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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病在床的盧溝橋機槍手:我的青春再也回不來

上個月,我在河南封丘縣見到了丁付有老兵 —— 一位駐守盧溝橋的機槍手。

盧溝橋事變後,他被編入69軍181師2團機槍連,中士班長,先後參加了徐州會戰、鄂西會戰、常德會戰等戰役。

丁老神情憔悴,蜷躺在床上,衰老爬滿了他百歲的身體。幾天前他前列腺炎複發,生活不能自理,暫時被家人從養老院接回來。

丁老有四個孩子,實際只有兩個女兒在照顧他。家庭經濟緊張,她們也騰不出時間照料老人。

探訪後的第二天,丁老在當地志願者的幫助下回到了養老院,並聘請了護工。

看著這位垂垂老者,我差點忘記這是一名征戰八年的抗戰士兵。

他試圖對我講訴他的故事,但飛快流失的聽力和意識都不再支持。而我也很想走進丁老的內心,很想知道一位扛槍守土的戰士,在垂垂老矣時,還會想些什麽?

(本文根據丁付有老兵及其女兒的口述整理)

丁付有老兵用雙拳支撐坐在床上。圖:大雄

我叫丁付有,就是你眼前這個形銷骨立的老頭兒。

從我身上你能看出,英雄其實和普通人沒有差別,尤其是老了以後。好在女兒很孝順,這就讓我比不少人要幸運了。

我是盧溝橋上的機槍手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一聲槍響改變了中國。那晚,我正駐扎在宛平縣城一家銀行,聽見了這聲槍響。

我是河南封丘縣人,1920年出生。那時候家裡窮,聽說當兵有飯吃,民國二十五年(公歷1936年),我就跟著同鄉從了軍,被分到冀北保安團重機槍連。

駐守盧溝橋的中國士兵。圖片來自網絡

大概凌晨12點,長官陳光然下令,讓我們增援盧溝橋,配合宋哲元的29軍防守。我們連架著6挺重機槍,守在盧溝橋的北邊。

日本人的大炮很厲害,其他裝備跟咱差不多。我使的是馬克沁,當時世界上殺傷力最大的槍械,250發子彈一梭,能打3000公尺。

我們重機槍一發就是一梭子,槍子密密麻麻地潑出去,打得不分個兒,日本人衝不上來。

就這樣斷斷續續打了有一個星期,接到上邊命令,要求撤退。大夥兒都不樂意退,又沒打敗仗,為啥要退?

我是臥床不起的老頭

夏至剛過,豫北平原上空的太陽無遮無攔,強光和燥熱讓人感到疲憊。

今天是2018年6月29日,有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青年小夥來看我。

這個中年男子我是認識的,他是鄭州紅山石的志願者,來看過我好幾次。那個青年小夥,我就不認識了。女兒說,這是從深圳什麽龍越基金會來的。

深圳是哪裡?我不記得這個地方了,但看他說話的樣子,像是從大城市來的。“你是洛陽來的?”我問道。

這話引來他們的哈哈大笑,他們又笑我老……

丁老身體還未恢復,躺在床上。圖:大雄

我想去和他們握手,掙扎著站起來,身體卻一直沒有離開床板。

“坐著吧,您坐著就中。”中年男子見我下不了床,大聲喊道。

大概半年前,我開始出現耳背的現象,他要是不這樣大聲喊叫,我很難聽得見。

他又指著青年小夥喊道:“這個人兒,就是送你衣服滴,他想聽你說說盧溝橋的事兒。”

想不起當年的事兒

“盧溝橋……頭一炮就是我打哩……”我用沙啞的喉嚨說,思緒被拉回幾十年前。

記憶仿佛有扇緊鎖的門,一些東西被鎖到了門裡。我低下頭沉思,尋找這扇門的鑰匙。

丁老在講述戰爭故事。圖:大雄

“自個兒……坑裡……死人……”

青年男子似乎理解不了我的話,女兒在給他翻譯:

“我父親是說,他打那一場仗,一連死得就剩他自個兒。他從那個坑裡醒來的時候,沒有一個活人。頭、腳、胳膊、腿兒,到處都是死人。”

“這是台兒莊……”,我補充道。

丁老喉嚨沙啞,需要貼近才能聽清。圖:志願者雨露

台兒莊是我從戎八年打得最慘烈的一仗,連打了三個多月。

去年封丘電視台來採訪,我曾這樣向他們描述戰鬥的慘烈場面:“部隊一上去就是幾千,五六千,死的都是撂谷個一樣,一個挨著一個,死的多的很。”

我成了家裡的負擔

“就這幾天(病倒的),這才輸了三天液。年年都有犯,這回最嚴重。”女兒對青年小夥說。

幾天前,我前列腺炎複發,病倒在床。這是很多年沒去掉的老病根兒了,大夫說要想根治,必須動手術。女兒驚聲道,啥!他都這麽大歲數還動手術哩?

女兒雖然孝順,但家裡也就那點條件,因為照料我,她已經幾天沒有工作了。

7月1日,在志願者的幫助下,丁老住進養老院。圖:志願者雨露

生病以前,我依靠愛心人士的捐款住在養老院裡,那裡的生活比家裡要好些。

一大早,我就都扶著小推車在養老院裡轉幾圈,巡視我的陣地。每天早飯是兩個菜卷一碗豆漿,晌午和晚飯是兩個菜卷一個包子和一塊豆腐腦。

自從病倒後,我就被女兒接回了家裡。雖說一天三頓吃的比家裡強,但解手是個大事兒,請護工每月要多花五六百,家裡邊也承擔不起。

死裡逃學生

風吹走了一些燥熱,我的記憶一點點浮現出來。青年小夥已不再追問我的故事,但我想講給他聽,那次我差點就死了。

我已經記不清那是在哪一次戰鬥中了。日本人在後邊追,我們在前邊跑。前邊有條江,眼看日本人就快追上了,好多人就往江裡跳,我把死人蓋到身上裝死。結果跳江的一個都沒活成,我活下來了。

丁老在看去年接受採訪的照片。圖:大雄

那次真的是驚心動魄,日本人拿著刺刀在死人堆裡扎,有兩個戰友都在我面前被扎起來了。等走到我這兒,那個馬虎的日本兵扎到我身上的死人,沒有扎到我。我就這樣幸運地撿回一條命。

在這一場戰鬥中,我的連隊全軍盡沒,除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我打了不少仗,一直打到日本人投降。我這個人沒上過學,在隊伍裡學了幾個字,但還是沒文化,在部隊也沒有啥前途,就回了家。

逃不出貧窮

當年我們這一塊兒一起入伍的有五六個,回來的算上我就只有兩個,那一個也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那些年,生怕別人知道我當過兵,軍裝和證件都扔到井裡了。

六二年沒飯吃,我帶著家人去逃荒。要飯、做工活了兩年,回來時家裡什麽都沒有了。床、桌凳都被抄走,只剩下空空的四面牆和一把被砸開的鎖。

很多年前,女兒就在幫我到處跑,去民政局認證我抗戰老兵的身份,但別人沒說有人證、物證不能證明我打過日本人。人都死光了,東西也沒有留下來,上哪兒去證明?

丁老收到的部分紀念品。圖:大雄

2015年大閱兵後,我的老兵身份終於得到了認證。第二年,志願者幫我申請到了致敬禮金,我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但是,我今年已經九十九了,我的青春和葆有生命力的年紀都已經過去了,永遠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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