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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曉晴:大樓角落裡的洗衣房

大樓角落裡的洗衣店

作者:卿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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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打開卷簾門的一瞬間,被眼前的景致嚇到了,積雪厚達尺余,把台階都掩沒了,晶瑩的雪散發出乾淨而溫暖的氣息。她遲遲不敢踩出一步去,怕損壞了完整圓滿的構圖。昨夜靜悄悄落下的這場雪,真讓人驚喜,平日裡這個角落是多麽逼仄陰暗啊,終日裡被眼前這棟大樓遮擋著,見不得一點兒陽光,圍牆的磚縫裡都快要長出青苔了,如果從大樓後的鐵門一出來,向左一跨步就跨上了小艾洗衣店的台階了。一進入秋天,小艾就把一個她用手工編織的門簾掛起來,小艾覺得再小的空間也應該有一個遮擋住別人視線的東西,簾子後面的她,多少會覺得自由自在些。到了夏天,掛上簾子太悶,她便買了一卷淺紫的打包用的塑料繩。用萬字不到頭的手法編了一個門簾掛上,效果意想不到的好,淺紫色在弱弱的光線下,竟然發出粉藍的亮光,讓她的小店在城市絢麗的背後,散發著淡淡的迷人的氣息。

說是洗衣店,實在是太小了,當時她從麗姐手裡接過這個店時,覺得簡直算得上堂皇錦繡,無與倫比。一台機器,一方水池,一條案板,後來又添置了一部簡易縫紉機。她在給麗姐打工時就發現,好多年輕家庭要找一根針線都難,更不要說釘扣鎖邊裁褲腿。衣服洗好了,她會把松了的扣子補幾針,把開了的褲邊縫幾針,舉手之勞,客人有的是知道的,有的並不知道,她也不巴巴地去說明。看見懸著的扣子和開了的褲邊,心也就跟著懸了起來,只有經她手讓懸著的釘牢了,散開的縫上了,心才如諸神歸了位,也安然了。麗姐說:“別人也沒有這個要求,粗心大意的人也不會發現,白白浪費這功夫乾嗎?”她笑了笑,沒說話,她不好嗆麗姐,她是為了自己的一份安穩。

麗姐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單身女人,人活得颯爽,四十歲的還算漂亮的女人不結婚,總會引起人們的種種猜測,麗姐對待小艾如自家小妹一般親切,卻也不曾透露半分原因。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頻頻問起來,麗姐都是仰起頭笑幾聲,好像聽到了別人的十分好笑的事兒,笑畢,緊接著就說:“二姑,三叔,您多操心給我介紹介紹啊。”話說到這裡,也還真有操心的到處打聽給她介紹,大多數人就是順口一說作罷了。介紹了,麗姐也不會去見,實在推不了去見了,回來當笑話說給小艾聽,小艾問:“麗姐,這個條件多好啊,你還是看不上嗎?”麗姐說:“沒感覺。”一來二去,小艾猜測麗姐是被愛情傷著了,隱隱約約聽麗姐感歎過真愛難得之類的話,小艾無法接起,談論愛情,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有資格。她沒有愛的經歷,怕說出的話讓麗姐笑話,只能是猜測。偶然間看麗姐笑著的眼睛裡,有了一絲清涼的亮光。接下來很長時間她們就小心著不會再提起關於愛情的話題。

她認識麗姐時,麗姐的青春已逝,雖沒有了鮮豔亮麗,也沒有了青澀浮躁。她看到的是被歲月的細籮篩過了的精致和沉著,麗姐這個小店也是從別人手裡盤了來的,之前的麗姐做過啥沒人知道,麗姐有沒有錢也沒人知道,小艾也無從判斷,比如,麗姐衣服穿得體面有品,卻從不去做SPA去打美容針,麗姐吃飯簡單隨意,但住的房間簡直是美好,麗姐沒有名牌的包,但有名牌的咖啡機,麗姐沒有一件名貴首飾,但屋子裡天天斷不了鮮花……

麗姐在一個沙塵撲面的傍晚,看著一旁的小艾說:“店給你吧,我走了,再不走會死人的……”

小艾愣怔著,看著麗姐抓起包和衣服,面無表情走進沙塵暴裡,她單薄的身影很快被黃塵淹沒了。小艾手足無措,她追出去喊:“麗姐你去哪裡?你啥時候回來?”她的聲音淹沒在沙塵裡,她站在小巷看麗姐消失不見了,她像失去親人一般傷心地哭了。

回到小店,她又愣怔了好久,才打開白熾燈,在沒有沙塵的時候,開燈有點兒早,今天有沙塵,但也有想開燈的任性,她的心被燈光燃燒了起來:我有自己的店面了啊……

麗姐走了就聯繫不上了,小艾就一直保持著小店原來的樣貌不肯變化,她也是擔心,怕麗姐一個人出門在外受傷害,怕麗姐沒錢了,怕麗姐有一天后悔了回來再把店要回去,又怕麗姐再也聯繫不上了,店面實際上也無法真正轉到她的名下,怕她手裡多年打工積攢的錢不夠給麗姐店錢,就這樣擔心著害怕著過了半年,這半年有人不斷來找麗姐,有男人也有女人,看起來也都面善,不像是討情追債的,她就仔細告訴他們麗姐的已經無法接通了的電話,她也再沒有其他的聯繫方式給他們啊。

半年後的一天,她照樣早早來到店裡,收拾停當準備縫一下昨天一件大衣的袖口,這時有人進來了,她剛要說你好,電話猛然響起,她一看是麗姐的號碼,一把抓起電話,一連串地問:“麗姐是你嗎是你嗎麗姐?”聲音裡帶著久別重逢的急切,她抓著電話蹲在地上,背對著門一句接著一句地說話,不知為什麽眼淚也流了下來,忽然小艾才發現半年來她是多麽牽掛麗姐,她又是多麽的孤獨無助。麗姐是她來到這座城市第一個對她表示親切的人,也是讓她第一次站穩腳跟的人,又是讓她第一次擁有自己店面的人,半年來的擔心害怕,在聽到麗姐聲音的一刹那都沒有了,有的只是對她的擔心和牽掛,麗姐電話裡依然笑呵呵的,反過來勸她:“小艾,你就是個傻丫頭啊,我能出什麽事,我好得很,能吃能睡,還長胖了。至於你姐夫嘛,還沒有找到,估計這輩子是找不到了,哈哈哈,你別激動,好好說話……”

電話掛了後,她扭頭去看一直站著的顧客,發現是個穿一身藏青色警服的青年男子,一直站著聽她又是哭又是笑的。小艾不好意思地招呼,小夥子打趣說:“找到失散多年的姐姐了?”小艾說:“也差不多吧,半年多沒消息了。誰想今天就忽然來電話了,難怪我昨晚做了個好夢。”小夥子說:“什麽夢這麽靈?”小艾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笑著說:“記不清了,總歸是好夢。”

小夥子是來洗警服的,小艾看了一眼衣服說:“你是大樓裡的?”小夥子說:“是啊!”小艾說:“你們的衣服最難洗了。”小夥子說:“是因為太髒了?”小艾說:“不是,是因為盾牌太多,取下來裝上去太麻煩,不取又怕洗壞了,衣服也洗不乾淨。”小夥子說:“那我給你加點錢?”小艾說:“那不用,我隨口說的,你啥時候要?”小夥說:“下午下班我來取行嗎?”

隨後小艾把僅有的錢都轉給麗姐了,她知道這個數遠遠不夠,但麗姐不消失,她就能把錢還清楚。她把原來的亮麗洗衣店換成了小艾洗衣店,她知道如果怕麻煩,不換也行,但她需要擁有自己店面的這份安穩。

她決定添置縫紉機是因為大樓裡來洗衣的小夥子,他時不時會送洗衣服,他的衣服不是扣子掉了就是快要掉了,不是褲腿開線了就是袖口開線了,有一次袖子被刀子或者別的什麽東西劃了道長長的口子,上面還有幹了的血跡。她仔細清洗乾淨衣服,找來繡花的栟子,把衣服栟平了,用針一點點把破損處的經緯線挑松了,理出紋路,然後用本色線先界出經線,再界出緯線,修補後的衣服幾乎看不出來痕跡,這手藝還是奶奶教她的,她那時候不好好學,一心想著讀書上大學,成為一名公務員,吃公家飯,掙乾撒錢。沒想到最後還是要靠奶奶教的手藝,在這個首善之區的城市站穩腳跟。

小夥子來取衣服時,一眼就看到了縫補一新的袖子,他說:“哎呀,真好。”小艾有點難為情,好像自己偷偷幹了件不好的事讓人發現了,她沒有說話,把衣服疊整齊裝進袋子裡遞給他,小夥子還想說啥,也沒有說出口,準備離開。

小艾說:“276。”小夥子停下來看著小艾。小艾不知道小夥子的姓名,但她記住了他的警號。

小艾說:“你胳膊沒事吧?”小夥子做了一個健美運動員的展示動作:“你看,沒事。”

小艾笑了,小夥子愉快地離開了。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讓整個城市都變得簡單整齊了,滿眼滿世界都是白的,台階的邊沿更是玲瓏剔透,圓潤豐滿,台階有一塊角早就脫落了,像傷口,小艾看了心裡不踏實,卻也不知道怎麽去修,昨夜這場大雪,她的小店被一片純潔包裹著,風是硬的,捎帶著未來得及落實的雪粒在空中打了個旋,向遠處去了,從巷道看出去,大街上的汽車也比平日裡顯得穩重些,不急不躁,不溫不火,看到前面慢步行走的人,會減緩速度,讓人消停通過。

小艾對雪是有著難以忘懷的記憶的。她永遠記得離開父母的那年冬天,那一場密不透風的雪,那是她沒有考上大學的第一個冬天,剛開始的心煩意亂和消損頓挫漸漸淡了下來,她開始考慮自己的出路了,村子裡幾乎再沒有像她一樣大的姑娘再去上補習班了,父母認為如果能考上大學當然是好,但念大學的費用也是讓父母頭痛,如果考不上也沒關係,城裡到處都需要務工人員,只要肯乾,過日子是不愁的。

小艾表面上也是無所謂的樣子,背地裡偷偷哭了好幾回,她對自己很失望也很生氣,她不吃飯不出門,自己和自己較勁,念大學是她的夢想,她連考了兩次都陰差陽錯地沒考上,第一年她覺得自己太緊張了沒有發揮好,第二年她發揮正常卻把志願報高了,滑檔了。她不能再要求考了,父母這麽大年紀了,怕是村子裡不多的幾家靠老人種地過日子的人家了,更有嫂子時不時給她眼色看,她二十來歲的大姑娘,實在張不開口了。父親看著情緒低落的她說:“要不咱再考一回?我娃怕還是沒有發揮好。”當時氣象炎熱,父親剛從地裡回來,頭上落了一層麥秸屑,有一根長一點的麥芒快要鑽進父親的眼睛裡去了,她伸手去拂,父親本能的一個躲閃,自己用手抹掉了,不想手上的細碎麥芒還是鑽進了眼睛裡,父親眼裡的淚水一個勁地流,她去給父親打來一盆清水洗臉的同時就下了決心,所有的上大學的念想在一瞬間變淡了,她說:“不考了,我去城裡打工去了。”父親來不及擦乾臉上的水,扭頭看著她說:“去哪裡打工?”她怕父親擔心,就說:“已經說好了,去熟人的工程隊裡做飯。”

那場雪來得突然,離過年不到兩月了,過完年去也是可以的,但她一旦下了決心,就再也不敢耽擱了,她怕自己心疼了自己。嫂子說:“那也沒必要去幾百人的工程隊做飯啊,沒見過捧著金飯碗討飯吃的。”她的心被針刺了一樣的疼,難道她沒考上大學,要想過好日子,就再無路可走了嗎?她草草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趕著第一場大雪進了城。(本文為節選)

注:

本文發表於《延河》雜誌2019年3期短篇小說榜一欄

本文圖片皆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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