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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身上,反抗這個潰敗的世界

《死神的勝利》勃魯蓋爾

理想國按:

在約翰·伯格看來,我們所處的文化,就像希羅尼穆斯·博斯所畫的地獄一樣,看不見他處或他法。在全球化的時代,一切都好像變成了單向的存在,原本屬於人類文明的那種璀璨的多樣性正在喪失,資本邏輯幾乎成了社會運轉唯一的動力。“牢獄是既成的事實。而面對此種簡化主義,人類智慧淪為貪婪。”

對伯格來說,博斯預言了人類當下的生存狀況。他把博斯的畫和墨西哥的革命者副司令馬科斯的思想做了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關聯——雖然後兩者採用的是不同的方式,但他們都在努力展示、建立一個包容的世界,“可容納每個世界的世界”。

“博斯的畫提醒我們……邁向建立新世界的第一步,必須捨棄深植我們腦中的世界影像,拒絕將處處追求行銷的需求合理化和理想化。”這就是伯格對博斯的這些兼有怪誕與幻想的畫作的讀法。

反 抗 潰 敗 的 世 界

文:約翰·伯格

選自理想國當月新書《抵抗的群體》

在繪畫史中,有時能發現不可思議的預言。這些預言非畫家的本意,就好像可見物本身可擁有自己的夢魘。例如,在勃魯蓋爾創作於16世紀60年代、現藏於普拉多美術館的《死神的勝利》(Triumph of Death)一畫中,已經對納粹滅絕營做了可怕的預言。

大部分預言只要具體,便必然是惡兆,因為歷史上始終存在著新的恐怖——即使消失一些,卻也不會出現新的歡樂——歡樂永遠是舊的。改變的是爭取歡樂的方式。

《人間樂園》 博斯

勃魯蓋爾之前半世紀的博斯畫了《人間樂園》,亦藏於普拉多。三聯畫的左鑲板是天堂的亞當與夏娃,中央鑲板描繪塵世的喜樂花園,右鑲板則描述地獄。這幅地獄圖不可思議地預言了20世紀末的全球化和經濟新秩序強加於世界的精神氛圍。

容我對此情況加以說明。它無關乎畫中採用的象徵主義。博斯採用的象徵很可能出自15世紀某些千年黨派使用的格言式異教秘語,他們的異端觀點相信,若能克服邪惡,便有可能在塵世建造天堂!關於他作品中蘊含的種種寓言,已有多人撰文討論。但假如說博斯的地獄圖看似預言,那麽其預言與其說在於細部——儘管叫人難忘且驚世駭俗——不如說在於整體。或者換句話說,在於構成地獄的太空。

《後來的圖景》 博斯

那裡沒有地平線。行動沒有連續性,沒有中斷之時,沒有路徑,沒有形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彼此相異的喧鬧聲,支離破碎的現在。驚奇與騷動隨處可見,卻無處可見結果。無任何東西流過:一切都被截斷。一種太空的錯亂。

將這個太空和我們觀看的一般廣告、典型的CNN新聞,或任何媒體的新聞評論相比,它們具有相同的不連貫,同樣混亂的個別衝擊,某種相似的狂熱。

《人間樂園》(局部) 博斯

博斯對世界影像的預言,如今經由全球化浪潮下強迫行銷的媒體傳達給我們。兩者皆似拚不起來的破舊拚圖。

這正是副司令馬科斯(自稱劄巴達民族解放軍副總司令,1994年他便開始隱身於叢林的後現代革命)在去年一封談論世界新秩序的信中採用的措辭。他從墨西哥東南部的恰帕斯寫這封信。他把今天的世界視為第四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三戰則是所謂“冷戰”)。

諸交戰國的目標是透過市場征服全球。財政是軍火庫,但每時每刻卻仍有數百萬人傷殘死亡。參戰者的目標是從新的、抽象的權力中心——只服從投資邏輯的龐大市場——控制世界。同時,地球上有十分之九的男女都跟參差不齊的拚圖碎片生活在一起。

《七宗罪和最終四事》 博斯

博斯鑲板畫中的參差不齊十分近似,我期待能在其中找到馬科斯指出的七塊拚圖碎片。

他指出的第一塊上,是綠色的美元符號,意即新的全球財富集中在越來越少的人的手中,以及無望的貧窮空前擴大。

第二塊的形狀是三角形,由謊言構成。新秩序宣稱讓生產和人類的努力更趨合理和現代化,事實上卻是回歸工業革命初期的野蠻主義。這回最大的不同處在於,沒有任何相反的道德考量或原則對野蠻主義予以遏製。

《人間樂園》 (局部)博斯

新秩序是狂熱而極權主義的(在其自身體系當中沒有訴願的余地。其極權主義非關政治——它的位置已被取代——而是關乎全球貨幣控制權)。想想世界上有一億兒童在街頭生活,兩億加入全球勞動力市場。

第三塊跟惡性循環一樣圓,由強迫性移居組成。有進取心的貧困者為求生存而嘗試移居,然而日夜運行的新秩序所根據的原則是,不生產、不消費、銀行裡沒有錢的人都是多餘分子,因此移居者、無地產者、無家可歸者都被視為體制的廢棄物,應當鏟除。

《人間樂園》 (局部)博斯

第四塊是鏡子般的長方形,包含商業銀行和國際騙子之間進行的交流,因為連犯罪也已全球化。

《乾草車》(局部) 博斯

第五塊大約是五邊形。其內容是肉體鎮壓。民族國家(Nation States)在新秩序下喪失其經濟獨立性、政治主動性及其主權(大部分政治人物的新說詞企圖掩飾他們的政治——有別於自治或壓抑的——無力感)。民族國家的新任務是去經營它分得的部分,保護市場上的大企業利益;最重要的是,控制並監督多餘分子。

第六塊是胡亂書寫的形狀,由破損組成。一方面,新秩序借由實時通信的交流與交易,強製性自由貿易區[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以及強加於各處的單一市場法則而打破界限藩籬;另一方面,它卻經由推翻民族國家——例如蘇聯、南斯拉夫等——而招致分裂以及界線的擴散。“一個破鏡的世界,”馬科斯寫道,“反映新自由拚圖的無效統合。”

《乾草車》 博斯

第七塊是一個群體,包含反全球新秩序的各種不同的勢力。墨西哥東南部的劄巴達反抗軍便是其中之一。在不同情況下的其他群體,則不見得選擇武力抗爭。這些勢力沒有共同的政治綱領。

他們既身處破碎的拚圖中,又如何能夠?然而他們的異質性或許是一個保證。他們的共同處在於保衛近乎遭鏟除的多餘分子,並堅持第四次大戰是反人道罪行的信念。

《乾草車》(局部) 博斯

這七塊永遠無法拚成有意義的圖形。此種缺乏意義,此種荒謬,是新秩序的特性。就像博斯在其地獄影像中所預見,地平線不存在。世界在燃燒。每個人物都專注於自身目前的需求與存活,以求生存。最嚴重的幽閉恐懼症並非起因於過度擁擠,而是起因於某個動作與下個實時動作間連續性的缺乏。這才是地獄。

我們所處的文化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幽閉的一個;在全球化的文化當中,就像博斯的地獄一樣,看不見他處他法。牢獄是既成的事實。而面對此種簡化主義,人類智慧淪為貪婪。

馬科斯在信尾說道:“我們必須建立一個新世界,一個可容納許多世界的世界,可容納每個世界的世界。”

副司令馬科斯(中)

博斯的畫提醒我們——若預言可稱為提醒的話——邁向建立新世界的第一步,必須捨棄深植我們腦中的世界影像,拒絕將處處追求行銷的需求合理化和理想化。另一個太空極其必要。

首先必須發現一道地平線。為此,我們必須重新找到希望——反對新秩序佯裝、作惡而發生的一切古怪事。

然而,希望是信仰的實踐,必須靠其他的具體行動堅持下去。比方走近、測量距離和前進的行動。這將導致同心協力,否定不連續性。抵抗之舉不僅僅意味拒絕接受荒謬的世界影像,更意味予以譴責。地獄被趕出內心,它便不再是地獄。

在當今存在的抵抗勢力中,博斯三聯畫中其余兩幅鑲板——分別描繪亞當與夏娃以及塵世的喜樂花園——可在黑暗中靠火炬之光細看……我們需要它們。

《人間樂園》 (局部)博斯

容我再次引用阿根廷詩人赫曼的詩句。

死亡本身帶著憑證同來/

我們將重新開始

爭鬥/我們將再一次開始

我們將重新展開我們大家

反抗潰敗的世界/

永無終止的小同志/或者

他們在記憶中燃燒

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按 _ 胡昊 編 _ Ginkgo

圖片來源於wikipedia.org

[ 作者介紹 ]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英國藝術評論家、小說家、畫家和詩人。

1926年出生於英國倫敦。1948年至1955年,他以教授繪畫為業,並為倫敦著名雜誌《新政治家》撰稿,迅速成為英國最有影響力的藝術批評家之一。

1972年,他的電視系列片《觀看之道》在BBC播出,同時出版配套的圖文書,遂成藝術批評的經典之作。小說《G》為他贏得了布克獎及詹姆士·泰特·布萊克紀念獎。2008年,伯格憑借小說《A致X:給獄中情人的溫柔書簡》再次獲得布克獎提名。2017年1月2日,約翰·伯格在法國安東尼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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