話題最不在意的恰恰是廣州本地人——包括老廣州與新移民。典型的議論包括——“讓他們去比拚GDP吧,咱廣州人過小日子,偷著樂。”“廣州是千年商都,海納百川。這個城市及市民那份不急功近利,不狂不躁的淡定氣質,內地少有。”“廣州人的特質,根本不care這些虛的,就算你把廣州吹的天花亂墜,難道家旁邊的腸粉店和糖水店就能更美味更便宜一點咩?”

唱衰廣州與力挺廣州者都拋出了各種數據和排名。應該說,凡此種種,充斥著巨集大敘事與“GDP關懷”,更像令人討厭的成功學在城際競爭中版本。

不過,有一項數據倒值得一提。在2017年國內大城市常住人口增量排名中,廣州以淨增45.59萬人居全國第二位,僅次於深圳,而大幅領先於國內其他城市,比如杭州的28萬人,而天津更是出現了5.2萬人的負增長。其中,廣州2017年人口機械增長(由外地遷入本地)為13.35萬人,比上年增長接近翻倍,為5年來最高水準,也領先國內絕大多數城市。

人口流動是一個城市吸引力最直觀的體現,畢竟,還有什麽比用腳投票更能說明態度呢?在中國老齡化問題嚴重、人口危機加大的背景下,在近年來各城之間激烈的人口與人才爭奪戰中,這項數字就更能說明問題。

正如原中山大學教授、高級城市規劃師袁奇峰所說,廣州早就是中國重要的國內和國際貿易中心,其國家中心城市地位並不取決於經濟總量的多少。

而我更想說的是,僅從GDP等指標唱衰廣州,未免太淺薄。廣州的影響力與格局,絕不是一兩個經濟指標能概括的。

廣州珠江新城CBD夜景 圖/張由瓊

有一種和諧叫作“亂中有序”

有比較才有鑒別,對廣州的熱愛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來的。

我曾在家鄉的省會城市親眼看到,在一個民意機構召開大會的日子,一群拆遷戶為了反映自己的民意,在會場大門口向一群號稱是民意代表的人偷偷摸摸散發材料,他們神情惶恐而卑微,生怕被人發現,你絲毫感受不到他們是這座城市的主人,而最終他們被發現,散發材料者被一群穿製服的人打得頭破血流,帶走;

2009年深秋的一個日子,在廣州,我見證了另一個現場:數量不菲的一群居民,因為市政府計劃建設的一座垃圾焚燒廠可能散發的有毒氣體,來到了市政府門前。期間,有人“傳閱紙張”,有人有組織地“大聲喧嘩”,有人毫不客氣地對涉事官員點名道姓,而此時,聞訊而來的近百警察雖然陣仗威嚴,全副武裝,卻無任何過激過火舉動,靜觀他們所服務的市民表達憤怒,直至他們退去。

他們全身而退,在清理完現場垃圾之後。

有了這樣的對比,你說,我會喜歡哪座城市?

不可否認,在一個大的體制背景下,中國老百姓的幸福感,很大程度上受政府影響。相對而言,廣州的政府,可能是國內城市一級中最溫和、最懂得克制權力、比較接近有限政府真義的一個政府。

正如學者托馬斯·雅諾斯基所言,文明社會的定義側重於評價國家對其公民的行為,以及各國是否形成了一種機制與文化,能保護個人和群體不受國家濫用權力之苦。

廣州政府的強,正在於它的“弱”。這樣的政府,會有更多的服務意識,更少的與民爭利;更多的接受監督自覺,更少的濫權衝動。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廣州是內地言論自由程度最高的城市。作為一個副省級的城市,這裡的地方媒體可以批評一個廳級官員。

在廣州,一項洲際運動會開幕在即,當地一份“小報”可以在頭版頭條披露地鐵工程存在的重大隱患和驗收作假,而關於亞運工程擾民與建設鋪張浪費的質疑,在報紙上就沒停歇過;

在廣州,市長副市長們,還有各職能部門的頭頭腦腦們,時常在媒體露臉,回應市民對市政民生問題的指責和批評,在舉全市之力籌辦亞運時,市長還能為亞運工程擾民、部分項目的鋪張浪費向市民道歉……

媒體的大膽敢言與相對獨立是廣州氣氛寬鬆的一個縮影,這個城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公民維權運動,從環保到社區自治,再到粵語保護,媒體犀利的言論,層出不窮的公眾論壇、學術研討,學者們自由開放的觀點,酒吧裡的各種生活方式與各種觀點的聚會,香港電視台的落地,都得到了政府相對的寬容。

有了這種寬容,廣州並沒有亂,政治也不是這個城市的顯學和經常性的話題。前些年有人說廣州是中國最亂的城市,那主要指的是治安(我傾向於認為,治安差是這個城市自由包容的代價,連小偷罪犯都一並包容了),但廣州社會與人心並不亂,相反,廣州給人的感覺是和諧。

家鄉四川、在廣州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廣州規劃勘測設計院副總工程師鄭靜說,廣州的魅力在於並非處處井井有條。“廣州是個大熔爐,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在這裡生活、創業,外表看起來不是那麽有秩序,而實際上,內在自成規律,十分和諧。”

廣州可能是中國最和諧的城市。溫和與寬容的氣味彌漫在雲山珠水之間,它散發在機構大院裡,更遊蕩在街頭市井之間,官方與民間,很難說是誰影響了誰,也許最恰當的表述是,民間把溫和與寬容的氣味傳遞給了官方,而官方的溫和包容又保障了民間的氣味。

正如一位廣州市民所說,如果你有幸在年輕的時候生活在廣州,那麽自由、平等的氣質將滲透你的骨髓,並跟隨終生。

廣州居民反對垃圾焚燒 圖/楊曦

廣州的城市精神

溫和,包容,自由,平等,平民,是廣州的城市精神。

在這裡,任何方言都不會遭到惡意嘲笑;身家千萬者與打工仔都經常乘坐公交出行;這座城市民間的財富、普通人的生活水準可能領先全國(與某些地區的國富民窮相對照),但民眾的低調也是難出其右。

這座城市有著最不排外的本地居民,他們尊重外地人的成功,承受了外地人的犯罪,他們甚至為外地人改變了語言;在這座城市,只要你不影響他人,你與眾不同甚至出格的生活方式不會引人側目。

這座城市的市中心,低矮零亂的城中村與高樓大廈連袂而存,體力勞動者與白領們在各自的地盤各得其樂;在上海的外國人,你見得較多的是來自第一世界的白人,在廣州的外國人,你見得較多的是來自第三世界的黑人。

這座城市的馬路雖不適合遊行與閱兵,卻適合市民逛街、小業主開店;這座城市充滿著現代與活力,卻也留存著強烈的傳統氣息;這座千年通商的口岸,改革開放的前沿,你可以感受到高度的市場精神和契約意識,但你亦能體會到無處不在的溫和禮讓的古風——廣州公交的讓座率是我到過的城市中最高的……

寶漢直街是廣州的“非洲人街” 圖/李東

有論者說,作為兩千多年的歷史名城,廣州的魅力和氣質並不呈現在曾經的三朝十帝的皇家天氣上,也不規範在森然的禮儀典章裡,而是體現在一系列的矛盾組合中:廣州人的務實、低調、樂天悠然與飲頭啖湯的開拓精神;廣州的邊緣性、非主流與作為近代中國曾經的政治中心與外貿中心;廣州社會的現代性與民間傳統的“古風猶存”——種種矛盾的因素和諧地並存著,使廣州社會在撲朔迷離中異彩紛呈。

香港始終是廣州的一個坐標,兩地地理相近,文化相通,制度卻大不一樣。香港官員與民眾的地位、形象與作為,通過電視新聞和其他管道,特別是兩地活躍的人員往來,傳遞到廣州官員與市民眼中。香港高效廉潔透明的政府,接受議員質詢與媒體追問的官員,遵守法紀與維權意識同樣強烈的市民,讓廣州的官員、民眾有了比較評判的對象,對廣州而言,香港無時無刻不是一種觸動、壓力與鞭策。

有意思的是,近年來唱衰香港與唱衰廣州的理由,是差不多的——都指向了GDP與區位優勢的弱化。(2017年,深圳的GDP也超過了香港。)但每次到香港,我都不免感歎那些唱衰香港的人是多麽的淺薄,如果不唯GDP論,如果你將一個城市的公民素養、民間組織、法治水準、市場化程度、媒體的自由度、社會保障與福利、國際化水準——這些指標綜合納入考察,你會發現,香港仍然是全中國首屈一指的城市。

回到廣州。近二十年,廣州不是中國最吸引眼球的城市,但這個城市卻是真正的靜水流深,政府的相對節製,以及市民社會的茁壯成長,我相信,這更接近可持續發展的和諧狀態,雖然,廣州不是把和諧這個詞叫得最響的城市。“文明社會表示國家領域、由志願組織組成的公眾領域以及涉及私營企業和工會的市場領域這三者之間一種有活力的、互動的公開對話”,廣州亦沒有刻意按照學者們的指教按圖索驥,它就這樣接近了。

廣州不是沒有缺點,但它有著容忍批評的太空,在中國城市中,這尤其難得。

常有人強調廣州物質上的便利,高度發達的市場,一線城市中最低的房價,溫暖的氣候,滿目的綠色,良好的服務意識,天南海北的美食,日益美好的基礎設施,但我要說,相對廣州的肉身,我更愛它的靈魂。

廣州,正是這樣一個地理上曖昧的刻度,天高地遠,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作為一名廣州市民,我真正擔心廣州失去的,不是GDP名次,不是一線城市的一席之地,而是這座城市自由包容的氣質,容忍批評的太空。

坊間有一種擔憂,廣州正在失去這種氣質,失去這種獨特性。近年來,由於技術的更迭以及其他原因,一批敢言的傳統媒體日漸衰落,而後來的新媒體、自媒體等等又短於對公共議題與民生問題的發聲。再看人大代表們,似乎也沒有先前的犀利了。

這是真正的擔憂,因為這種獨特性,本應該是正常的,普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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