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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擎論中國與世界秩序:從天下理想轉向新世界主義

當今的世界秩序存在著許多問題,這是大家共同的感受。這個秩序在很大程度上是現代性的後果。現代性帶來很大的成就,無論是科技的發展,還是生活的多樣性等等,但它也帶來很多的問題。我們在一個時代遇到困境的時候,總會想去尋求有什麽思想資源,用來探索改變的可能。回歸自己的傳統,從中挖掘有益的思想資源,是相當自然的事情。

中國傳統的“天下”觀念可能有多種不同的闡釋,但我認為值得重視的一個維度是普遍聯繫的視野,就是從關係性的視野來理解自己的文化。從這個視野出發來看“自我”(無論是個體的還是共同體的自我),自我從來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在關係中生成的。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界限既不是涇渭分明的,也不是凝固不變的。用現代的哲學語言說,文化在本體論上就是關係性的,文化是在自我與他者之間不斷相逢和遭遇中形成、變化和發展的。

天下的視野實際上蘊含著一種建構主義的、非本質主義的文化觀。從長程的歷史來看,所有的文化都是雜交文化,中國更是如此。中國並不是自古就有這麽廣大的領土和這麽眾多的人口,今天的中國文化也不是由某種單一的本質或基因所決定,而是在各個地方文化之間不斷遭遇、競爭、衝突和融合的歷史過程中,不斷生長和發展之後形成的。天下的觀念啟發我們換一種視野來看待自我與他者的關係,換一種方式來想象這個世界(按照汀陽的說法,就是這個世界從來沒存在過,人們一直是用一種“非世界”的“國際”方式來想象世界的)。

中國傳統的天下觀念確有其高明之處,但這並不意味著,今天的中國人就自然會比西方人更高明,就更具有兼容並蓄的開闊胸懷,就更少被狹隘的民族主義所製約。我甚至覺得,在崇尚民族主義和“實力政治”(realpolitik)的意義上說,今天的中國人常常比西方人更加像“西方人”。所以,我們要複興天下傳統並不容易,不只跟西方的某些流行觀念競爭,而且更重要的是,要和我們自己在近代以來(受到西方深刻塑造)的那種“民族情感”或者說“非天下”的思想方式抗衡。

在這個意義上,我特別讚賞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一句話。他在《一個不問政治者的反思》一文中說:“一種侵蝕民族情感的世界主義傾向,是與德國的民族性不可分割的。人們可能必須失掉他們的德國性,為的是找到他們的德國性。”托馬斯·曼曾經是一個很強的德國民族主義者,後來變成一個世界主義者。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還在世界主義轉向之前。我覺得這句話可能也同樣適用於中國,中國現在可能要失掉某種中國性,為的是找到我們自己的中國性。

今天提天下理想引起廣泛的關注,其背景和中國崛起有關。所以有人會擔心,特別是國外的學者,擔心倡導天下主義可能是“複興中華帝國”的一個信號。葛兆光教授的文章其實也表達了類似的憂慮。這種憂慮不是沒有理由的。面對當今的世界秩序,許多人對美國的霸權不滿,但從這種不滿產生的一種話語,是期待中國代替美國,自己成為新的霸主。有些人談論天下可能隱含著這個想法,就是中國成為霸主。汀陽自己並沒有這個意圖,許紀霖也沒有這個意圖。

所以,我提出從天下理想轉向新世界主義,就是意在更為明確地擺脫這種嫌疑。新世界主義的目標不是更換霸主,而是改變霸權結構本身,不是變換玩家(player),而是根本改變遊戲本身(the game itself)。在規範意義,我提倡一個後霸權的世界秩序。這要求新的視野和新的思維方式來重新看待世界。

為什麽要用“新世界主義”這個標簽?

有幾點好處:首先,“世界主義”這個詞的英文“cosmopolitanism”本身具有普遍性和地方性的綜合。這個詞翻譯成“世界主義”損失了重要的含義。因為在詞源學意義上,這個詞由“cosmos”和“polis”兩個詞根組成:“cosmos”意指“宇宙”整體的和諧秩序,是一種普遍的秩序;而“polis”所指的城邦政治是地方性或區域性的。翻譯成“世界主義”就失掉了特殊或地方性的維度。所以,“cosmopolitan”的含義既是普遍的又是地域性的。

而“新”的意思,旨在構想一種後啟蒙的世界主義,拋棄傳統的目的論和形而上學的假設,將普遍性理解為一種跨文化的規範建構,由各種源自地方性的“普遍主義”論述在彼此的學習與對話過程中“匯聚而成”,同時又受到地方相對性的約束。中國的文化與思想,如果匯入這種學習和對話的過程,將會對新的全球想象和世界秩序做出重要貢獻。

新世界主義面對的一個重要挑戰是,對話有用嗎?我想強調一點,我說的對話,是在文化遭遇論的前提下的廣義的對話,這種對話包括彼此的商談和相互理解,同時也包含相互的競爭和鬥爭。傳統意義上的對話強調彼此理解,你理解了我,我理解了你,但彼此相安無事。

但文化遭遇論中的對話,不僅提倡理解,而且強調在理解基礎上的相互影響和改變,因為跨文化的影響和相互塑造本來就是文化的本體論特徵,並不是什麽反常的現象。

任何一個文化在歷史上都有守成和革新的兩面性,既有對自身傳統的肯認與維護,同時也有對傳統“自我問題化”,以及面對他者的影響而導致的文化變遷。這是構成文化存在的兩個方面。

實際上,所有的文化一直都處在跟其他文化的關聯之中,只是全球化使這種聯繫變得日益重要,完全不能忽略不計。在當今的時代,再也不存在一個“孤島文化”。為了一個和平共存的世界秩序,每一種民族文化可能都必須做出一些改變和調整。

所以,新世界主義的秩序並不是所謂文化間的“重疊共識”。實際上對“重疊共識”這個概念存在著流行的誤解。羅爾斯所構想的重疊共識概念,實際上要求不同整全性學說的信奉者做出必要的改變,包括重新定位、調整和克制自己的整全性信仰,從而對正義原則達成共識。然而在流行理解中,“重疊共識”僅僅是指在各種不同的信仰之間碰巧發生“交集”的共同之處。如此理解的“重疊共識”,是一種相當消極和虛弱的。因為不同的人們在價值和信念方面正好發生相互“重疊”的部分,很可能在規範原則意義上是無關緊要的,而在最需要達成共識的政治秩序的規範原則與程序方面,彼此的交集可能恰恰難以出現。

目前許多應對文化差異問題的主流論述(比如文化多元主義),只是要求承認多元文化的存在及其各自的正當性,但並不關切彼此的影響與改變。而新世界主義構想的共識與此不同,強調“自我問題化”、“向他者學習”以及“自我轉變”的維度,積極尋求不同文化——出於建構普遍性規範的要求——做出必要的調整與轉變,包括對規範性觀念(諸如社會正義,民主、團結,繁榮與生存)的重新理解,並將此視為文化遭遇可欲的結果。

中國人來發展新世界主義的論述,可以有一些特別的貢獻。一個就是天下思想中那種對文明或文化之間的普遍聯繫觀點,那種去地方中心主義的視野。當然,其中有些難題需要處理,一個問題就是“華夷之辨”。因為如果作狹隘的理解,這導致那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觀念,這是一種“非天下”的思想。

汀陽有一種看法,說華夷觀念是一個錯誤觀念,應該被糾正,他認為天下觀念本來就是反對華夷觀念的。這個想法是將天下和華夷之辨兩者脫鉤,這是以類似“外科手術”的方式切除不良要素。這樣做是比較方便的,但卻忽視了華夷觀念本身內在於天下思想傳統的事實,太輕巧了。

我覺得更可取的方式或許是以不同的闡釋來克服這種張力。我自己是受朱維錚先生的啟發。當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工作的時候,他是訪問學者,我們共用一間辦公室。朱先生不嫌我後生淺薄,教我許多中國傳統思想的知識。朱先生說,對華夷觀念存在多種不同的闡釋,可以從地理和族裔來理解,也可以“文明”為標準來做區分。

至少從韓愈對《春秋》的解釋之中,就可以發現這種用文明來闡釋華裔的思想,所謂“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就是韓愈辨夷夏的區分標準,由族類改作文化。華夏意味著先進之文明,反之則是夷狄。這樣一來,就超越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種族中心論。以至於早期的洋務派,包括郭嵩燾這些人到了英美看到其文明,感歎所謂“三代在英美”。

說英國現在看中國,就像我們三代的時候看夷族一樣。這樣就把“文明”闡釋為一種規範標準,而不是綁定在特定種族或地理這種具體“肉身”上面的特徵。如果我們接受中國儒家傳統裡面這種高明開闊的境界,那麽可以說,中國人為實現一個更理想的世界文明秩序做出了貢獻,但作為“肉身”的中國人沒有在這個秩序中成為霸主,這仍然是中國文明的偉大複興。

對於新世界主義,我去年在《學術月刊》上發表了《重建全球想象:從“天下”理想走向新世界主義》,其中有更完整的表述。總的來說,我認為天下理想作為思想資源對新世界主義的建構具有重要意義。其中,關係性的文化觀念,“和而不同”以及“求同存異”的建構主義的普遍性思想,都很重要。

我對“求同存異”做了一個新的闡釋:“求同存異”中的“同”是求得的,它不是“現成的”而是“做成的”,不是我們碰巧擁有的那些交疊的東西,而是要付諸努力在對話、競爭和鬥爭中獲得的。同時,新世界主義強調在吸收天下理想的同時拋棄華夏中心主義,正如拒絕西方中心主義一樣。

當今文化遭遇的廣度與深度是史無前例的,但這並不意味著新世界主義就必然會達成,這種前景取決於許多偶然的因素和條件。但是,我們“想象全球”的思想方式,仍然事關重要。在新世界主義的視野中,這個世界不僅是不同文化共存的處所,而且是來自不同文化傳統的人們共建的目標。

所謂普遍主義的文明原則是那些生成於特定的地方、通過擴展、改造並最終上升為普遍有效的價值和規範原則,這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文化“匯聚而成”或“融會貫通”的建構過程。如果沒有地方性的國家(polis),我們不可能獲得共建所需要的多樣性方案,但如果僅僅局限於民族國家的地方性,我們無法共建一個我們得以共存的世界(cosmos)。

新世界主義訴諸一種新的全球想象,可稱之為“一個共建的世界”,主張各民族國家不只是共存於一個世界,而且需要自覺地共同建設一個世界,也只有在一個共建的世界中,我們才得以實現持久和平與共同繁榮。

在這種全球想象中,世界的普遍性(cosmos)與地方的特殊性(polis)都不是現成的和凝固的,兩者都在文化遭遇的辯證運動中不斷生成與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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