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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讀中篇:房屋曾安靜 世界曾安寧

中篇

2018-4《收獲》

《房屋曾安靜 世界曾安寧》(皮皮)

中篇小說 房屋曾安靜 世界曾安寧(皮皮)

整個小說由Y與X的通信構成。Y是中國人,居住在德國,女作家。X是中國的大學女教師。她們是相識多年的好友,在信中幾乎無所不談:她們談論作家、書籍、電影、旅行、愛情、殺戮、死亡,談論過去的朋友、愛情的無所歸依和膽怯、創作中的小說、寫作的危機,她們各自有各自的苦惱和困惑,來自哲學的、現實的,精神與肉體的,但更多來自於時間。她們的對話與交流看似圍繞二人展開,實際上涉及到政治、宗教、情感、人性等各個方面,其思考的深度和廣度都令人讚歎。文字優美,思想深刻,即使隨意停留在文中的某一段,斐然的文采和深刻的思考也會讓人被它深深的吸引。

房屋曾安靜世界曾安寧

X To Y To X通信

文 | 皮皮

要是笑過了頭

你就會飛到天上去

要想回到地面

你必須做一件傷心事

——向作者朵朵致敬

選讀 1

Y to X

你說,是上帝把加繆給撞死了,是因為他把活著這件事兒,說得破綻百出,上帝不喜歡。

  

你說得漂亮,我已經抄入到我的佳句選中。

  

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問你,另外那些夭折的人,上帝也插手了嗎?

比如,羅蘭·巴特,他也是被卡車撞離世界的,因為他太思念去世的母親了?他的《哀痛日記》,太哀痛了?上帝太可憐他了?隻讓他痛苦了三年,就讓他與母親團聚了?假如上帝可以插手,可以到處插手,我這個昏暗的角落,他會不會也來過?用CT掃描一下我的心靈,看看那裡的灰塵,是否有上帝之手的拂痕吧……

  

別擔心,我都還好,有安眠藥,日出即起,日落而“熄”,基本可以避免閉著眼睛清醒,肯定不會被失眠謀殺。

  

我這個“會”寫作的作家,每天寫,第二天刪,橡皮和我的對峙,進入僵持狀態。一年來,寫作嘗試,像把影子釘到牆上一樣徒勞。有時候好沮喪,想放棄寫作,試試乾點兒別的,但又捨不得。這麽多年,一直陪著我的就是寫作。別的不是拋棄我了,就是被我拋棄了……到了這個年紀,寫作已經與理想無關,是營生——經營著我的“生”。

  

年輕時成為一個偉大作家的夢想,現在,飄落到了腳下,散發著老朋友般熟悉的氣息。雖然還能驅使我堅持、前行,但那些被橡皮擦掉的成千上萬的文字,像心裡的結石,每天碾壓心緒。最近,我開始擔心,寫作陣地會不會失守。

史蒂文斯說,高妙的形態裡沒有憤怒。我現在沒有憤怒,但肯定也沒在高妙的狀態裡。

也許,我可以搬到尼采最後住過的那個小城——瑙慕博格,在那裡開一個賣餡餅的小店,每天十一點開始,賣到下午兩點,賣一百張豬肉大蔥的餡餅,一張餡餅賣三歐元……

  

……每天下午,五點以後,喝過茶,把賣餡餅的勞累,休息掉,然後開始寫作……

 

X to Y

你神經病!

  

創作危機?我看你就是閑的,你要是像我這麽累,連創作時間都沒有,談何危機!

  

剛從學校回來。評職稱。爛事一堆。

  

連吃兩頓便當!便當才是真正的垃圾食品,比垃圾還難吃。

  

我從不擔心,你的寫作陣地會失守。我擔心,你肚子裡的故事,這輩子講不完。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留給我的印象。

你還記得那個小院兒吧?拆掉十七年了,有時候我還能夢到那棵紫丁香的味道,還有月季淡淡的幽香……當年,你坐在那堵磚牆下,年輕、沉默,好像年輕根本不用說話。總有人在說著什麽,你只是聽著,好像正在把世界裝進你的腦海。

  

你發現我看你,就看看我,目光那麽隨意,根本不傳達什麽資訊……現在回想仍讓我感慨:年輕真好!

  

現在,你看你墮落得每個目光都變成了一個句子。你別怪我奚落你,除了我,也沒人愛乾這事兒吧?

  

第一次帶你來我們家的那個男人跟別的女人結婚後,你好像就變了,開始說話,說個沒完。但你不說日常發生了什麽,你說的好像都是故事。我和我丈夫都覺得,你也結婚了,跟故事結婚了。

  

你是我認識的女人中,最熱衷講故事的一位。

① 昨晚才得空看哈內克(Michael Haneke)的《愛》①。【奧地利導演邁克爾·哈內克的電影作品,曾獲坎城金棕櫚獎。】

  

你說得對,我也看得震驚,因為我們都老了,越來越容易成為這樣故事的主人公。

  

假如,我得了這樣的病,也希望有人能殺了我,最好是你來下手……哈哈哈哈……

  

哈內克是一個凶猛徹底的導演,他不懼怕真相。他那麽輕易地把老夫妻退休後的高雅生活,用疾病的小刀劃開,多像外科手術的開刀!疾病讓生活中的敗絮越來越多地展露出來,直到最後,讓人感覺生活是悲慘的。

  

最終,贏的還是——愛!

  

老太太病了,老教授試圖用愛去戰勝困境,用照料戰勝疾病。很快,困境和疾病頻頻擊敗它們的對手。老教授帶著潰敗下來的愛情,用枕頭殺死了老太太,也殺死了困境和疾病……愛,在死亡中,贏了!

  

這是我最佩服哈內克的地方,他不怕死,怕輸。

  

你說得對,這的確是一部關於愛的電影,生死不過是它的襯托。很牛逼!

  

這兩天,我也挺不好過,看了這個電影,心情更低沉。……我還是告訴你吧,於音自殺了……

Y to X

  

啊!

    

X to Y

  

你還記得,陵後的那片林子嗎?

  

我們第一次在那裡野餐,於音也去了。

  

沒想到,最後一次,她是獨自去的。中間隔了二十年。

  

警察說,她被落葉蓋住了,一條狗咬出她的一隻繡鞋,狗的主人報的警。

  

淡灰色的繡鞋,淡粉色的繡花,你還記得吧,她喜歡穿帶刺繡的衣服,她的眉眼兒很端莊,很配穿華麗的衣服。

  

當年,她一個人安葬母親,墓園像拍電影的片場;她穿著黑色的長裙,戴著墨鏡和白色的花環,周圍忙碌的是雇來的人。她像是一場墓園戲的導演……我後來聽一個朋友說這些事情時,不覺得滑稽,倒是很佩服!

  

有人說,靈魂上滿是他人的吐沫星子,於音算個例外吧?哈內克的電影把我驚著了,像驚馬,蹄子朝天。於音的了斷,又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能想象我的心情嗎?你要是在這裡,我們肯定會大醉一場。

  

除了喝醉,好久了,我幾乎沒有別的排解的辦法。雖然過了不惑之年,仍然有太多難以消化的“精神零食”,如鯁在喉。

  

Y to X

為每個我們知道名姓的人的離世,深深鞠躬時,我們從死亡那裡瞥見了什麽?死亡唯一無法剝離抹去的東西,是每個人的滿意,你說對不?滿意,是我們穿越生死唯一可以方便攜帶的東西。

  

我現在追求的滿意是肚子的滿意,口福的滿意。

  

我每天早晨,六點半出門,去艾瑪的麵包店買新鮮出爐的小白麵包、牛角包,一樣一個。回到家裡,一杯黑咖啡,就著還溫熱的小麵包,就著夾上了橙子果醬的牛角包,聽著Info-radio的廣播,即使在創作危機中,在活著的虛無中,這頓早飯仍能讓我感到滿意。我一個鄰居說,他堅信,這樣的滿意,在臨終一刻裡,定能化成唇邊的一抹笑意……我倒是有點擔心,臨終前想不起來這件事,它太不起眼兒了。

早晨的柏林大街,格外昏暗,偶有汽車經過,也是沉默的。綠森林大街更是昏沉,仿佛還在甦醒中……走到馬丁路德大街感覺上甚至有些淒苦了。這條大街好像因為馬丁路德的長久缺席變得嗔怒。路邊的樓群,因為髒舊,失了體面和親切,但卻有破而不敗的冷漠,仿佛用醜陋也可以向世界宣戰。

……每天,我經過這些街道,經過這樣的氛圍,走向艾瑪的小白麵包,就像走向某種希望似的……看到這裡,你會條件反射般地嘲笑我,沒關係,這也讓我高興……你說,生活中是不是那些無用的無意義的瑣事,更能帶來生命力呢?

X to Y

你在危機中脫胎,重生了——徹底瘋了。我都能看見你的腦白質正在重新組合!

現在我也明白你為什麽創作危機了?!你太不用功了,生活中的細碎麻煩都被你放大,作為理由和借口利用上了。你這個擰巴人兒!

現在中國都到處是麵包店,每個麵包店都有烤箱,每個麵包店都散發著新鮮麵包的香味兒,何必經過那麽多沉重的大街,去艾瑪的麵包店?

Y to X

因為這裡多數麵包店賣的麵包,都是工廠流水線生產的。那些麵包、牛角包,午夜開始被製作,凌晨被運送,早晨在麵包店裡被二次烘烤,假裝新鮮……夜裡,戴著塑料手套塑料口罩的男人們,把面餅卷成牛角麵包時,估計也把對生活的厭惡卷進去了。我不相信,一個半夜工作的人,能滿懷愛意和興趣!

所以這樣的麵包,都像被詛咒過了,散發著與麵包無關的味道。

  

在艾瑪麵包店,我經常遇見一個早起遛狗的男人,坐在店裡的圓桌前。他的黑色牧羊犬崇拜地仰望他,他們一起等待第一爐麵包。

  

跟上!男人拿到第一爐的小麵包,對狗發出命令。

  

他的狗毫不猶豫地跟上去,顯然知道要去哪裡。

  

我要是跟自己也能有這樣的關係,多好。我是我自己的狗,我對我說,對我身體裡的狗說:跟上!我就跟上了,要是這樣,還有什麽危機或者痛苦呢?!

  

清晨裡,濃重樹影中的艾瑪麵包店是一個明亮的小島,坐在裡面的人,無論早起的還是一夜未眠的,都散發著霍普畫筆下孤獨的味道。他們等待艾瑪的麵包出爐,好像順便也等了等自己。

  

我決定去波蘭看看,理由以後再告訴你。

  

你不忙的時候,跟我說說於音。

選讀 2

Y to X

  

可以成為真正敵人,可以打敗你的人,一定是了解並與你匹配的人。

  

你又在我面前豎立了一面鏡子,雖然沒到讓我無地自容的地步,但也夠難受的了。我很想用友誼威脅你一下,別再這麽說我,說別人。轉念又想,恰好是因為這個,我們才做成朋友的。

假如有一天,我撐不住你的坦率,把你變成我的敵人,心裡估計也會高興,畢竟是棋逢對手。

這是當年德國一個小城裡,遊鬥一個與波蘭人發生關係的德國女人。

他們剃光了她的頭髮,以此警告別的德國人。

這個男人的牌子上寫的是:我是種族的敗類。

一九四一年,兩個德國女人被遊街,罪名是和戰犯有感情牽連等。

這兩幅圖片上那個唯一沒向希特勒致敬的男人,很值得揣摩一下他的表情。

X to Y

看這些圖片,真的很有感觸。所以,懶得跟你理論什麽棋逢對手。誰當你的對手?好像你是很容易發現可以為敵的人,你還不夠“壞”,別多想了。

  

你貼給我的這哈爾姆斯寫的小故事,弄得我挺難受。人,有時候挺奇怪,我聽過一個婚姻家庭問題方面的廣播節目,主持人把來電的聽眾先罵得狗血噴頭,然後再給建議。聽說,這節目很火,很多電台都在播。

  

我估計這個哈爾姆斯的其他小說也不會讓我好過,但我還是買了一本,心態跟那些願意挨罵的人差不多吧。

    

那個可以發生在火車上的故事,也許在這個世界任何一列火車上都沒有發生過。但那個故事中的某一個小情節,在我身邊發生了。那個男的,我向你詳盡描述的那個男人的處境,都是真實的,包括他的癌症和他的絕望。

  

缺的,只是一個那樣的女人,有同樣的絕望,但美麗非凡,冰清玉潔!

  

我只有絕望,我只有跟他一起離去的決絕。和那個跟太宰治殉情的酒吧女一樣,我可以不怎麽猶豫就跟隨他離開這個世界。但我沒有美貌,沒有被他愛上的幸運。他是我愛了很久的男人,是我一直還在愛著的男人。對,單戀!他從來沒愛上過我,他需要我,像他需要一個值得信任,可以無所不談的朋友,沒有性別。我們之間的純粹也全部在此:他沒有把他對我的友誼蔓延到我的愛情中;我沒有把我對他的愛情蔓延到他的友情中……宛如兩條並行的溪水,相伴時光,相伴彼此。

  

我不能,在他最後的危難中,攪渾水。儘管我這麽想,但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假如我還有勇氣坦白,我向你坦白,在他的懷裡躺過一個下午,躺過一個夜晚,把指尖放到他的唇上,從衣領裡呼吸他身體的味道……對我,值很多,值太多……值全部。

  

你當然會說,難道不值得我放下頭腦中的亂七八糟,奮不顧身撲過去?!我知道你會這麽說,所以我才對你說。

  

不是不值,是我不能。

  

這個你也能懂嗎?

選讀完

全部圖文刊載於2018年第4期《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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