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林那北:花被片

很久才知道樓下那五棵樹的名字,“久”是四年。四年前家搬進來時,樹也剛種下,並排站立在那裡,既枯瘦無助又拒人千里,月餅大小的樹身像行旅戰士小腿般扎著一圈圈草繩,又被四根竹竿東南西北用力撐住,沒葉,枝丫也稀松潦草,彌散著一股萬念俱灰的頹廢。在森林覆蓋面積居全國之首的福建,它什麽都算不上,行來過往,誰也沒空騰出眼光賜過一瞥。

  樹的旁邊是一片空地,白灰劃出一個個長方形格子,不用說,是公共車位。每天下班回來,我習慣性地把車停在中間那株樹的左邊或右邊,熄火,下車,走人。那時也是四月,陽光乍暖,但還未尖利,所以對遮陰尚無需求。過了兩個月,日頭像發酵起來的酒一天比一天烈性,我早上只要稍微遲點上班,車子就已經滾燙得接近火爐,坐進車就是獻身烤肉機。這時候不滿就徐徐生出了來。葉子呢?對啊,不長葉子好意思做樹嗎?

  葉子過了一冬後才遲疑地往外冒,剛開始應該是半透明狀的青黃色,然後一點點變成粗糙而堅硬的深綠。這個過程它們自己肯定很竭力,我卻多半只是靠猜測。每天從旁來去,我的眼皮並沒往上抬,偶爾目光掠過,也沒有停留。所有生命其實都一樣,初始時蕩漾人心的呆萌稚嫩,總是敵不過歲月的磨損消耗,再可愛也終會以不可愛收場。這五棵樹的葉子當然不會例外。

  花匠是小區裡最神出鬼沒的人,這會兒我努力想著,也沒記起他的模樣,一則因為一年未必見得到幾次,二則即使見到了,他的臉也與花草混為一體。有次遇到他正拿大水管狂澆樹木,連路面都受益良多,遍地水汪汪。車從旁駛過時,他恰好側過頭。我踩下刹車,向他笑著做個手勢,他馬上明白了,歡喜地把水龍頭掉轉過方向,水噴往車身,前窗玻璃刹時虛了,窗外的他也糊成一團。水停下時,我按下了車窗向他致謝,他已經又轉身澆他的水去了,那五棵並排而立的樹就在我眼皮底下紛紛受益。

  即使不是夏季,南方的旱也是說來就來。樹身四周的土在陽光下乾渴得變形,從黝黑眨眼成為灰白或者淡褐,風過就揚起一層粉塵。有幾次我上班離家時,恰好發現有礦泉水空瓶,就順手裝滿了水帶下樓澆給樹。當然不夠。二三十米外有個水龍頭,如果不是特別著急,就走過去再裝水再澆下,如此而已。四年裡此事究竟做過幾次呢?做時沒過腦,現在自然腦中一片空白。倒是記起有次購得一包花肥,對家中幾盆枯瘦零丁的花草進行一次恩賜,然後特地余下一撮帶到樓下,用鑰匙在樹根處戳了一個小洞,把肥料埋下。雨露沒有均沾,關照到的都只是中間那一株。

  四年之後又是四月,一夜風雨。早上雨停了,我邊低頭看手機邊走到車身旁,手伸向車門時猛地一驚。車把、車窗上掛著一道道長條狀的東西,淡黃或者米白,不髒,但濕漉漉地曖昧著。再一看,車頂、車身也都是,橫七豎八厚厚的一層。第一反應是車子長蟲了,像趴著無數肥大的蛆。下意識松了手,後退一步。神一定下來,也就看清楚了。不是蛆,是樹的排泄物。拿起細看,它們有葉的形狀,但沒有葉的質地,更缺少葉脈。那麽是花?可是四年裡它們可曾有過一場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花事?從來沒有。

  繞著車圍一圈,再仰起頭對著樹上下打量。整整四個四季過去之後,我才第一次如此仰臉向它。樹身已經有碗口粗,被雨淋過一夜後,像剛敷過面膜的臉,非常滋潤飽滿,但細看卻不細膩水嫩,到處凹凸虯勁,沒有一寸是光滑的。葉子很參差,大都是新長的,是油畫顏料裡永固淺綠再加三分之一的鉻檸黃才可以調出來的那股怯生生的半透明青澀,中間夾雜著幾片陳年老葉,沉著臉強調自己的輩分。我拿出手機,找到那款識別植物的APP。它早就下載,並且醒目地擺在頁面上,心血來潮時到處拍照,勞駕它告訴我路邊隨意遇到的那些花草樹木的名字,可是身邊這五棵卻從未有過這個待遇,我對它們居然一直沒有好奇。

  黃葛樹,這三個字跳出來。換個角度再試一次,還是這三個字。馬上搜索,原來屬落葉喬木,別名很多,黃桷樹、大葉榕、馬尾榕、雀樹,在佛經裡還被稱為菩提樹。原產地是我國華南和西南,不過東南亞、非洲和澳洲北部也有分布,壽命極長,上百年小菜一碟。有花嗎?有,花期在五至八月間。居然還有果,黃色或紫紅色的果實球形的,會從葉腋裡生出。

  這有點像別開生面的古怪相親場面。我站在離樹一尺外,抬頭看樹,又低頭看手機裡熱心腸媒婆搖頭晃腦滔滔端出樹前世今生的優點。而我和樹其實是四年相見不相識的彼此,我甚至根本沒見過花,更勿論果。以為已經被寫作逼迫成尖利的眼光,就這樣瞬間坍塌。

  按百科所言,黃葛樹被劃傷時,樹身會分泌出白色黏糊液體。上前用指甲摳幾下,那麽粗糙的外形,皮卻是柔軟纖細的,薄薄的一層褐色下是另一層脆亮的綠,然後就露出內裡潔淨的乳白。果真有液體,緩緩從裡頭往外頂出,匯成珍珠狀。用手指抹下,又對搓幾下,指尖在黏糊糊中漸漸變黑。舉到鼻子聞了聞,一股淡淡的青草氣息。那麽都對上號了,是黃葛樹無疑,懸而未絕的只剩下落到車上的那些蛆般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俯下身扭頭向上看,樹上找不到任何一點白色,但車身上白花花的一片又分明不可能來自樹以外。愣神呆立,忽然記起一個詞:花被片。馬上用手機又搜索了一下:當萼片和花瓣長的很像而無法分辨的時候,萼片和花瓣被合稱花被片。就是它了!多少年了這三個字一直沉在記憶深處孤寂地美豔,一直以為與我無關,忽然卻這麽關上了,它們竟錦衣夜行,一股腦都落到我車上。

  這是黃葛樹對我的深情回應?幾瓶水,一小撮肥料,原本不足以被如此溫柔以待啊,但植物界也許不這麽認為吧?點滴恩惠,它們銘記一世,並終要擇機回報。

  我上了車,沒有按常規打開雨刷。前窗玻璃上橫七豎八的花被片其實並不會對視線造成毀滅性的阻礙,但我還是開得非常慢,比十五六年前第一次進駕訓班、第一次爬進駕駛室還躡手躡腳,方向盤在手中沉甸甸的輕易不敢撥動。今日車與往日任何時候都不同,它等同於披上花冠的新娘,我得和她一起緩緩咀嚼這幸福之光。

  車出小區大門五六十米後,以往都得右轉,那是通往部門的擁擠狹窄路線,但現在我不轉了。直行到車少人稀的寬敞江濱大道,我打開窗,踩下油門,車喊叫一聲威猛前衝。風來了,是江上濕潮妖嬈的風,它們肯定也很少見過這種陣勢,於是立即參與進來,把車身上的花被片呼地卷起,向上向左向右次第彈射——如果有攝影機,如果加進特效處理,此時我的車肯定金光閃閃啊。

  我坐在車內獨享這一刻。世象退遠,車和人都被托起,冉冉飄浮到另一個永遠沒有傷害的春天。

歡迎關注《人民日報海外版》文藝部

微信公眾號“文藝菜園”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