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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澱黃莊整治以後:“學霸中心”無法停歇的升學遊戲

“要是有人檢查,你就說咱們是做書法、國畫培訓的。補習時間也往後推推,避開他們。”12月份開始,面對北京海澱區教委的頻繁檢查,校長劉希有些不放心,他反覆叮囑平時教語文的王老師。

劉希在黃莊的理想大廈,開設一家小型語文學科培訓機構,但未取得辦學許可證。

海澱黃莊被稱作“學霸中心”。方圓幾公里內,各式各樣的校外培訓機構,星羅棋布。年齡各異的學生在這裡來來去去。

但一切正在發生變化……

今年2月,國家啟動針對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行動,教育部希望通過規範校外培訓機構的辦學行為、教學內容,治理校外培訓行業亂象,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

到12月份,這一行動進入機構集中整改的攻堅階段。近期,北京市教委在豐台區、海澱區都進行了對培訓機構的突擊排查,海澱區教委甚至在一個培訓機構裡設立了辦公點長期駐扎。

12月13日,教育部召開發布會通報了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情況。北京市教委副巡視員馮洪榮介紹,通過第一階段“拉網式”排查,北京市共排查出校外培訓機構12681家,其中存在問題的有7557家。

在這場治理風暴中,作為整頓與被整頓的兩方,北京市教委與校外培訓機構似是一場貓鼠遊戲的主角。但與之相關,學生、家長、機構教師等多方都被裹挾其中。風暴過後,已經高速駛向終點的升學列車有可能在中途停下嗎?

國畫課程背後的語文補習

校長劉希在教室牆上,掛滿國畫和書法作品,課桌鋪著筆墨紙硯。教室裡幾乎看不到與學科培訓有關的蛛絲馬跡。

王老師悄悄指了指右手邊,那是一個被毛玻璃包裹的小房間,看不清室內。王老師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有時在玻璃屋裡給學生輔導語文。

王老師是機構的全職老師。早前,該機構教授國畫、書法課程,今年5月新增了學科輔導業務,現在主要給小升初、初中學生補習語文。

根據海澱教委對校外培訓機構的規範要求,從事學科類培訓必須具備辦學許可證和營業執照。

可教委發放許可證的條件對於眾多小機構來說卻難以達到,像劉希這樣的機構,幾乎沒可能拿到辦學許可證。比如場所條件,校外培訓機構必須有符合安全條件的固定場所,同一培訓時段內生均面積不低於3平方米,僅此一條就攔住了想在寸土寸金的北京生存的小機構們。

更加嚴峻的現實是教委在收窄許可證的發放。一位教育業內人士曾告訴新京報記者,因為現有的機構都治理不過來,最近兩年教委乾脆不發證了。

在理想大廈,除佔據5個樓層的高思教育外,更多的是知名度較低、規模較小的培訓機構。不少培訓機構無辦學資質。

整治是從今年上半年開始。

今年年初,教育部辦公廳聯合四部門發布《關於切實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開展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行動的通知》,希望通過排查摸底、全面整改等行動,治理違背教育規律和青少年成長規律的行為。這被認為是國家開始下定決心治理校外培訓機構。

兩個月後,北京市教委印發《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行動實施方案》,對校外培訓機構的證照提出要求,同時提出要糾正培訓機構的超標教學、提前教學、強化應試等行為。

在北京市教委圈定的26個校外培訓熱點區域中,黃莊是整治重點。

有人曾對以黃莊路口為中心0.5公里的教培機構進行調研,顯示k12教育培訓機構佔46%,素質教育機構佔6%。

其中,理想大廈、銀網中心、海澱文化藝術大廈等地分布的教育培訓機構最為密集。三座建築緊鄰海澱黃莊地鐵站,自東向西一字排開。

這裡是學生在校園外的另一個課堂。

教委的暗訪

12月9日,黃莊經歷了一場大規模、多部門聯合執法行動。新京報記者看到,在培訓機構扎堆的銀網中心和理想大廈,均在大樓的一層顯眼位置張貼了關於專項治理行動的公告。

理想大廈門口,準備送貨的順豐快遞員和新京報記者談起“教委”二字時十分戒備,“你不會是來暗訪的吧。”

根據最新頒布的海澱區規範校外培訓機構辦學標準,校外機構培訓日結束時間不得晚於8點半。

家長接孩子的時間也在提前。12日晚上8點剛過,理想大廈北側一層電梯口就聚集了十多位等著接孩子的家長。晚風竄進來,凍得人瑟瑟發抖。因為下課時間比較集中,加上分單雙號的電梯,學生下樓要排隊。

放學時間的調整,也讓交通提前陷入擁堵。一位銀網中心的保安告訴新京報記者,以前得堵到9點之後,現在提前到八點多就開始堵車了。

多名培訓機構工作人員和學生稱,教委有時一天檢查兩三次。比如他們會暗訪,觀察學生是否能夠在晚上8點半前準時下課。也有時,教委的工作人員會進入教室,要求機構出示辦學許可證,或是翻看學生的課程教材。

此後幾天,來自教委的檢查每天都在進行。“經常來,每天來兩次。”對於教委的檢查,培訓機構的老師們漸漸習以為常。

在理想大廈的王老師也摸到了規律,“一般都是3點到4點來查。”索性,他們將這段時間學生的上課時間由4點推遲到6點。

“想讓它活下去”

一旦被海澱教委查到沒有辦學許可證,機構立馬就要關停,沒有緩衝期。趙瑩則想讓她的培訓機構活下去。

她的機構也在理想大廈,教孩子“大語文”,訓練他們的想象力和文學思維。她也沒有辦學許可證。

為應對排查,趙瑩讓老師們在線上指導學生。她把線下的班停了。期末臨近,不少學生的課程還差幾節就結束。

“已經在教委登記了,我很著急。”趙瑩在積極謀求合規,拿證,她反覆去教委問具體流程和時間節點。

眼下風口浪尖,趙瑩十分謹慎。對前來谘詢報名的家長學生,沒有熟人推薦不予接收。由於近期有關部門對培訓機構的管制檢查有些嚴格,最悲觀的時候,她也想過不做培訓業務了。

事實上,在海澱黃莊,像這樣沒有辦學許可證而面臨關停的小型培訓機構很多。政策之下,只能想辦法自救。一位培訓行業人士告訴新京記者,有些小機構正在試圖聯合起來,共同謀求合規,“比如可以合並成一個法人,申請一個許可證共用。”

就算知名大機構也算不上真的安全,他們需要想辦法應對教委對於課程內容的檢查。“教材、講義都收起來了。老師的工位上,現在什麽都沒有。”某教育機構老師張薔告訴新京報記者。

有時也打打遊擊。據張薔介紹,如果提前得到消息會有檢查,他們會把課安排到另外一個教學地點,比如海龍大廈,這一校區不在有關部門的重點檢查範圍內。百度地圖顯示,海龍大廈距離銀網中心1.1公里,步行約16分鐘。

半徑不足一公里的夢想

如果以海澱黃莊地鐵站為圓心,半徑不足一公里的圓內,有人大附、北大附、八一學校等各類名校。半徑再延長一點,還能圈進清華、北大。從名校再到名校的兩級跳,是無數家長心中的夢想。

拔高、培優,成為黃莊的關鍵詞。

王聰是清華附中的初中生,每周四都會來黃莊上補習班。從學校到黃莊要乘365路公交,車程半小時。像這樣的每周打卡生活,王聰班上的同學也都類似。

從小學四年級開始上補習班的王聰早已習慣了補習班的生活。起初他是抗拒的,但幾年下來,隨著成績真有提升,抵觸慢慢消失。現在的他,有四個課外補習班要上,放七天長假只能休息兩三天。這樣的節奏,他覺得“還好”。

和身邊同學比起來,王聰的情況確實“還好”。王聰告訴新京報記者,班上最多的同學報了10個補習班。這意味著,這樣的孩子每天都在上補習班,逢周末則要上兩三個。

“補習的課程比學校的要快。”但王聰的苦惱是,按照教委要求,最近他所在的培訓機構不再布置作業了。但是對於平常是優等生的王聰來說,僅僅課堂內的知識和作業,太過輕鬆。

超前超綱問題是海澱教委此次行動中的檢查重點之一。

不管是在北京乃至全國擁有多個校區的大型教育機構如學而思、高思等,還是此前提過的不知名的小培訓機構,超前超綱的教學內容幾乎是黃莊所有培訓機構共同存在的問題。

在此前提及的教育部檔案中,明確要求糾正校外培訓機構開展學科類培訓出現的超綱教學、強化應試行為;今年8月國務院辦公廳發文,進一步對“超前超綱”作出說明。檔案中稱,校外培訓機構的培訓內容不得超出相應的國家課程標準,補習班次必須與招生對象所處年級相匹配,培訓進度不得超過所在縣、區中小學同期進度。

緊接著,北京市教委與北京市人社局聯合發文,要求校外機構的培訓內容、班次、招生對象、進度等,要向所在區教育部門備案並向社會公布。

超前教育整治之困

在劉希的班上,教委工作人員會在學生上課時,來過問他們的學習內容,會翻看孩子的教材。覺得內容超綱超前,會拍照。”

嚴查之下,各家校外培訓機構都在調整對外措辭。“我們課程都是和學校同步的”“我們的奧數課已經停了”……在多位與新京報記者交談的培訓機構客服人員口中,可能存在的超綱課程整齊劃一地消失了。

事實上,這些課程是不是正在進行或過段時間重新開,誰也說不準。

一位高思教育的客服回復新京報記者時稱,目前高思的高端班停課了。高端班是指針對拔尖學生的奧數班。跟著,她補了一句,“風頭”過去的話,可能會在明年一月重新組織考試。

張然的孩子在海澱學而思上補習。張然告訴記者,說是整治,課程內容其實沒有變化。“就是提前學。”她的孩子正在上三年級數學,但學的是5到6年級的內容。

對於有關部門來說,超前教育的治理要真正落實並不容易。一個疑問是,如何界定培訓機構超前教學?檔案中的標準並不清晰。若以學校同期進度為準,但現實是各區各校進度並不統一,並未有政策指明具體以哪所學校、什麽進度是合適的。

此外,監管機構想要隨時掌握各個區域、學校、年級的各門課程的教學進度,需要耗費巨大的人力財力。

再者,同樣的教學內容,不同學校的教學進度也有快有慢,進度快的學校本身算不算超前呢?

除此,北京市教委的措施是要求培訓機構將教學進度進行審核備案並公布,而這一步要真正落實也不容易。

問題在於,即便要求教育機構對課程內容、面向的對象等內容進行備案,也可能會存在備案課程和實際上課內容不一致、備案的教學對象與實際上課的人群不一致等問題。

12月13日的一場教育部的發布會上,北京市教委副巡視員馮洪榮回應稱,北京教委需要落實審批制度加同步公示制度,還要加強抽檢力度。同時北京也在探索在培訓機構建立APP監控機制,希望利用現代化監管體系解決身份識別問題。對於其他更加具體的超前教育可能存在的落實困境,馮洪榮則沒有提及。

劇場效應,停不下來

雖然有關部門禁止“點招”,但這卻是海澱區名校選拔優秀學生公開的秘密。想要通過點招進名校,奧數是一個重要指標。

想要被“點”進去,學生需要提前上能夠提供奧數培訓的輔導班。李楠給孩子報了4個奧數班。

每周三的奧數課,李楠總會帶著孩子準時出現在班上,孩子聽課,她拿手機幫忙錄下來。為了“擇校”,她加了200多個微信群,哪裡有名師,哪裡有比賽、考試,還有新的升學政策,都得時刻跟進。

有人將這種唯恐孩子落後於他人的心態,稱之為劇場效應。劇場效應是說,在劇場中,有人為了看清舞台就自己站了起來,而後排的人為了保證自己也能看到,不得不也站起來。連鎖反應的結果是,幾乎所有人都得站起來看。而原本遵守規則坐著看戲的人反而看不到。

這意味著,一旦家庭裡有孩子進入升學的劇場,只要前排有人站起來,不管是主動選擇還是被動選擇,為了自己的孩子不落後能看到戲,家長都不得不站起來。

家庭的心態直接影響孩子的心態。即使已經考入清華附中這樣的名校,王聰也時常焦慮。盯著每年學校的重點高中升學率和淘汰率,他覺得很可怕。“被淘汰就意味著和好的未來無緣。”但大環境就是這樣。王聰知道,根本不可能停下來。

在這輛已經高速駛向終點的升學列車上,對於每一個普通家庭來說,要麽選擇上車,要麽別參與遊戲。

教育評論員熊丙奇曾在署名文章中指出,校外培訓機構需求火熱更深層的原因不是來自培訓機構的逐利,而是每個家庭的教育培訓需求。他認為,要真正給校外培訓降溫,必須改革單一的分數評價體系,切實推進義務教育均衡,從根本上減少家庭的教育培訓需求。

北京市教委副巡視員馮洪榮表示,未來治理的方向是要把培訓等級證書、培訓成績與初中、小學入學脫鉤。他認為,全社會包括家長要理性對待兒童的成長、需求,怎麽促進孩子健康發展,要共同發力來解決。

在教育部重拳整治校外培訓機構的大背景下,多位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的家長中,已有激流勇退者。

“競賽不是誰都能玩的,普通娃就走普通路吧。”一位家住海澱的馬姓學生家長曾是瘋狂家長隊伍中的一員。但在孩子學了近一年奧數之後,她決定放棄,用她的話說,競賽太考驗孩子的抗壓能力和身體狀況。

“沒準改革完誰都不用上課外班了。”有家長說,她期待那一天,但前提是教育大公平。

(應受訪者要求,王聰、劉希、趙瑩、章敏、張薔、張然、李楠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方怡君 馮琪 編輯 石茹 校對 李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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