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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瑪吉·漢布林:我拒絕過前首相撒切爾夫人

她畫她愛的人,直至他們死去,她對著屍體繼續畫。因為經常畫躺在棺木中的人,她得到了“棺材” (coffin) 的綽號。

那些她不愛的人永遠不會成為她肖像畫的主角,“我拒絕過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因為我對撒切爾夫人的感情算不上愛。”

本文首發於2019年2月25日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記者 蒯樂昊

全文約5644字,細讀大約需要16分鐘

瑪吉·漢布林(Maggi Hambling),屈指可數的在大英博物館、英國國家美術館、英國國家肖像美術館以及俄羅斯聖彼得堡埃爾米塔日博物館都舉辦過個展的在世藝術家之一,一個煙不離手、表情硬得像岩石的老太太。去探訪她隱居的鄉村工作室之前,有人警告我們說:當心,她可難搞了!

從倫敦的利物浦火車站,乘火車前往薩福克郡,好像從狄更斯的小說,一路開進了康斯太勃的風景油畫。英倫的冬天罕見太陽,漫射光在流動的雲層之間反覆折疊,因此更加複雜和動態,幾乎每一秒都在變化。低矮暮雲之下的英國鄉村原野則恰恰相反,從康斯太勃的時代到現在似乎從未改變:傾斜的地平線,野性難馴的樹木,隨處可見約克夏豬、卓爾不群的馬、黑臉的山羊……跟那些經典名畫裡唯一的區別,無非是它們會動。

瑪吉生活的薩福克,也是康斯太勃的故鄉,她像康斯太勃描繪雲彩那樣,描摹著她的海浪,但是更抽象、更殘暴。比起同樣喜歡畫海洋風暴的英國畫家透納,瑪吉更偏愛她的老鄉康斯太勃,“因為康斯太勃的用筆更加誠實,而透納總像是在表演。”

2014年,英國國家美術館為她舉辦的個展《水牆》,展出了這批表現海浪的作品,在她家鄉薩福克,索思沃爾德沙灘邊,磅礴的海浪日夜拍打防波堤,直到海浪本身也成為呼嘯的牆,雖是液體,但因為內在的力量而堅如固體,以跟防波堤同樣的垂直感,在博物館的牆體之上向觀眾撲面而來。

英國BBC的老牌主持人菲利普·多德(Philip Dodd)是瑪吉·漢布林此次中國巡展的策展人,一路都在試圖讓我寬心,他跟瑪吉是多年好友,深知她的脾性。“你要是對她客氣,唯唯諾諾,她就會無情地碾壓你,殺得你片甲不留。”他高頻度地向空中揮舞手掌,咻咻咻模擬出刀光劍影。“如果瑪吉凶你,你必須立刻懟回去! ”

這是經驗之談。多年前,他就靠這招,贏得了瑪吉的尊重和友誼。

走出火車站,遠遠看見瑪吉已經站在那裡迎接我們了,她個子不高,但是像一堵牆。

對撒切爾夫人說不

除了海浪,瑪吉更加為人所知的是她的人像作品。早在1980年,瑪吉· 漢布林就是英國國家美術館任命的駐館藝術家,這也是英國國家美術館歷史上第一位駐館藝術家。此後,因為她出色的人像作品,英國國家肖像美術館也收藏了她不少作品。曾經的國家肖像美術館館長查爾斯·索馬裡茲·史密斯始終記得他在1994年第一次看到瑪吉作品時的印象。“她為諾貝爾獎獲得者、結晶學家多蘿西·霍奇金畫的肖像,堪稱肖像美術館收藏的最佳肖像之一:頭腦的智慧和身體的虛弱共存一體,兩者同樣令人震撼。……我當時就十分欣賞她的作品,現在依然如此:她的作品朝氣蓬勃,繪畫感強烈,力度十足,對人物個性充滿關懷,正如她本人一樣。”

現在你依然可以在英國國家肖像美術館看到這幅常設作品,並為畫面上呈現出來的複雜性所觸動。多蘿西·霍奇金被描繪成一個面容斑駁的老婦,白發凌亂,不修邊幅,她像大蜘蛛一樣長出了四條胳膊四隻手:一隻手在翻閱資料,另一隻手在快速地記錄,同時還有一隻手裡捏著數據,另一隻手裡抓了兩副不同尺寸的放大鏡。她面前堆積如山的文稿呈模糊狀態,似乎在快速飄動,與此同時,空間中有複雜的結晶結構正在生成和旋轉。

這個展廳也是國家肖像美術館最有趣的展廳之一,這裡囊括了這個國家最值得紀念的面孔:政治家、明星、科學家、文化名人……由那些最值得被觀看的畫家創作。跟其他展廳正襟危坐莊嚴華美的古典宮廷肖像作品相比,進入20世紀乃至當代的展廳裡,繪畫風格明顯更加有趣和多元,仿佛喝下了一套眾多藝術流派的濃縮咖啡——弗洛依德那幅著名的英國女王肖像也在同一個展廳,跟瑪吉的多蘿西遙遙相對。

在瑪吉的工作室裡,許多張臉從不同的角度朝你望過來:她的父親、母親、曾經的老師……這些都是她反覆塗鴉從不厭倦的面孔。當然,還有工作室門上貼的瑪麗蓮·夢露和一具真實的骷髏顱骨。每天天不亮她開始工作的時候,門上的夢露總會向她獻上一吻。英國女王的頭像貼在廁所的窗戶上,當畫室主人坐上馬桶的時候,她的頭部會與女王完美重合。

“我曾經反覆訓練自己的視覺記憶,我注視這些面孔,然後我移開眼睛,在記憶裡複寫。”有時候,它們不請自來,那些曾經愛過的、死去的人,比如她正在畫她的母親,“她又來了,在這個聖誕節。”

那些她不愛的人則永遠不會成為她肖像畫的主角,“我曾經拒絕過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因為我對撒切爾夫人的感情算不上愛,而愛是所有藝術創作的基礎。”

棺材是她的別稱

愛與死亡,這一對母題相生相克,猶如硬幣的兩面。雖然為不少名人用肖像立傳,但瑪吉最豐厚的作品,永遠是她身邊的人:她又愛又怕的父親亨利、她多年的同性伴侶托莉、她的啟蒙老師萊特、大名鼎鼎的亨麗埃塔……她常常用石墨即興為這些人寫生,有時候,她會站在床角的椅子上俯視躺在床上的老師萊特,她畫下萊特的睡姿,那幾乎是小型的死亡。

“瑪吉·漢布林的素描堪比倫勃朗。”著名藝術評論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這樣評價她。據說倫勃朗唯一存世的語錄是,“我一生只在畫肖像。”

“他是否真的說了這句話並不重要,但這就意味著,倫勃朗創作的最小幅版畫中最不起眼的雞窩,都是一幅關於那個具體雞窩的肖像。”她因此相信,泛化是藝術最大的敵人。

她畫她愛的人,直至他們死去,她對著屍體繼續畫,當屍骨蕩然無存,她就寫生記憶。這是屬於瑪吉·漢布林的長情,也是她對抗時間流逝的頑強方式。

因為經常畫躺在棺木中的人,她得到了“棺材“(coffin)的綽號,一個中間名——Maggi Coffin Hambling。

瑪吉的創作手段多樣,除了繪畫和版畫,她還是久負盛名的雕塑家,在倫敦的國王十字火車站附近,你可以看到她的城市公共雕塑,為紀念奧斯卡·王爾德而立。這尊青銅雕塑也被設計成棺材的模樣,王爾德那嘲弄的腦袋從棺材的一頭探出,似乎正打算發表一番他的經典毒舌。棺材同時也是一張長椅,走累了的路人可以在棺材上坐下休息片刻,就倚在王爾德的腦袋旁。

永恆的亨麗埃塔

約翰·伯格在他的一篇藝術評論中透露了瑪吉與亨麗埃塔秘而不宣的情事。亨麗埃塔是瑪吉的女神,而在此之前,她是弗朗西斯·培根的模特兼繆斯。

“我對於亨麗埃塔的記憶,來自 50 年代早期的倫敦蘇荷區。我並不認識她。即便曾與她交談,也不過是寥寥數語。但我經常入迷地觀察她。她的面具戴得漫不經心……她無論是高高坐在酒吧椅上還是大步邁向門口,都像是一匹等待著騎手的無鞍之馬。”約翰·伯格說。

亨麗埃塔 · 莫萊伊斯(Henrietta Moraes),一位美貌的傳奇模特,也是50年代倫敦蘇荷區的偶像女王。她從18歲開始闖蕩倫敦藝術區,顛倒眾生,飛揚跋扈。用約翰·伯格的話來說,她是急不可耐的、無畏的“發光體”,集燃燒與自我毀滅於一身:竭力縱情縱欲,也因為酒精、致幻藥、可卡因和過度揮霍而墜入人生的谷底。

瑪吉·漢布林和亨麗埃塔的真正相交,在弗朗西斯·培根的一次畫展開幕宴會上,那是 1998 年 2 月,當時瑪吉的父親剛剛落葬兩天。“這並非二人第一次見面,但這次見面卻具有決定性意義:命運把三張牌扣在了桌面上。第一張牌展示了瑪吉每天都在畫亨麗埃塔,直到後者去世。第二張牌預見了亨麗埃塔在去世前幾秒鐘要瑪吉擁抱她。第三張牌預言二人會愛上彼此。所有這一切都發生了。流傳下來的不朽畫作也講述了這一切……紙面上留下的每一個線條、炭筆的每一次躊躇、每一處修改、每一點怯生生的愛意流露都蘊含了這個故事。“

她們在一起相處了235天,這也是亨麗埃塔生命中最後的235天。是的,當她們相遇的時候,她們已經老了。恰如杜拉斯所寫,“我更愛你備受摧殘的容貌”,——亨麗埃塔已經66歲,瑪吉也已經53歲,這是一場注定直面死亡的老年之愛。

瑪吉為亨麗埃塔畫下了大量的肖像,勾勒輪廓如同輕輕觸碰,塗擦如同愛撫,繪製臉龐等於書寫傳記,整個繪畫的過程,亦如同兩人你來我往的情書。亨麗埃塔死後,瑪吉在停屍房繼續畫她。她低頭看著棺槨中的亨麗埃塔畫出的十張素描,是她僅有的未加任何塗改的畫作。

“我確實感覺油彩就是我做愛的對象。我的作品則是我最出色的愛之表達。我覺得這就像當你愛上某個人,你會有一種懸在空中的感覺。那個人在你面前穿過稠人廣眾,而你則被瞬間征服。就像繆斯女神突然降臨,統禦了整個畫室 ;在這些瞬間,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掌控者。畫作開始自行繪製自身——這樣的瞬間是我畢生的追求。“

大海對我們說著永不消逝的語言

瑪吉帶我們走向大海。冬天的大海,陰鬱又沉默,正如瑪吉睥睨警覺的一瞥。她灰白色的卷發在海風中飛舞,額邊碎發匪夷所思地隱隱呈現出紫色。身上穿著一件帶破洞的毛衣,上面濺了不少顏料,似乎隨時可以脫下來並聲稱這是一件波洛克的作品。她當然是不修邊幅的,但同時她也塗了相當完備的睫毛膏。

海邊沙灘上矗立著一件名為“Scallop“的巨型雕塑,是她為致敬偉大作曲家本傑明 · 布裡頓而作,後者也是她的老鄉。據說布裡頓常常在這裡的沙灘散步,海浪如同盤旋在他腦海中的音樂。瑪吉也做同樣的事情,只不過她是來這裡畫寫生。

這些鋼鐵的貝殼,仿佛風之豎琴。上面鐫有一行鏤空的詩句:“我聽見永不消逝的聲音。”

自從瑪吉在海灘上豎起雕塑,這裡就成為當地的地標性建築。她生活的村莊一共只有一百二十多號人,所有人都互相認識。村人在這個大貝殼前舉行海濱婚禮,仲夏的夜晚,青年男女在貝殼的庇護下野合,他們生出的孩子也繼續來這裡捉迷藏,然後他們死了,就在雕塑前舉辦葬禮。

“我年輕的時候沒有畫大海——直到年紀漸長才開始。和時間一樣,海水離我越來越近——時間不會放過任何人,而我們是如此渺小,就這樣站在這裡眺望著廣闊的地平線。我從不擅長游泳,直到現在也沒學會。也許我畫大海就是為了控制它吧。我記得自己三四歲的時候曾經步入海水,邊走邊跟大海說話,大海並未作出回應,但我還是不停地說,仿佛它是我的朋友。很多年過去了,現在我畫大海,海水開始對我說話,我變成了它的傾聽者。 ”

有時,海灘上會有人認出她來,她對此十分尷尬。她大概是全村唯一一個不能把一百二十多人一一辨認的村民。也許在他們眼裡,她就是一個性情古怪的老太婆,完全不懂享受田園牧歌式的鄉村社交。

“有些女人帶著果醬罐子闖進我的工作室,說:你瞧,你會畫畫,而我會做果醬,為什麽我們不來個交換呢?用我的果醬,換你一幅畫。”瑪吉當然不買账,她翻出了一個巨大的白眼。

“你從不在乎他人嗎?”

“對我來說,人跟人之間就是互相吃掉的關係,所謂愛,就是你選擇你情願被誰吃掉。”

畫室裡才是真正的時光

瑪吉有很強的領地意識,她在村裡擁有偌大一方鄉野,工作室、庫房、生活空間各司其職,帶著我們行走其間,她像個領主那樣指點著。“這是屬於我的土地。”“這是屬於我的房子。”

這片領地人跡罕至,“如果你在這兒被人謀殺了,恐怕得幾個月後才會有人發現你的屍體。”

在她的土地上,白鵝肥美而沉默,勤勤懇懇下蛋的蘆花雞挪動著它們雍容的大屁股。有堆積如山的劈柴,等待為主人提供爐火。她搜羅來的飛龍石雕守護著莊園小徑,對面就是教堂和墓地。她和托莉居住的兩棟房屋,都是十七世紀的遺跡,房子裡到處放著鳥類標本,一件日本和服在牆壁高處張開雙臂,像稻草人一樣俯瞰全屋。

瑪吉特意指點我們看牆上她父親的繪畫。父親是當地的銀行經理,然而,在她成為職業畫家的時候,退休的父親也突然拿起了畫筆。

那時她還年輕,她的老師告訴她,“要始終把工作當成你最好的朋友。”她做到了,每天凌晨5點她就起床開始工作。現在她74歲了,依然保持這一作息和旺盛的創作力。凌晨的熱身動作,是用水墨畫線條速寫,或者素描,好比鋼琴家每天彈幾遍音階。

“水墨是一種非常挑剔的媒介,因為你不能修改。水墨內蘊著純粹的屬性; 它一方面要求你全神貫注,同時你還得舉重若輕滿不在乎。”最近她改用左手來畫素描,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右手已經爛熟,而左手卻還保留了純真的生澀。

她水墨作品裡的禪意,跟東方遙遙相通,同時,這些線條的書寫屬性,也讓人很容易聯想起另一個她鍾意的抽象大師湯伯利(Cy Twombly)。然而,在她的藝術生涯中,對她影響最深的畫家,應該是傑克森·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和弗朗西斯·培根。尤其是關於繪畫的動態和力量,在她和波洛克之間,似乎有一種肉眼可辨的師承關係,不管她本人承認與否。

2019年瑪吉·漢布林在中國的展覽名為《美即驚駭之始》,將在北京的中央美院美術館和廣東美術館先後亮相。“美即驚駭之始”來自裡爾克的《杜伊諾哀歌》,“裡爾克的詩完全表達出了我面對美麗、恐怖而強大的海浪時的感受。”

英國三百多年來第一位女性桂冠詩人卡羅爾·安·達菲(Carol Ann Duffy)也是瑪吉的擁躉,她曾專門為瑪吉·漢布林的繪畫寫過詩歌,題為《顏料裡的詩行》(Poem in oils)。詩中這樣寫道:在這裡,在另一方海岸/意象成倍疊加/ 我猶豫著/ 直到愛的海浪/ 被地球所承受/ 這就是我所看到的嗎?/不,這是我所看的過程/相信我,無聲的陰影從樹上跌落/仿佛筆鋒/ 畫家站在懸崖之巔/把懷疑,變成確定/ 而在她之下的遠方/ 海洋正把自己/注滿整個天空。

為了這次在中國的回顧展,瑪吉和策展人菲利普選出了包括油畫、版畫、素描寫生和雕塑在內的六十餘件作品。還特意挑選了幾件水墨作品,仿佛是一句中文的“你好“——瑪吉曾在大英博物館看到日本浮世繪的海浪和中國的書畫,它們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除此之外,她並不了解中國。這是她第一次在亞洲舉辦大型個展,她並不太享受這一切,正如她從不享受旅行。

“對我而言,只有待在畫室中的時光才是真正的時光。我在畫室裡過著真實的生活,而畫室之外的所有生活,都像是在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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